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西渡 ◎ 对桑克十五首诗的评论 | 诗观点文库 | 诗生活网

 置身于宁静 2020-02-02
           一

  这首短诗写的是沉重而孤寂的童年。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个不幸而敏感的孩子。他的这种气质决定了他将要选择一种高尚的事业。他内心里有一种要求,使他接近诗歌的境界。这是诗人想像中的童年,但我们可以相信,这位诗人在他童年的时候就已具备了他在这首诗中表现出来的气质和感受能力。想像可以比传记更真实。在诗中,“我”由于承担了不是我那个年龄的人所能了解的重负,所以陷入了孤独。这既是因为失去(“我死去的姐姐”),同时也是因为拥有(“我知道在我身体里住着/不止一个人”)。这作为童年的馈赠,是过于严酷,也过于丰厚了。它决定了这个杰出的孩子,将来注定要去追求那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也决定了他一生的道路:一条朝圣者漫长而苦难的道路。童年的不幸对一个人的成长所具有的作用,远超过我们的想像。一个快乐幸福的孩子,将来可以成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一个给人类带来无尽福利的发明家,但很难成为一个严肃的思想者,一个为真理献身的人。从小失去的,才会使一个人刻骨铭心地去要求补偿,并且使他更有勇气和耐心去承担和感受苦难。
  这首诗的语言是朴素的,但这是一种得来不易的朴素,是对诗艺下了一番苦功,返璞归真的结果。每一句,每一个标点,都能见出作者的功力和用心。“我被公众孤立”一句,试把句号改成逗号看看,效果就大不一样。而“目睹”两字一下子就把一个不幸的孩子的神态和精神气质带出来了。诸如这些小地方,都需要细心体会。诗艺的高下,往往就在这些被人忽略的去处见分晓。
  读一首诗,形象和语言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我们还应该注意去感受每一个诗人那各自独特的声音。桑克的声音是低沉而缓慢的,就像大江下游的水徐徐地汇入海洋,其气势和博大都深藏在水面以下。在以后的诗中,读者将熟悉这个一贯的声音,并且(我相信如此)将会深深地爱上这个声音。

  附:我年幼的时候是个杰出的孩子

我年幼的时候是个杰出的孩子
我被公众孤立。我站在校舍操场边的杨树林里
目睹同龄的男孩子女孩子歌唱
我想死去的姐姐,在薄薄的被窝里搂着我
青青的头发,蓝色花朵的书包
我知道在我身体里面住着
不止一个人,他们
教我许多谁也不懂的游戏

阳光有着三色蛋糕一样的层次,我为什么看不见?
我蹲在高高的窗台下,我的旁边是吃鱼骨的猫咪
我捏着针状的罂粟花叶放入嘴里
我感到印字硬糖一样的甜

  1990.5.2.晚9:00

  二

  在一个哭泣的年代,有些人是注定要漂泊的。而漂泊者注定要怀念童年和故乡。这是一个漂泊者对童年的颂歌。但回到童年并没有那么容易,“油漆斑驳的公共汽车”不但不能把你送回童年,而且把梦也挤碎了。我的童年无法与人共享,即使你是我的最亲密者也罢。我那忧伤的帽袋里所装的,只能是我自己的忧伤。漂泊者天天在路上,看着星辰的升起和坠落。在这个人的眼里,这一切都足以成为眼泪的根源,因为一个哭泣的年代,已经使我们的青春在一个辽阔而自由的广场上毁灭了。但牺牲并没有成为一条一劳永逸的道路,我依然必须像青草一样,去用我孤独的脚步占领一个即使十分微不足道的角落。诗人命令自己:“做最后的仓库,即使布满灰尘。”这就是一个漂泊者的胸怀。但诗人最终还是被怀念击中了,他终于在痛苦中喊出:我的家,你的悲天悯人呢?你对贫穷的同情和对野蛮的诅咒呢?但这一切似乎只存在于童年的怀念中,在那疯狂而忧郁的雨季河面下,童年的夕阳缓缓降落,漂泊者的怀念终于要陷入深深的绝望。

  附:漂泊十四行

回到童年没有那么容易的,油漆斑驳的公共汽车
已经挤满天桥下面,昨夜雨水的梦也已碎了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过去,怎么过去还不是一样
我的童年不是你的,它忧伤的帽袋里装的也不是你的忧伤

我天天在路上,我看着星辰的升起和坠落
我不能表示什么看法,我知道我的看法是我的眼泪
别怨恨男人的眼泪太多,因为这是哭泣的年代
我们的青春不都在一个辽阔而自由的广场上毁灭了吗

我们的青春,那也不是你的,它不像一条道路
即使没有,我也会跟随着青草悄悄占领一个角落
做最后的仓库,即使布满灰尘

我的家,你的悲天悯人呢?你对于贫穷的同情和对野蛮的诅咒呢
我已经充满绝望,面对疯狂而忧郁的雨季河面
我坐在一条干燥的石板凳上,童年的夕阳缓缓降落

  1990.6.4.16:00广角公司

  三

  这是一篇献给爱情的感人的颂歌。在一些诗人的笔下,爱情是感伤的。在徐志摩那里,它是蜜甜的忧愁;在戴望舒那里,它是一再的叹息。应该说,这种感受有其存在的理由,但却缺乏一种深厚的力量,它的分量是轻的。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不能不把这种世人最真挚的感情引向更广大的世界,并且以自己人格力量的投入,使它获得更深刻,也更普遍的意义。诗人的泪水不应该仅仅为爱情而流。尤其当这个世界到处潜伏着诗歌的敌人,把伟大与渺小混为一谈,诗人更应该具有怎样的尊严?诗人内心的痛苦是如此沉重,“就像谷仓里的玉米,硕大而金黄/痛苦地挤压在一起,等待一把锋利的刀子/将它们解放”。因而,伟大的爱情应该使人更坚强地站起来,承受命运所给予的打击。

  附:作为孤独者的我为W所写的情歌(之三)

假如我没有泪水我就不会在你面前
哭泣,像一个伟人,在他所经历的日常生活中
没有人尊重他,虽然人们尊重那些死者和坟墓
我还有歌声为你唱的歌声
它们就像谷仓里的玉米,硕大而金黄
痛苦地挤压在一起,等待一把锋利的刀子
将它们解放
我是什么样的黑奴,我在你的面前应该有
怎样的尊严,就像我面对诗歌的敌人

  1990.5.23.17:07

  四

  这首夏夜十四行是一首十分优美的小夜曲。在这儿的夏夜中,有忧伤的小提琴曲,有高脚杯,有也许属于情人的眼睛,也有痴情的女人和游艇,但同时也还有沉默和圣安济洛。在夏夜里,我们应该纵情狂欢,把一生的欢乐饮尽。但有时候,这欢乐的酒液,也会成为阴郁而疯狂的,夏夜也会被忧伤击倒。“感受过风,然后走进秋天”,这是用一种斩钉截铁的方式在与夏夜告别。风在夏天无疑是最受宠爱的,但它就像短暂的爱情,终将过去,并且往往在转瞬之间,当你还来不及去感受和领会。所以,诗人就有这样的话:“地铁车站的爱情,这画布上的苹果会更加鲜艳。”地铁车站的爱情,甚至比风更短暂。从玉泉路到积水潭,如果这一段路曾伴随爱情通向天国,那么当人去站空,它必定通向更深的地狱。终于,这也许是偶发性灵的爱,为另一种更持久、更坚定的爱所代替。这种爱,它不要求回报,甚至不要求被告知:“就这样相爱。星光。圣安济洛。河流/舞蹈的幻影。祈祷的墙壁,写满你的心愿/沉默着,别让任何人听见。”这就是那种心灵之爱,它不仅指向你,也指向世间万物,指向大千世界。这段诗无论从形式和内容都非常精彩。应该说,这首十四行诗,是冯至以来,汉语中最优秀的十四行诗之一。它以及收录在这里的其它诗篇,使我们有理由相信,桑克作为一个诗人前途无量。

  附:夏夜十四行

忧伤的小提琴曲,浮动着夏夜
一只高脚杯,一枚彤红的眼睛
一位痴情的女人,熬夜
乃至沉默,为圣安济洛,为游艇

你的城区,你阴郁而疯狂的酒液
为什么不啜尽
我一生都由你、你的同类组成,犹如
大地来自于旷野的乔木

感受过风,然后走进秋天,地铁车站的
爱情,这画布上的苹果会更加鲜艳
从玉泉路到积水潭,通向天国的路

就这样相爱。星光。圣安济洛。河流。
舞蹈的幻影。祈祷的墙壁,写满你的心愿
沉默着,别让任何人听见

  1990.6.19.20:30西南106

  五

  这也是一首怀念的诗。成熟的果仁,为深秋的风所敲响,沉入了无边的怀想。它回忆起“你”(在这里,“你”也许就代表着爱情),回忆起“故乡”(代表童年),以及那走向成熟的整个过程(它由“去冬的雪”、神色庄重的无帽少年以及“为树桩浇灌汁液”的动作组成)。这首诗,通过了果仁的方式,来提示生命从萌芽、生长到成熟的全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首诗是富于智性的,但它恰恰是以最富于感官气息的方式来表达的。首四行,可以看作是对被拒绝的爱情的纪念:“被月色挤出门外,我饱尝冰冷的光束。”这种感情是如此刻骨铭心,因此,“在你垂下眼帘的瞬间,我已经融为一滴水/在你心房的檐下淅沥”。这种痛苦的爱,已使我失去歌唱的能力。那年我站在古铜色的琴弦上,也只能像一头陈旧的蒜,把自己的心事包裹在比一切声音更复杂的沉默中。第二段是对故乡和兄弟的怀念,它们代表宁馨和温暖,但在这里,我们仍然听到了那个苦难的声音:脑门中央流下鼻涕般的鲜血。在第三段里,我们听到了一种近乎宗教的声音。一个显得过于严肃的少年正在为某种神秘的东西献身。在去冬的花园里,它是寒冷的,我们看得见雪铺满了花园的地面,一个无帽少年正辛勤地为一根树桩浇灌汁液。到最后,这少年自己也成了一棵墨绿的树,长出了奇异的叶子。但作为树,它也是易受伤害的,由于过分的寒冷,它的叶子被冻伤,成为一群巨大而懦弱的锡兵,笨拙而可怜。最后两行起到一个揭题的作用,整首十四行是建立在这两行的基础上的。如果我们从这两行回过头去,把整首诗重读一遍,就会对它有一个更深的理解。
  这诗写得很有章法,显示了诗人对十四行这种形式的驾驭的能力。这对于一个像桑克这么年轻的青年诗人来说,尤显得可贵。正是这种能力,使我们有理由对桑克作更高的期待。我们相信,这种期待将不会落空。

  附:果与仁的十四行

被月色挤出门外,我饱尝冰冷的光束
在你垂下眼帘的瞬间,我已经融为一滴水
在你心房的檐下淅沥,我是个歌孩儿吗
站在古铜色的琴弦上,陈旧得像一头蒜

我在深邃的夜晚胃部怀念正在哭泣的故乡
我和我的兄弟在一层层的格子里面
我们寻找那种被称作宁馨的事物
我和我的兄弟脑门中央流下鼻涕般的鲜血

是那种最鲜嫩的雪已经在我去冬的花园里
我幻觉中的无帽少年为一根树桩浇灌汁液
我幻觉中的无帽少年脸色墨绿
叶子和叶子,那群巨大而懦弱的锡兵

你已经谅解我,深入谷穗和粗粝的榛丛
我是成熟的果仁,在果壳深处为风敲响

  1990.7.10.22:45西南106

  六

  这首奥秘十四行,是一个曾接受过神喻的人的自白。在这里,神可能就是那部受伤的书籍。“我和你们,因为你们不是大树”,你们,即生活中那些平凡庸碌的人们,你们不曾接受神的垂爱,因而永远不可能理解大树内心的奥秘。在它的旅馆曾经居住过雷霆——神的使者,那个火红色胡须的老人。大树即使衰老了,“镀铬餐具已经剥蚀……”也是骄傲的,因曾经懂得神的奥秘。从这里非常顺利地就过渡到了第二节,“我只是一张破碎的面孔上面的一个破碎的洞穴,我黑暗的内部横栏也只住着一部受伤的书籍……”受伤的书籍,它本是神的经典,是神给人类的恩赐,但人们却把它当作异端,试图将它焚毁。不过,还有人离不开这神的粮食,给它抚爱,给它刻骨的相思,甚至为它远赴异域,为神的教导战斗。这神的粮食,使我甘于淡泊,甘于神圣的寂寞。“没有光荣,没有忍辱负重,没有洗刷繁复的最小的雨”,既然我已接受过神恩,一切就都可以忍受,因而作为一篇散文的生命也使我感受到如此的幸福。隔世的青草,一架旧式的管风琴,一位衣饰严谨的神学院女生,这些可以肯定也都曾蒙受神恩。我的幸福从这些遥远的事物而来,因而是无可剥夺的,因为没有人能够毁坏一株隔世的青草,那另一个世界的事物。末两行用更决绝的口气宣称,我就是神的启示,神的良心,而那奥秘永存在那焚毁的逝水之下,我将倾我的一生来捍卫这奥秘。他是有福的,因为神说过:信仰必胜。

  附:奥秘十四行

我和你们没有关系,因为你们不是大树
在它的旅馆居住过雷霆,一个火红色胡须的老人
镀铬餐具已经剥蚀
豪华的皮椅在草丛中,蚂蚁揪着它的面皮

我只是一张破碎的面孔上面的一个破碎的洞穴
我黑暗的内部横栏也只住着一部受伤的书籍
接受抚爱,长别离,十字军远征异域的词语
没有光荣,没有忍辱负重,没有洗刷繁复的最小的雨

作为一篇散文的生命是多么幸福,如果它来自
一株隔世的青草,隔壁是一架旧式的管风琴
一位衣饰严谨的神学院女生,墨色的长衣
忧伤的鸽群在她胸腔的教堂尖顶栖息

我是最简洁的段落,复句,一个巨大的心脏
几枚鲜润的花瓣殉葬于永远焚毁的逝水

  1990.7.5.10:10西南106

  七

  这是另一首漂泊者之歌。这里的遥远,是一个向圣地行进的人所感受到的遥远。当我行进在途中,雨,这个痛苦的安慰者来了,它用闪亮的舌头舔舐着我,但却使我进一步陷入了孤独。我沉浸在怀念中,我看到我们的两个小女儿(神的女儿?),看到街道,看到伤心的记忆。在恍惚中,我已经行走在记忆中了,我踩在它的街道上,就像踩着自己的脚趾(记忆来自自身)。在那秋天的百页窗后曾经发生过什么吗?我不敢回想,这一切我都已经把它失落在漂泊的途中了。但记忆并非只毁坏一个人的意志,它也为人遮挡风雨,它也可以是勇气的源泉。我们的两个小女儿,现在已成为长长的睫毛,为我滤去尘世的风雨。我早已瞎掉的眼睛,它同样目睹过一切神圣的和并不神圣的。这里怀念的是曾经为神所眷爱的年代,是与神共处一家的年代。“我就是为你而活,我已不再隐瞒/天使长的长号悄然插进我的颅顶”。你(神),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我已不再为此忌讳世人的嫉恨和排斥,天使长的长号已悄然插进我的颅顶,我将为神歌唱。

  附:遥远十四行

雨闪亮的舌头舔舐着我,使我和孤独
进一步亲近,我们的两个小女儿在纷纷的慌乱中
共撑一把细碎的绿伞,街路变得遥远
像记忆深处一截伤心的肠子

我踩着它,就像踩着自己的脚趾
每一块敏感的琴键
在秋天的百叶窗后面会发生什么
我再也不敢猜测,神秘对我已经厌倦

我们的两个小女儿在我额前蹀躞
犹如过长的眼睫毛将尘世的风雨过滤
我闭上早已瞎掉的眼睛
它同样目睹了来自天空的各种颤栗

我就是为你而活,我已不再隐瞒
天使长的长号悄然插进我的颅顶

  1990.7.11.18:05.西南106

  八

  朱枫是诗人一位朋友的名字,这首诗可以认为是为他写的,但我们也可以认为它与某个真实的人完全无关。这首诗是由这样一个比喻连缀起来的:我们像蚂蚁一样在叶面上旅行——如果我们真能把自己的身体缩小,我们一定能够发现许多平时为我们所忽略的令人惊奇的事实。那时候,一片树叶可以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叶面上的绒毛将是茂密阴暗的森林。秋天的火焰灼伤的树叶落在郊野,就像成批倒毙的马匹,让我们感到怵目惊心。在一片爆炸的罂粟花瓣上,我们尽可以做那危险的航海游戏。这时候,我们将为谁去唱那心灵的哀歌呢?我们的五官已来不及去感受这突然变得巨大起来的世界。为天空,为一个未知的心灵,上帝必须付予我们另一副嗓子,另一些感觉器官。
  这时候,我们听到秋天的树叶唱起了缓慢的水的颂歌。水已经从它们的脉络中退去,树叶已经变得干涸了,对水的怀念因而变得如此诚挚,甚至作为聆听者的我,也变成了一条注满绿色血液的道路。但曾几何时,我将离开叶面,坐在江边,聆听那替代者,秋天疯狂的虫鸣呢?落叶飘零,又一个深深怀念的季节。
  最后两行,在形象感人方面,又加强了一层。一匹月光小马,匆匆地跑过叶面,坠落到深渊里去了。同时,它也没能留住那些迟来的露球,它们让我想起爱妻依偎着我闭合的双眸。蚂蚁恢复了人形,诗也戛然而止。
  写这样的诗,对诗人的想像能力和感受能力,都是一次考验。同时,也是对诗人胸怀的一次考验,因为一个缺乏慈悲胸怀的人,是不可能去想像一只蚂蚁眼中的世界的。上述品质,对于桑克,是不缺少的。这使我相信,他不但能够写出人人称道的好诗,而且也一定能写出属于永恒的诗篇,或者说,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

  附:朱枫十四行

关于一片树叶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首先让我和你——虔诚的读经者
变成一枚米粒大小的神圣蚂蚁
我们不去搬运粮食,而是去辽阔的叶面旅行

那叶面绒毛的森林已让我颤栗
为秋天火焰灼伤的马匹倒闭于郊野
让我为谁去唱哀歌,为天空还是为一个未知的心灵
让我们去做危险的航海者,为一首爆炸的罂粟作曲

听见那股缓慢的水的颂歌了吗?从我面颊的河床掠过
卷走我的脉络因成熟而干涸,我也是一条注满
绿色血液的道路,而今命运的小女孩让我坐在江边
聆听替代者——你或疯狂的虫鸣

这辽阔的叶面啊,为何容不下一匹奔跑的月光小马?
那些迟来的露珠——我的爱妻依偎着我闭合的双眸

  1990.7.24.16:30.西南106

  注释:朱枫:当代诗人,电影导演,代表作《乐魂》。

  九

  在这首诗中,我们又看到了那个朝向圣地的旅行者。现在,他已经更加坚定,他在对主祈祷:让我在去圣地的途中累死。并且他这样对自己说:在这漫长而酷热的征途中,我不要吃一个苹果。在他看来,即使一只小小的苹果,也意味着某种宗教的崇高意义。在这个纷乱的世纪,人类不断被惨剧、足球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件所吸引。我经历过这一切,这一切让我第一次成为一个认识了时代和人类的人,让我成为一株看见树木的森林。
  我看见了自己吗?可以说看见了,但仿佛看见的又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仿佛那只是我的孪生兄弟,一个镜子深处的影子。他向我伸出手来,向我摇动他的花朵,告诉我:你不可能找到自己,你只有与我作伴,你要对此感到满足。这时候,辛酸的味道哽在喉头。瞧,奇迹出现了,但是我泪眼朦胧,难以看清它的真实面容。奇迹难道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柴禾妞吗?上帝喜欢在朴素的事物中显示真理,奇迹甚至仅仅借助她身上那淡绿的军装来讲述梦想和光荣。
  我终于来到了那人所不能及的高处,在那里,我的倒影消失了(我沐浴在完全的光明中),我可以俯瞰天使神秘而令人激动的居所。我在这更高的处所完成了自己,我抵达了圣地。
  可以说,圣地的观念,在桑克的整个诗歌系统中,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们可以称它为桑克诗歌的中心观念。他的抒情主角,常常就是那寻觅或朝向圣地的漂泊者。他们为这一崇高的念头驱使,总是处于一种等待献身的状态。所以,一旦奇迹出现,他们就为光明所焚毁。同时,也使他们自己成为光明的一部分。

  附:午后十四行

让我在去圣地的途中累死,不吃一个苹果
苹果对我意味着宗教生活还是别的什么
诸如时代、惨剧和足球
都让我明晰地成为一株看见树木的树木

可以说我看见了自己,但你总觉得
我看见的是别人,仿佛我孪生的兄弟
站在破旧的镜子深处,向我伸出一只巨手
我轻轻摇动,宛如秋风上面的花朵

此刻辛酸犹如饱嗝涌上喉管
泪眼朦胧看不见奇迹的真实面容
一位肃穆的柴禾妞穿过明媚的阳光下午
淡绿的军装为我讲述梦想和光荣

我把自己吊在更高处,无法目睹自己倒影的地方
在那里我俯瞰天使神秘而激动的居所

  1990.7.24.16:00西南106

  十

  最伟大的真理,往往存在于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中。所以,布莱克可以在一朵野花里瞥见天堂,在刹那中把握永恒。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定要依靠人类中最明察秋毫的眼睛和感受力最丰富的心灵。因此,这样的人是受到上帝祝福的,当他能够这样对自己表白:“我曾见过这样的事物,即使微小得像眼针孔/穿越它的长廊,定能目睹比它更高的东西。”正是在那针孔的尽头,可能存在着我们所追寻的最终的驿馆。但是,需要穿过多么漫长的黑夜中的旅程才能抵达那让我们安歇的地方?在这样的征途中,我的马儿也许就要累死,我自己也可能会半途夭亡,而且已经有那么优秀的人已先我辞别人世。这样,我不禁自问:真的存在这样的驿馆吗?也许那不过是人的忧伤的想像在远方的投影。我几乎绝望了,沮丧地垂下了头颅,粘满征尘的手脚似乎也已经冰凉,但是,神又一次为我们显示了奇迹。在刹那间,我已经获得了永恒:我热泪盈眶,而那更高的东西已和我的眼泪融在一起。
  在《圣经·马太福音》中,基督曾这样说:“你们努力从窄门进来吧,因为宽敞的门和宽广的路会使人堕入地狱,许多人都是从这里堕落的;但窄门和狭路却会使人得到永生,只是很少人能够发现窄门和狭路。”通向天国的道路正是需要穿过细小的针孔的。把基督的这段语录和桑克的诗对照着读,将会使我们对二者都获得更深的理解。

  附:针孔十四行

我曾见过这样的事物,即使微小得象眼针孔
穿越它的长廊,定能目睹比它更高的东西
人的肉眼看不到它的存在
即使这人的肉眼是全人类最明察秋毫的眼睛

我是有福的人,那眼针孔
神奇的变幻使我痴迷
针孔的尽头就是我所追寻的最终的驿馆?
这漫长的黑夜中的旅程让我气喘嘘嘘

在抵达驿馆的途中,我的马儿定然累死
我也可能夭亡,而且许多优秀的骑手比我
更早辞别人世,那针眼尽头的驿馆——人的忧伤

我沮丧地垂下头颅,手脚冰凉粘满浮尘
“那最终的驿馆究竟在何处?”
骤然,比它更高的东西和我的眼泪融在一起

  1990.8.29.黄昏.西南106

  十一

  这是朝圣者在漫长征途中的一瞬间的彷徨,一次小小的迷途,但随后他要拒绝撒旦的诱惑,更坚强地走在这艰难的朝圣之路上——目睹了那么多巨大的灾难和堕落,我不禁对上帝之爱产生了怀疑:“灾难和灾难之间有多大的缝隙/供我们相爱,我已不敢轻信。”在一只完好的玻璃杯的内壁,真能容得下一粒孤独的沙子吗?在这闹闹嚷嚷的人间,诗人的身份已经与做人的要求相违背。你要为神歌唱吗?那么,就会有一群人跑来宣布,你已被开除人类的籍贯。
  因此,我们已经难以听到那为神谱写的曲子了。它使我眼花缭乱,使我在极度哀伤中看见了那令人痛心的幻象:在夏日正午的田野,树木和村落泡在阳光的沸水里,虚无缥缈。我们已经远离真实的世界,树木和村庄,似乎已成了一种不幸的道具,神已经不再寄寓在它们身上。
  什么是真正发生的事情?我难道曾经自由过吗?我的神志已经昏乱,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我顺从死神的意志闭上了眼睛,甚至也为最初的诞生感到了懊丧。生命正离我而去,像水汽一样向上蒸腾。在我此时的意识中,天空下的大地,已成了低陋的地下室。我想起了故乡和它一代代诞生的孩子。但我命令自己遗忘。因为,我在他们的心目中,不过是一名滑稽的小丑,一个唐·吉诃德。严肃和伟大,已经不被新一代的人们所理解。而我就将这样悲惨而孤独,死在异乡的征途中。

  附:惑的十四行

灾难和灾难之间有多大的缝隙
供我们相爱,我已不敢轻信
玻璃杯的内壁真是那么薄脆
可以渗进一粒孤独的砂子,一支为神而写的曲子

它是稀疏的,以眼花缭乱的运动
使我目睹幻象----那是极其哀伤的幻象
夏日正午的田野,树木和村落泡在
阳光的沸水里,虚无飘缈

“我曾经自由过?”那些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合上双目
为最初诞生的感到懊丧,并且向上蒸发

穿过天空的地下室,噢,故乡的孩子们
请遗忘那些遥远的地名,我已在你们幼小的心灵里
做一名严肃的小丑

  1990.8.29.正午.西南106

  十二

  在这第一首哀歌中,诗人在为人类苦难的命运祈祷。在黑夜的底部,回想那些被泪水浸泡过的日子,我仿佛听到了隐隐的哭声。在那些日子里,有人为了真理献身,喷洒自己青春的血液。他们停止了热情的歌唱,但在我的心中,他们的死亡却像战旗一样高擎,催我和正义结成同盟。
  于是,我这样向神祈祷:把我当作火炬点燃吧,我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照亮这无边的黑暗。“剥豆角的人类”,就是那些最普通的人,他们是平凡的,甚至是平庸的,但他们同时也承担着人类的历史。你瞧,他们愤怒地撕开了古老的舞台天幕:一幕幕历史的壮剧上演了。但命运又一次戏弄了这些诚实的人们,悲壮的牺牲过去,他们依旧两手空空。自由和真理究竟在哪儿呢?我们看到了,在那遥远的天边,神的灯也显得那么寒冷。星辰陨落,残暴又一次开始了它的统治。
  我扪心自问:作为诗人,我应该把什么承担?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我是这般渺小,但是幻想创造的巨手把我托了起来,我来到了那更高的地方。神对我说:“作为人类的良心,你必须承担人类的一切苦难。为他们祈祷吧,这样,他们也许还有拯救的希望。”

  附:哀歌(之一)

我的父,坐在黑夜的底部,怀想这一年所经历的时间
哪一截被泪水浸泡过,像肿胀的盲肠被秋天阴湿的天气
阅读,并加上一些音调,使之接近哭声

还有什么比鲜嫩的血液从暗黄的皮肤里喷涌更精彩
更富于激情,许多歌唱的窗口关闭了,硕大的金属百叶窗
像一面古巴比伦的战旗,谁擎起,谁就在和正义作朋友

我的父,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将我藏垢的头发点燃
那些剥豆角的人类撕开古老的舞台天幕
疾呼:我们看见了,那是一盏多么寒冷的灯

而星辰陨落了,它们遵循一个残暴的旨意
我像一片羽绒毛被一只幻想创造的巨手托起
“请你到更高的地方去,请你为我们内心的苦难向神祈祷”

  1990.8.8.

  十三

  这是马的哀歌。这种善良的动物,自从被人类驯服以来,就走进了人类苦难的命运,与人类分享着命运所加予的一切重负,分享着艰苦的劳动,战争,也分享着灾难的缝隙间那一点可怜的欢乐。
  我们是驯良的,听众主人的役使,遵循一切强加给我们的羁绊。我们从来没有分外的要求,我们吃的是低劣的草,却从无怨言,直到死神使我们在征途中悄然倒下。但在内心里,那上帝赐予我们的火焰,却从未熄灭。所以我们能够对自己的命运说:这没有什么。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歌声就掠断了一切羁绊,飞向了广阔的原野,飞向了那更加广大的世界。马厩的铁栏拦不住它,我们的思想在旷野上自由地奔跑。这就是我们内心的诗歌,它使我们把苦难转化为欢乐,使我们勇于承担命运的不公正。
  你们,我们名义上的主人,一向贬斥我们,指责我们没有教养,没有信仰。的确,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光明,没有一盏灯可以照亮我们周围的黑暗。但正是这黑暗使我们更加热爱光明,是我们拼命为它输血,让它复活。这时候,主临到我们,对我们说:在你们贲张的血管深处,天国已经来临。需要注意的是,此节中两个“你们”,所指称的并非一个东西,前一个指“主人”,而后一个则是指叙述者。
  我们终于回到了我们从前居住的地方。主的爱已经临到我们,一切苦难都已成为过去。我们的善良和虔诚拯救了我们。我们有时回到尘世,但它仍旧使我们失望:世界没头脑,我们不高兴 。
  在这首诗里,桑克想说的是,苦难和善良乃是拯救之道。他对受凌辱者充满同情,所以他把这些低贱的动物——奴隶,带到了天堂。他没有说到主人的命运,但他们显然仍在缺乏头脑的尘世苦苦挣扎。

  附:哀歌(之四)

我们没有做多余的动作,我们的臂部和腿部
都在它们应有的位置,我们遵循所有的原则
我们就是那些被称作主人的奴隶

我们唱歌“这没有什么”,歌声就掠断马厩的铁栏
我们甩动头颈上纷繁的长发
我们疯狂地在旷野上奔跑,并写作“咴咴”的诗歌

对你们来说,我们没有教养,没有信仰,我们信奉
黑暗,它使光明成为珍禽的标本,我们拼命为它输血
让它复活,主说,天国来了,在你们贲张的血管深处

我们被唤回我们从前居住的地方,我们谁也不提过去
黯淡的时光,我们有时仍旧下凡探亲,或者
布道:“世界没头脑,我们不高兴。”

  1990.8.8.

  十四

  这篇短诗构思相当巧妙,节奏也不像桑克其它一些诗篇那样沉重而缓慢,读起来甚至有几分轻快的感觉,但其基调仍然是忧伤的。“水蹭脚背的皮肤/湿的不是皮肤却仍旧是水”,这是带点苦涩的幽默,但它说的却是真理。而苦涩的原因我们马上就明白了:“水永远是湿的,正如人类的心灵。”事实正是如此,人类的心灵永远是忧伤的。
  人们啊,谁走过这坎坷的人世,而能保持自己的脚背不湿,心灵不忧伤呢?我们能找到陌生的驿站吗,在穿越针孔的漫长的征途之后?血液,它也不过是另一种状态的水,被皮肤包裹着。正是它,沾湿了人类的心灵,使它怀着那不绝的忧伤。它深藏在我们的内部,却时刻要求喷洒,要求我们为上帝虔诚地歌唱。
  水,在这里成了一种广泛的象征。它几乎代表了人类的命运本身。而我究竟在什么样的水中呢?我自己也不得而知。因此,我只能用悲哀的眼泪,那第三种水,来表达我内心的观念:虔诚和哀悼。

  附:哀歌(之六)

水蹭脚背的皮肤
湿的不是皮肤却仍就是水
水永远是湿的,正如人类的心灵

湿漉漉的走过坎坷人世的上空
而谁是人类干燥的脚背
它下面脚掌般陌生的区域被称作哪些人类的驿站

血液,另一种状态的水
被人类色彩缤纷的皮肤包裹
隐姓埋名,喷洒的时辰便是写作的时辰

哪一类水蹭哪一类脚背的皮肤
我在什么样的水中,赤脚走在雨的抚慰下
悲哀着,借用眼睛内部的流水,表达内心的观念

  1990.8.10.

  十五

  这是为那些生活在命运的底层的人所唱的哀歌。这泥沼的泡沫所做的女儿,会使我们想起某类童话故事,也能使我们回忆起现实中许许多多类似的悲剧。在这篇优美的哀歌里,这泡沫的女儿注定了必须生活在泥沼里,不能目睹阳光。这是由她的出身决定的:阳光会使她娇美的身躯化作雪白的粉尘。因此,她只能忧伤地住在自己的气泡里,满足于与泥鳅做伴。泥鳅虽然不失为一个忠实的伙伴,当这泡沫的女儿孤独时,它就为她起舞,这舞蹈甚至也可以称作是奇诡而神秘的,但它毕竟不能使她感到满意。
  她终于爱上了那个血肉做成的王子。他偶然在沼泽地路过,便叩开了这卑贱的沼泽女儿的心灵之门。但他有自己的道路,有自己向往的目标:他要走到大地的尽头,变成一架不朽的机器。你知道,这样的爱是虚妄的,你这卑贱的人,却任性地听凭悲剧发生。你违背家族的意愿(它代表着老人的智慧,与爱情相反,它是冷静而克制的),把王子从岸上巨人的手里夺回。你就因此而毁灭了:化作了忧伤的浮尘,浮向泥沼表面。
  在这总共不过十二行的篇幅里,桑克叙述了相当复杂的情节,并且有张有弛,表现了高度的技巧性。从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桑克对诗歌语言的高度驾驭能力。它再一次向我们证明,我们所面对的这位青年诗人将会有一个辉煌的前程。

  附:哀歌(之八)

在此地居住了多久,你这泥沼的泡沫所作的女儿?
你不能目睹黄金般的阳光,在那下面
你娇美的身躯会化作雪白的粉尘

你忧伤地住在你的气泡里,泥鳅是你
唯一的伙伴,它为你建造这所奇异的房屋
当孤独像钻石般的雨滴撒落,它就舞蹈,奇诡而神秘

你爱那个用血肉做成的王子,他不是王子,只是
路过你家门扉问路的旅人,他是一个简洁的孩子
他要到旅途的尽头变成一架不朽的机器

你轻轻喟叹:这是怎样的虚枉?你违背家族的意愿
把他从岸上巨人的手里夺回,你这泥沼的泡沫所作的女儿
因此而毁灭了,忧伤的粉尘浮向阴暗的泥沼表面

  1990.8.31.


         1990.9.14.北京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