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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卿唱腔为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及门下七弟子述评)

 lsjxs 2020-02-03

 瑶卿弟子特众,举其著者得七人,依从游先后列之:为程艳秋、王幼卿、黄玉麟、金碧艳、郭效青、程玉菁、李凌枫。此外票友问业而未尝下海者不备录。

 王艺之最堪效法者当然在行腔咬字,若其做派偏于豪迈老辣者多,往往去女性嫌远,他人可勿摹仿,故论王门弟子,应以唱念为先,其不能以唱显,而徒学王之刀马者,暂置一旁。

 瑶卿授业立有三项条件:(一)至少须有几分本钱;(二)至少须有几分聪明;(三)最好南籍。盖缘南人多颖慧,心近美术,易收成效。以瑶卿原亦苏籍,故深知人才之所自出,亦廉将军思用赵人之意也。

 前举七门人除艳秋为旗籍外,余均南人。幼卿与郭、李为苏,黄为黔,金为浙,玉菁为皖。

青年时期之王瑶卿

 艳秋所歌为变态之王,其与王离异之程度,如余叔岩之摹谭而尤有甚者,世多不察,以为艳秋即是瑶卿,是真大误。凌枫以嗓音较似艳秋,故尽学其唱,是知亦非真王。玉菁之嗓与艳秋异,本无相仿之必要,乃于〔散板〕中间,或加入少许程派之浮唱腔,慕时故也。自余四子,均王而不程,盖因嗓音关系,不必过于趋时也。

 艳秋游王门最早,故其享名在先,变更王唱,别树一帜,竟能震动殊俗,有喧宾夺主之概,以故失察之辈恒以程代表王,而不以王而不程者代表王,是亦未之思也。

 伶人标榜本甚无谓,故自明眼人看来,必以本身艺术为优劣,不必问其何派,叔岩伪谭,不得谓劣,大元真谭,不得谓优,小宝尊谭,俗人不解,连良冒充谭派,时流风靡,黄桂秋不似石头,而自居为德霖真传(按:既称陈派嫡传,即不当唱《起解》《会审》一路戏,盖陈于此类全不对工,生平未尝以此类显)坤伶金友琴吐音刚浊,做表炽猛,谓之学尚小云差堪解嘲,乃欲强称梅派呜呼可!

金友琴之《梅龙镇》

 唱真王而佳可取,唱变格之王而亦佳亦可取,惟艳秋纯属权宜办法,在本人为不得已,他人削足就履,放弃中正圆融之声而不习,吾实未见其可。王与程不应混作一谈,亦犹谭(鑫培)与余(叔岩)、马(连良)不应混作一谈。学戏须因材为用,能学中正圆融之唱者,自当以此为本位,其偏锋侧击,可备偶尔出奇制胜者,不可据为常经。

 玉菁自是瑶卿弟子,而捧之者必曰俨然程艳秋第二,实则玉菁除〔摇板〕外,因未尝效法艳秋,一般捧客,似未能认清王、程之别,牵作一谈,殊非事实。

 虽然论王之腔而不能擢其特异之点,以示与他派所由区别,则亦无怪常人不辨真伪。青衣之有王,绝类老生之有谭,盖皆以行腔流利、神韵生动为主,所谓“活唱法”,又曰“有情之唱”,以能唱出剧中人之境地为尚。试以德霖与瑶卿较,其别自显。

王瑶卿与唐采芝

 在唱法上,王派主张不太用力挣扎,庶几有吐字之余地。然因捏喉不及德霖之紧,故发音不若陈之峻峭高拔。然能利用其较为宽舒之音,以行极灵活之腔,是故青衣唱工,欲求字正腔圆,舍王派实难图之。陈腔极圆,而字太含糊,谈不到正不正,孙怡云字较陈老清晰,而腔近拙,均未若瑶卿之能两全。

 青衣声调字眼互为消长,即声调高越,字眼不易清晰,声调低平,字眼易于清晰。证诸实例,比比皆然。顾听青衣,听其清越脆亮,至少必有相当高拔挺峭之程度,否则低塌平易,与花旦近矣。反言之,尖脆锐利而过度者,必不能管字,无字之唱,终不可取,两方应为之平,折中是已。

 声字之重要,实有轩轾,无论如何,当以声为首要,字为次要。盖歌之入耳,原以声为主也。大概嗓佳者必轻字,嗓劣而不能以声胜者,始力重研究字音,用以解嘲。此两种态度,皆失当。须知嗓佳,更须重字,以成理想的唱工全材。嗓劣已无唱家资格,乃谓字重于声,纯为自己立说,何能通行。

 总之,声调至少须及格,聆之确有清锐脆亮之音,似好女子所发者为度,更以余力顾字,能若何清楚即若何清楚,不容稍涉含糊,斯为上上;其有声无字,或有字无声者,皆不足贵。有字无声者,谓用低哑宽弛极近男人本嗓以唱旦腔,其字眼自甚清楚,惟太不似女喉,所谓以花旦嗓唱青衣者,亦此类也。

 瑶卿为能做到声字兼顾之第一人,故可贵。今之学王者,当认定此目标,不可偏废,声美而不顾字,与哑嗓自诩字真,皆不足取。

王瑶卿教授弟子(右起王瑶卿、曹和斐、宋德珠、金和茗、王金兰、邓德芹、赵金蓉)

 瑶卿歌音除最高不若德霖外,余皆应有尽有,处处中音,非若今日程派以偏锋取巧,华而不实也。鑫培之高音不及长庚、桂芬之高,然亦自有其高,宽不若菊仙之宽,然亦自有其宽,盖处处中音者也。且谭有亮音。非今日余派之枯哑也。

 瑶卿运腔,或简或繁,因地制宜,不拘一格。其简如《南天门》行路、《女起解》行路之〔西皮原板〕,斩截干净,绝无一丝拖泥带水;其繁如《玉堂春》〔西皮正板〕之大腔,《女起解》辞狱〔反调〕大腔,缠绵郁结,复叠迤逦,有层出不穷之妙。

 谭偷旦腔,用于生唱,不经道破,人或不觉,王偷生腔,用于旦唱,不经道破,人亦不觉。如〔西皮原板〕之斩截,实即自生腔套来。又〔二黄正板〕下句与上句衔接甚近者,以一种叠尾之翻腾腔度过,如《六月雪》“一命身亡”接“老天爷”,即用《进宫》杨波“摆下战场”接“逼得个”之生腔,是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妙(但偷腔者偷其抽象的行腔,即抑扬起伏、顿挫控纵之谓,非可直偷具体的声音,如程派之羼杂老音,乃生角歌声揽入旦唱,甚至于生角歌声一变而为净角歌声,实去旦唱正格太远)。

程砚秋之《战蒲关》

 谭嗓富弹力,故能伸缩自如,于收音每多奇峭,有类悬崖勒马,虽一刹那顷,已收得甚圆,此于〔西皮正板〕句中第二节不行腔处听之最显,其诀在一放即收,一往即复。绝似书家藏锋,每笔之末,故逆其来势略行送回,故圆浑无迹。王腔遇此等处,与谭有同一妙用。视老派之必以重浊音殿于字尾,强直拖住,方落得下,收得稳者,大有巧拙之别。谭、王二派之腔,所以较前人灵活者,此其原因之一。

 王腔特色颇多,惟难形诸楮墨,概括言之:

 西皮:条鬯流利中能不虚不浮,充实劲厚中不粘不滞。虽高必圆,虽低必透,无飘、薄、轻、滑、尖、鬼、笨、浊、窄、闷、沙、毛诸病。

 二黄:舒展沉着,而不粗粝;深透饱满,而不滞拙;起承转合之际,尤能泯其痕迹。

 试为王腔下一定义:“高低宽窄、尖圆刚柔各音俱备,而不必各趋极端,以中和圆融为主。运之以机巧,出之以自然,劲头用得恰到好处。转折顿挫,不露痕迹;起高拔尖,不显挣扎。能于清脆朗润女喉本色中,兼顾字眼,唱出情境,以收音韵并美之效。”

 是知王唱近乎理想之旦角唱法,宜其卓然成家也。惟定义未能确切,不得不乞教于海内诸大雅。

王瑶卿、王又宸之《打渔杀家》

 今试依据王腔本色,分论及门七弟子,以观其去师之远近:

 艳秋非王,稍解赏音者无不一聆即辨,此不足为艳秋病。盖缘弟子从师,原可变通师法,不必拘泥。艳秋所以不全师王,实以无中音故,盖穷则变矣。艳秋未变嗓前,高尖刚挺,即偏于锐利飘薄一路。迨嗓变,忽成二重,即上存尖薄虚飘之鬼音,下留低哑粗沙之老音,两不相接,唱来绝无圆融沉着之坚实音,乃急就王门求补救。瑶卿审其歌喉,为特制一种新腔,以掩饰其天赋之缺陷更利用其鬼音,以抽出其一丝一缕状之细窄飘浮音。其用底音时则听其苍老,不问似女音否。或以叔岩之哑,与艳秋之老相提并论,其实未妥。盖须生沙哑,犹可委之苍老醇厚,年高男子之本色,青衣系妙龄女子,岂可无娇脆圆润之致。但艳秋不宜于一气贯注之涨满拖长腔,而特宜于短促劲利一发即收之腔。其〔快板〕、〔流水〕、〔二六〕诚极漂亮俏皮,顾〔慢板〕不能沉着。凡嗓音稍须扯长处,即嫌浮空,不落实在,盖不敢唱入深厚,虑或开花发毛也。惟其提心吊胆般悬空而唱,故无沉着饱满之味,此验之于〔二黄慢板〕为尤显。若其行腔之花哨多变化,以新奇胜人实如书家偏锋,兵家奇兵,不能不令人佩服,错综繁缛,控纵多端。人事方面,诚已尽力,故对彼个人,当予嘉许。特于趋时之辈,舍正路而弗由,强效程腔以埋没本人固有之长者,则不可曲囿。

 艳秋之咬字,有可学,有不可学。

 不可学者三:(一)不当尖而尖,此为彼第一大病,凡幸、倖、行、刑、金、锦、县、强、孝、近等绝对团字,皆唱作尖,其口中几于有尖无团。(二)不当豁而豁,即倒平为仄,以求发调动听,如《三击掌》“燕帮孙膑第一人”之“孙”字是阴平,原宜始终一直,彼乃向上豁成上声,等于“损”字。(三)归韵欠真,如苗条辙之“摇”字,开口不够,乃混入由求辙之“由”,又如江阳辙之“两”字,前一齐齿“以”字音太重,掩其后半开口江阳本韵,听之若只齐而不开者,即似昆曲庚亭韵之“领”字(皮黄依习惯无此音)。

 艳秋唱相,大致无疵。惟唱至吃力处,好紧蹙双眉,是其白璧微瑕。

程砚秋

 幼卿嗓音细嫩娇脆,极似徐碧云,惟较徐稍窄,于开展轩豁处,略有不足,宜微带孜孜刺耳之尖涩音,是故清亮有余,圆浑稍欠。十三年初出台,尚未脱尽童伶浮薄之鬼音,现已不然。又初出台,唱二黄挣扎费力,今则驾轻就熟,远非昔比。

 其腔干净大方,不蔓不枝,确为瑶卿真传。据曾听余紫云者云:幼卿甚似当年紫云。实则瑶卿得力于紫云者不在少量,宜乎幼卿之似余也。其唱白字眼极真,吐字口法极佳,于中州韵及上口字均甚致意。论字音之正,在今南北名旦中,不愧首选。吾愿旦之有志字音者,多多借镜焉。其歌味文静雅秀,而较浅薄。唱苦戏虽有几分凄怨之致,惜乎感人未深,是宜更加揣摩,再求精进。

王幼卿

 玉麟嗓音甚齐备,以唱王腔,实至相宜。且歌似女喉,清脆朗润,可与碧云、幼卿鼎足。成婚后嗓音曾受累,幸及早挽救,大致已复旧观,〔慢板〕、〔快板〕板槽均稳。其腔多类幼卿一路,《六月雪》坐监〔二黄正板〕,十九均系王腔,〔二黄原板〕有似梅派处。幼年未致力音韵之学,于字音颇多大意,实为最大憾事,如归韵于喉音诸辙字(除江阳、中东、人辰、言前外,余九辙字皆直收喉音,绝对不可牵涉唇、舌、齿、颚、鼻诸部位之动作),有时收得不干净(即喉音吐出后,关嘴关得太早,致后附闭口音之赘疣,罗小宝颇讲口法,顾发花辙字,张口吟哦,后乃嫌关口稍早,几乎露出双唇爆发送气声母如英语P者,玉麟所犯乃闭口兼入鼻如英语M母),病在关口太重太快,又平常好用闷鼻音,尖团亦欠分明,如“只”“祗”等绝对为团,应同“纸”“止”等字音,决不可混于“纸”“子”二音间(叔岩于此等字唱得极含糊,不可为训),又不当豁乃豁,乃中程毒,亟应力行纠误,常向文士学者请益切磋毋令人笑识字者反唱倒字也。赵桐珊、王幼卿二旦字眼最好,应取为法,其鼎鼎大名者,反多飘倒,不可盲从。玉麟唱相甚雅,不显用力状,惟唱完一腔一节,每喜咬唇习惯不自觉,是当革除。

黄玉麟之《拾玉镯》

 碧艳有志学王,无奈力不从心,盖嗓音枯竭,衷气短弱,有以使之然也。

 效青嗓极宽宏,响震一堂,气力又至充沛,本钱可谓极足,唱腔纯粹从王,循循规矩。唯与幼卿之嗓音大异,味亦悬殊,以饱满充实见长。火候未臻,直率难免,仍不离粗猛之境,是须待之以岁月。又居沪久,学戏迟,沪音难改,近于唱词,稍稍改就中州,白口尚非一时所能入范。

郭效青之《汾河湾》

 玉菁可以不学艳秋,而必欲稍稍学之者,趋时故耳。京人有谓玉菁嗓音不如艳秋者,其鉴别力亦太异矣。须知玉菁不效艳秋时,清脆朗润,颇有雅韵可听。运气、换气、收音诸功夫较为幼稚,尚未能入从容平易之途,是宜力谋进步。字音多带皖南土味,如“那厢”之“那”字,念作“拉”字去声,“撒溺”之“溺”念成“料”字音等,一不合中州,一不合京音,亦应特别留意改正。

 玉菁与艳秋较,论音当取玉菁,惟惜工力火候未到。此程不似彼程者,自在其有中音,方其容与中流,缓歌曼度,圆浑和融,著耳确如真有其物者,非彼程之空空洞洞者比。又玉菁嗓音较幼卿宽,且无幼卿孜孜刺耳之偏窄尖涩音,似瑶卿处颇多,似艳秋处绝少,是应称王派,不应称程派。

程玉菁之《棋盘山》

 凌枫为真程派,其音悬而不落,若浮空掠过,未尝一著实地,此程派最大特色,亦程派最不受听之点,以其太空太浮太假也,但凌枫研练深,行腔纯熟,虽属最后起,而火候已胜效青,以唱程腔故,亦只短尺寸之各种板为可听耳。

(《戏剧月刊》1928年第1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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