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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芝桂:过年

 妙趣横生 2020-07-16

李芝桂:过年


  过年

   一

  过年是件苦活,老辈人常这么说。

  猪苦,鸡苦,人更苦。猪苦,我能理解,越挨近年关,村里猪的惨叫越频繁,杀年猪是一个经典的习俗。鸡苦,我也能理解,大年三十,各家男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各自祖坟上去杀鸡,而且整个正月里,鸡都是各家待客的主打菜,正月里的鸡着实过得够苦够惨的。而人更苦,我却很长时间都感到难以理解,吃大餐穿新衣,走亲访友,乐还乐不赢呢。即使村里那位穷得只剩下几坛水酒的老先生,过年也看不出什么苦像,不信,你看他贴的那副不太对仗的春联:年难过,年年过;酒难喝,天天喝。字面上似乎有些诉苦的意思,但骨子里却有些摆脸的味道。摆脸,是我们那里的土话,也就是炫耀的意思。天天有酒喝,苦吗?

  年过多了,年纪大了,过年也就过出经验来了。我发现老辈人说的话还真是很筋道,过年确实是个苦活。

   二

  过年苦,苦在钱少。用我们乡间的土话来说就是:“哇起钱,就肉痛!”(“哇”是“说”的意思)。“辛辛苦苦一整年,过个年又回到解放前。”过年,是花钱的高峰期,哪都得花钱,过年就是过坎。

  礼金,随多随少,必须预备着。过年喜事多,结婚的,大家好像统一开会研究过似的,全凑在这个时期,不管是城区马路,还是乡间小道,全是一溜溜迎亲的车队。礼金不管金额多少,总要拿得出手,拿一次,肉痛一次。送了礼,那就死命喝回来呗,可喝多了又胃痛。你说,苦不?

  年货,有钱没钱,总要买点吧。哪怕平时再节衣缩食,一个苹果劈成几块分着慢慢吃,可过年待客,你能不强撑着装点下门面?亲朋好友登门,总得喝杯茶嗑几粒瓜子花生,甚而弄几个菜喝杯劣质酒。还有,大人可以缝缝补补又三年,可小孩不管如何总得买身新衣吧?如此,进进商场,逛逛超市,或去去集市,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请回家的毛爷爷,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你说,苦不?

  红包,给多给少,都要提前封好。岳父岳母,人家把这么好的女儿养这么大再嫁给你,你不孝敬孝敬,你好意思登门?自个的父母,供你读书为你娶妻买房,如今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你不意思意思,你良心上过得去?还有那七大姑八大姨,侄子外甥,舅舅姥爷什么的,你不掏个红包表示表示,你有脸面开口说拜年?也许自己平时口渴买瓶矿泉水,都要考虑几分钟,而现在一张张毛爷爷不得不主动送进人家的口袋,你能不苦?

  债,或轻或重,年底总要清一下吧。经济社会,人都是经济人,谁都难免有些经济往来。开公司做生意的,就不用说了,你总得让你手下的兄弟姐妹们带点钱回家过年吧?即使乡间老农,买化肥农药这些大额开支可能付的是现钱,但说不准在村里小卖部买烟是赊的账,你总不好意思让人家大年三十上门来要账吧?无债一身轻,谁不想能清就年内清了,也好轻轻松松过个年。可清债得毛爷爷亲自出面,用嘴巴说是不行的。如此,你说,苦不苦?

  年过完了,有些人由于过年一时高兴耍个小钱什么的,一不小心,可能连回程的车票钱都没了。向父母伸手要车票钱,羞也,苦唉。

   三

   过年苦,苦在事多。用我娘的话说:“过年,尽是事,比农忙还忙。”

  过年,我娘是最忙的。估摸着过年还有个把月,我娘就开始忙开了。先是熏制各种腊味,腊肉,腊鸡,腊鸭,腊狗,腊鱼……灶火上方的屋梁上一排排,滴着油,散着香。紧接着,还得晒制煎炒各式点心,蓝花根,煎豆子,硬棍哩,炒花生……一坛坛摆在衣柜里。爆竹,香烛,纸钱……分门别类一扎扎码在厅堂的供桌上。虾米,鱼干,香菇,木耳……一包包各式干货悬挂在墙上的竹篮里。同时,还不忘抽空扯好布,领着我们四兄弟在村里的裁缝师傅那里量身定制过年的新衣裳。当然,我们也没闲着,跟着母亲去山里村办小煤窑挑回炭,去屋后的荒山上砍回柴,去山里的姨父家担回做好的豆腐,协助打扫房前屋后以及屋内的卫生等等。

  年终于来了,我们小孩子是彻底解放了,穿着新衣,呼朋唤友,走街串巷,出东家进西门,放鞭炮,踢毽子,吃香的喝辣的,乐此不疲,家门都不愿进。而我娘却更忙了,忙得焦头烂额,忙得屁股难得沾一下板凳。来者都是客,端茶倒水敬烟,装果子添点心下挂面煎荷包蛋,中午和晚上还得张罗一桌或两桌客饭。

  在我们村里,有些男尊女卑的陈习。过年,妇女一般不出门,也不上桌。不出门,就是不出去拜年,在家负责招呼客人。不上桌,就是请客吃饭时,不上桌与客人一起吃饭,要等客人吃完了才能抓紧拨拉几口。

  招呼客人可不是个轻松活。按我们那里的规矩,茶水点心还好对待,关键是那碗肉丝面或荷包蛋汤。客人一拨一拨的,既考验主妇们的手艺,还考验主妇们的体力。有时,前一天晚上就得煎好一大砵荷包蛋。记得,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作兴吃完点心,弄几个小炒,温一壶水酒,喝几杯热热身,谓之“喝小酒”,待吃客饭时猛猛地再来上一一顿。小时,我舅舅虽然穷得让人不忍下筷,却也喜欢弄个“小酒”装装模样。

  请客饭,最是个累人的活。邀请客人,讲究“三催四请”,不折腾几遍,客人是到不了位的。而一旦开吃,先是敬酒,酒过三巡则进入重头戏,打通关划拳。如此,菜热了一回又一回,酒温了一壶又一壶,从中午喝到晚上是常有的事。而这可就苦了主妇们,心里再不耐烦,表面上你还得强装笑容,饿着肚皮在厨房与厅堂之间来回穿梭。

  过年,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乡间一过就是十天半月。如果你是家中主妇,你说苦不苦?

   四

  过年苦,苦在心累。过年,规矩多,礼节多,禁忌多,用我一位小学老师的话说:“过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素质不素质,咱当年也不懂。但我知道过年的那一套繁琐程序,如不花点时间用用心,还真容易弄岔了。

  大年三十,大清早的,天还没亮透,你就得上祖坟山杀鸡。杀鸡也是有讲究的,你先得在坟顶压上纸钱,点亮蜡烛,手持点燃的香,作三个揖插在坟头,然后点响鞭炮,于鞭炮声中动刀,将鸡血滴在坟顶的纸钱上。

  上午九点钟左右,又得将半熟的整鸡、整块肉装盘,备上三碗冒尖的新鲜米饭,三个酒杯,三双筷子,用竹篮装好,带上条盘,香烛纸钱鞭炮再上祖坟山拜祭。这次拜祭,有点类似给祖先拜年,与祖先共享年夜饭的意思。所以,得根据长幼亲疏,一座一座坟墓来,一个不漏,如果粗心落下一个,这一年里,心里总觉得堵堵的。程序也不复杂,摆出条盘,按照一排菜、一排饭,一排酒,弄齐整了,筷子朝向坟头放平稳了。然后,压上纸钱,点燃香烛,点响鞭炮,朝着坟头作三个揖。

  中午的年夜饭(当然,也有晚上吃年夜饭的),动筷子之前也有仪式。贴好春联,点亮厅堂和灶屋香案上的蜡烛或油灯,按照需要插香的位置数量点燃香,一处一处分别作三个揖再插上。同样,用条盘装好酒食摆在厅堂的香案上,点燃千响或万响大鞭炮,家中全体男丁恭恭敬敬地朝祖宗灵位作三个揖。稍后,还得双手托举条盘走到大门外,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祭拜。条盘须举高至眉心处,或许,“举案齐眉”与这个也有些联系。

  晚饭后,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喝茶聊天吃点心,共同“守岁”。此时,对于小孩来讲,最大的吸引力还是那一块或两块的压岁钱。当然,在晚饭后,其实还有一个轮流沐浴更衣的程序,洗去一年的污浊与晦气,干干净净迎接新的一年。只是,大人们往往并没有新衣,换上的仅是稍平整的一套衣服而已,只有小孩可能才会真正穿上新衣(当然,也有家穷的,流着眼泪套上换洗衣服)。

  “守岁”也有诸多讲究的。一要亮,二要闹。灯是全部开起来了,有些还是刚换的大灯泡。电视也早就开起来了,很响,节目自然是春节联欢晚会。而我们小孩则不时窜到大门外放鞭炮、烟花,大人们笑嘻嘻的也不会喝斥几声。但到了十点钟以后,父亲便会反复提醒家中的每一个成员,要上茅厕的要抓紧上,等下“封财门”了,就不能再开门了。父亲一般在十一点钟左右“封财门”。“封财门”应该是聚财、财不外泄的意思,一般先关侧门,最后关正大门。关正大门时,点燃三根香,将大门合上,点响鞭炮,对着大门作三个揖,然后将三根香插在门栓与大门的缝隙间。封完财门,全家就可以上床睡觉了。

  大年初一,清晨起来“开财门”,我们那里的土话叫:“焚香”。仪式更庄重,也更为重要,老辈人常说“焚香”关乎一年的命运。“焚香”时间一般宜早不宜迟,但也不适合太早,因为开了财门就不能关门了。太早,影响睡眠,你不可能忙完这个仪式又缩回床上去吧?如此,总不太合适。太晚了也不行,“焚香”忌讳让人看到。我一个亲戚就曾对我讲过:“有一年初一,他前一晚喝多了酒睡过了头,起来“焚香”时天已大亮,他打开门碰巧看到了一个早起上茅厕的妇女,结果那一年,他做什么都不顺,人也大病了一场。”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只能报之以微笑。

  “焚香”得静静的,忌喧哗。起床后,稍微擦一把脸。点亮厅堂和灶屋香案上的蜡烛或油灯,摆上茶水、果盘,在香砵里插上点燃的香,先点一挂短鞭炮,对着祖先灵位作三个揖。然后,拿上一根大蜡烛三根香和一挂长鞭炮,打开正大门,并念念有词:“开门大吉,四方来财!”开门后,在大门外寻一个空地,插上点亮的蜡烛,点燃三根香并插好,然后点响长鞭炮,于鞭炮声中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作三个揖。此仪式,宜一切顺当,鞭炮要一响到底。有一年,我们四兄弟随父亲起来“焚香”,我二弟毛手毛脚将油灯的油给弄倒了,结果搞得全家一年都提心吊胆。而我父亲过世那年的初一“焚香”,还是我二弟,待我父亲刚打开大门,他就点响了鞭炮。后来,村里有位老先生讲,这是大不利,这是将你父亲往外送呀!而今,每年初一“焚香”,我都要对我的弟弟们千叮咛万嘱咐,莫乱了程序。

  初一早餐“吃斋”(吃素的意思),由各家男人做饭,这是一年当中唯一的一次妇女可以不起床做早饭。早饭做好后,我们四兄弟便到母亲房间去给母亲拜年,并请母亲起床吃饭。当然,饭前依例也是一套烧香放炮祭拜的仪式。初一全天都是有讲究的,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扫地,也不能去挑水。

  早饭后,就进入拜年程序了。“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外甥郎;初五初六,野姑丈。”拜年也有讲究,不能乱了顺序,也不能出现遗漏,否则会“招怪”(乡间土话,意思是礼节不到位会遭人家埋怨)。初一,一般给本家族、本村及左邻右舍拜年;初二,女婿给岳父岳母拜年;初三初四,外甥给舅舅们拜年;初五以后,就可随便走访拜年了。当然,过去交通靠走路,且难得吃一顿好的,便一家一家拜过去吃过去;而今交通靠四个轮子,吃饭也成了负担,人们便不再讲究这么多了,有些人为了节省时间,初一就拜了个遍。

  初二清早的“起牙”,手艺人和生意人十分看重。这次祭拜的主要对象是菩萨,目标也很单纯,那就是祈祷菩萨保佑生意顺当、财源广进。许多手艺人、生意人往往刚过零点就携带祭品摸进庵里庙里进行祭拜。而一般普通人家,则因陋就简在大门口摆张小饭桌,就把祭拜活动给搞完了。虽说两者拜祭的地方不同,但程序基本上差不多,无非是燃香点炮作揖摆酒食,只是不知两者的效果是不是一样的。

  过了初二,大家也就不再需要早起了。但早、中、晚三次简单祭拜还是免不了的。毕竟,谁也不愿意惹得菩萨或祖先不高兴。

  现在的乡村,过了初五,在外打工的、在外做生意的、在外工作的,就开始陆陆续续离开村庄了。等到正月十五“送火”,各家祖坟山上走来走去的又全是步履迟缓的老头老妪了。而在晒谷坪上、田野里放“风灯”的,也净剩些小屁孩了。

  今天的乡村,年味来得晚,去得早,且淡了很多,但苦味却依然。

   五

  过年苦,却人人盼,年年盼。

  年,是一种传统,也是一种文化。古往今来,生命繁衍,家族传承,生生不息。这里既有对自然的崇拜,也有对未知的敬畏,更有对生活的感恩。

  从小孩的眼光来看,他们盼吃盼穿盼玩,其实质是对美好未来的一种朴素追求;从父母的角度来看,他们盼全家团圆盼子女平安,这其实就是一种原始的情感流露;从我们的立场来看,我们盼父母家人健康盼自己事业顺心,这事实上也是一种向善向上的真情展现。

  过年,过的是希望,过的是平安,过的是承上启下的文化传承。

  过年,我盼着。

(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化范儿)


  作者简介:

  李芝桂,1972年出生,曾用笔名阿贵,江西莲花人。曾在《散文百家》、《创作评谭》、《涉世之初》、《光华时报》、《当代社会保障》、《江西青年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百余篇(首)。出版散文集《行走微生活》。二十余岁时曾挂名江西省企业文联文学创研会理事、吉安地区作协理事。有作品入选《吉安地区文学作品选》、《散文百家十年精选》等多种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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