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在几年前,H镇上是没有什么公墓的。也就是这几年,镇上不断兴建一片又一片的工业园,镇西南角那一座又一座小山头,才渐渐地在众多大型挖机和大型装载车的日夜劳作之下夷为平地。说起这些事,杨柳村里像柳悦爸爸这个年纪的中年男子都会发出类似的感慨,就像柳悦的爸爸常说的:“这可真是愚公移山啊!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都能做到了。”有的时候,柳悦分不清楚她爸的口气是骄傲科技的高速发展还是不舍昔日记忆之地,当然,骄傲的成份应该更多一点吧!毕竟,把一座山移平,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柳悦还记得,差不十来年前,她只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看到过公墓里墓碑整齐划一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们家的祖先们还毫无规则地躺在各处的田间山头,因为间距太远,也因为他们的祖先们子孙太多,所以在柳悦幼时,清明祭亲很自然地便衍变成了一场人数众多的即庄重又诙谐的徒步春游活动。说庄重,是因为清明扫墓的队伍都是有组织的,柳悦的爷爷和他的几个堂兄弟每年轮流主持大局,轮到的人负责准备猪头、鸡、豆腐等祭品;说轻松,是因为在这一天,无论是大人小孩总是会开起祖先们的玩笑,比如在扫纸钱的时候总是数落先人身前的一样缺点。像柳悦的爸爸的爷爷身前是个酒鬼,所以那些纸钱是为了烧到地下让他买酒喝的,同时柳家里这些孝子贤孙还会笑着叮嘱喝酒没关系,但是发酒疯要注意分寸等等;前几年遇到各种琳琅满目的纸质祭品的时候,大家扫起墓来就更加欢乐了。纸做的手机、香烟、麻将、金项链等等,在每每被大家扔到火上去烧时,柳家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也和火苗一样欢快。待到一大帮人归程的时候,小孩的手里拿着映山红、桃花或是紫云英,大人的箩筐里着装着各种各样柳悦叫不上名字的野菜,让每一年的清明都变成了一次大家族的集体出游。 说回到公墓的话题,十来年前,当柳悦只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看到过公墓的样子的时候,她曾一度非常想瞻仰一下这种十分高大上的场所。柳悦是在一座大城市里上的大学,她的学校和很多三流大学一样位于离城中心很远的效区。不知道是凑巧,还是老天知道柳悦的心意,在柳悦的学校再往后两站,就有一站叫做“回民公墓”。说来或许可笑,大学一年级,在其它的同学都忙着参观这座新的城市时,最吸引柳悦的却是那个或许带着异域风情的回民公墓。柳悦这辈子公墓都只在电视里见过,更何况又是其它民族的公墓。然而,柳悦在那一站一车之后,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回民公墓,她在那附近绕了好几个圈子,总是找不到类似于公墓的标志。一个异乡人找异族人的公墓,不像找一个公共厕所一样,可以随便问问路人,柳悦不敢开口,几番无果之后,她就坐公交车回学校了。 在城市工作几年之后,柳悦慢慢忘记了她对公墓的好奇心。一年一年,春天也越发变得矫柔造作起来,林荫道的柳絮、公园里的玉兰、绿化带的嫩草,如果不是柳悦举着手机想发个微信,这些破植物就统统变得对柳悦爱理不理。慢慢地,就连各个商场里最新上市的春装也变成索然无味。春天,对于后来决定在城市生活的柳悦来说,慢慢地从她现实的生活中变成了只有在电视机里才能感受的一个季节。 放在几年前,H镇上是没有什么公墓的。也就是这几年,零星地分布在镇西南山头的上坟墓才慢慢地都迁到靠近县里的高速公路边上。新建的公墓虽然没有电视剧或是电影里面看上去那么壮观,不过一排一排整齐划一的格调倒也有几分气派。柳悦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家扫墓了,国家的清明假日与柳悦家祭亲的时间不一致,所以很多年,柳悦都是被困在钢筋水泥里想象着她爸爸和叔伯们开着祖先们的玩笑。今年和往年不一样,柳悦怀孕了,她一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就以回娘家养胎的借口把老公一个人甩在了那座看不到春天城市里。在城市里工作了那么多年,最后又嫁在了城市里,只有柳悦自己知道,她有多么想念家乡的春天,多想念那个即庄重而诙谐的清明日。 离国家公共假期前两周,柳悦的爷爷就开始筹划清明祭亲事宜。柳悦的妈妈上街买纸钱的时候,柳悦也高兴能去街上看看今年又流行烧什么类型的纸钱了。柳悦记得,在她最小的时候,清明节烧纸无非就是两三种:最主流的是纸银锭,家家户户基本都是买了没折过的银纸回家点香折。柳悦小的时候有问过奶奶,为什么要折纸银锭的时候要点香?她的奶奶回答过她,是一个很虔诚庄重的答案。不过,也许就是那个答案太过虔诚庄重,柳悦想不起来那个答案具体的内容了,她现在只知道既然大家都这么做,她也要这么做。除了纸银锭以外,还有一种比较通行的纸钱,就是黄表纸。柳悦对黄表纸的最深印象,就是小时候住奶奶家时,有几次因为没有手纸上厕所,她奶奶总是会递给她这种黄表纸。用黄表纸擦屁股,刚开始对柳悦来讲,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总是觉得好像得罪神明一样。不过后来,柳悦奶奶递的次数多了,柳悦心中的敬畏之心也就一点一点淡了。还有一种,是小白花,并不是拿来烧的,而是用压在坟头的。说起来,清明节的烧纸流行趋势,这几年也开始反璞归真了,在经历了纸做的电冰箱、洗衣机、IPHOE手机、金项链、万宝路香烟等等之后,H镇的人们现在又重新开始流行起烧纸银锭了。这种流行趋势难免也和巴黎时装的风潮有些类似,在兜兜转转一大圈之后,又玩起了复古风。这些都足以见证中国人的“事死如事生”的风尚。 柳悦听说现在的祖先们的墓都迁到公墓那边了,于是她不管她的妈妈怎么劝阻,都想跟着一块去看看。相比于十几年前不同,现在柳悦家祭亲都是一家一辆车地往目的地开去,爷爷三个儿子三辆车,爷爷的兄弟两个儿子两辆车,爷爷的两个堂兄弟也各有两个儿子,还有柳悦的两个姑婆,以及一两个柳悦叫不下名字的亲戚等等。总之,一整个大家族的各式汽车、皮卡排成队,在气势上丝毫不输给十几年前的步行队伍。只是,开车速度太快,虽然公墓的位置位于去县里的公路边上,但是从柳悦爷爷家统一出发,也不过是十来分钟的路程。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明媚,柳悦坐在她哥哥驾驶的汽车里面,呆呆地看着窗外即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镇,她与这个小镇分别的太久,很多地方她都认不出来了。宽阔的公路让她不由地想起了小时候祭亲的情境,她不记得那个画面中的自己是几岁,也许大概在10岁左右,那一年清明节,是纷纷小雨的清明节,去祭亲的路上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宽阔舒适的柏油路或是不泥路,而是一地的纯天然黄泥路。她的爷爷和一些长辈们穿着着长统雨鞋、挑着祭品一路跋涉去祭拜祖先们,而柳悦和她的堂妹则坐在了在她爸爸的摩托车后座,一路奔驰。柳悦记得很清楚,在回来的路上,她爸爸的红色摩托车陷在了一处泥泞不堪黄泥里,纵是马达的油烟呼呼地往向喷,她爸爸的摩托车也还是像束手待擒的野兽一样举步维艰。柳悦当时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灵感,她伸出双臂,做出小鸟飞翔的动作,而且她还要求她的堂妹也和她一起做这个动作。柳悦和她堂妹说,我们现在是小鸟,我们很快就能飞起来了。果然,柳悦的话没完没多久,她爸爸的摩托车就像一头十劲十足的猛兽,挣扎出了那一片黄泥地。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一个清明的阳光却格外地明媚,明媚到甚至照耀着柳悦睁不开眼来。柳悦的哥哥在自己的车里备有太阳镜,所以一下车就戴上了墨镜。一辆又一辆地车停靠之后,家庭里认识不认识地亲戚都从各自的车里钻了出来。柳悦的堂弟从另外一辆车里出来,追上了柳悦的哥哥。柳悦地哥哥见到堂弟,立马开起了玩笑。柳悦的哥哥说,“我们以后清明来祭亲,应该每一个人都和电视里放的一样,戴墨镜,穿黑西装,再撑一把黑伞,然后在墓前严肃地沉默一分钟。”柳悦哥哥的话一说话,凡是听到的人都笑了,柳悦当然也笑了。 一座又一座坟墓像军人列队一样密集地排列着,每一座坟墓中间栽着一颗和墓碑差不多高的小柏树,柏树底下的泥土表层都是一些赤色的碎岩块,柳悦想,这些岩块很可能就是被移为平地的山上打碎下来的。相比于以前的坟墓,如今这些移到公墓园里的坟墓在空间上明显太过于小家子气。柳悦他们家族的人太多,柳悦的爷爷找到他们太公太婆的墓碑之后,其它人就跟着过去,以他们太公太婆的墓碑以直线形向两边扩散站立,有的人怕见不到太公太婆的墓碑真容,就跨到后面一排的墓碑前的水泥地上,以期可以遥遥地望着太公太婆的碑墓。 烧纸焚香,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任务,两个姑婆拿出各式的金银纸钱一一焚烧,像柳悦这些小辈们就站在一边晒着太阳聊天。 这一座墓园是全新的,所有墓碑也都是前一年统一搬迁移到这边的。以前祭亲的时候,太公太婆墓碑上的石刻字迹因为风吹雨打、积年累月,柳悦总是看不大清楚墓碑上的小字。而这些新的墓碑不一样,都是前一年重新刻好的,无论大字小字,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柳悦和她的堂妹站在一处,她们先是在他们太公太婆的墓碑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孙女柳悦、柳欣;然后,她们才往墓碑中间看。墓碑的正上方,写着“河东郡”三个大字,柳悦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反正好像每一个姓柳的人的墓碑上都是写着“河东郡”,然后才是考妣下面的太公和太婆的名字。看到太婆的名字的时候,柳悦忍不住要笑了,因为她太婆的名字叫菊花,而更加让她忍俊不禁的是,就在隔壁一个墓碑上,那个妣下面的名字叫做花菊。柳悦一边笑着,这边将她的发现告诉了她的堂妹,然而她的堂妹却笑不出来,她的堂妹喝斥她道,你真是百无禁忌,这种东西也这么好笑。被堂妹这么一说,柳悦稍稍克制了一点自己。然而,柳悦看到的这一点,柳悦的姑姑也看到了,柳悦的姑姑当时就在墓碑前烧纸钱,抬头一看到旁边的墓碑下妣的名字和这边的名字有着惊人的巧合,柳悦的姑姑也忍不住向大家宣布好几的发现,柳悦的姑姑高声喊到,“你们看,这可真是巧合,一个叫菊花,一个叫花菊。还住两隔壁。”柳悦的姑姑一说完,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而柳悦经过前一番克制,她的笑声这时就像冲破堤坝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柳悦家族里好几个祖先都同在一座墓园里,而且距离的位置又都隔的不远。柳悦的爷爷和姑婆们敬业地一个坟墓一个坟墓地摆祭品烧纸钱。而包括柳悦的爸爸在内的一群晚辈,则是抱着双手,迈着悠然的步子参观起一座座墓碑来。如果说,把以前零星散布在山头的坟墓比作是乡间住房,那么这些整齐划一的墓碑就是统一的经济适用房。以前的坟墓大都各有特色,不同的墓碑根据子孙的家境不同,不仅碑身的长宽高不同,碑石原料不同,而且碑身刻字的工匠手艺也有优劣之分,那些粗糙的,只是刻着死者的一些简单信息;而那些精致的,还有加上一两幅对联,或是加上一些日月、龙凤、麒麟、仙鹤等的图案。如今,祖先们都搬到公墓里,除了墓碑的大理石在明暗上、厚度上稍稍可以辩别出或贫或富的信息之外,其它的方面上都已如出一澈。 趁几个姑婆烧纸钱的功夫,柳悦跟着他爸爸和哥哥,看了好几处墓碑。杨柳村人的祖先都在这个墓园里,同时还有隔壁几个村的祖先们。在看了好些个墓碑之后,柳悦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规律,比如说,他们柳姓的墓碑正中,写的是“河东郡”,杨姓的墓碑上写的就是“河内郡”,蔡姓的是“济阳郡”,王姓的是“太原郡”等等。柳悦历史不好,不过她也大概猜出了这些某某郡所代表的涵义。 和柳悦不同,柳悦的哥哥一直生活在杨柳村里,所以对于好些墓碑上的名字,柳悦的哥哥都能通过观看墓碑左侧子孙下面的名字猜测出死者是不是同村相熟人的祖先。而对于柳悦来讲,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柳悦统统都不认识,自从她18岁开始在外地上大学开始,家乡的人和事已经离她太远太远。当柳悦的爸爸和哥哥慢慢地在一座座墓碑上的驻足、停留时,柳悦就跟在后面听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比如说,柳悦的哥哥看到某座墓碑的“孙”字之下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就问他们的爸爸,这个人是谁?柳悦的爸爸对着那个名字半天,他也想不起来,满脸狐疑地说:“我记得他们家就两个孩子啊,不会是偷生的吧?”柳悦的哥哥呢?在听到偷生两个字之后,再一次又发挥了他的幽默细胞,笑着说道:“看来,我们以后可以从墓碑上看看谁家有没有偷生?”比如说,有一座墓碑上,刻意七个女儿和七个女婿的名字,柳悦他们又忍不住讪笑起来。再比如说,有一座墓碑的妣字之下,刻着两个名字,虽然柳悦的爸爸对于死者也并不相识,但却大致可以猜到这个人身前应该先后有两位妻子。当然,墓碑上也有悲伤的故事,有突然脑溢血死亡的中年人,有游泳溺水的少年人,也有悲观厌世而自行了断的迷途者。而在柳悦太公太婆下一排左侧的一个墓碑下,就藏着一个极其辛酸的故事。那是一个单人墓,同时也是一座空坟。墓碑上的名字,是杨柳村的一个老太太。几年前,这个老太太因为儿子儿媳不孝,离家出走。老太太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杨柳村里半个村的人齐心协力将老太太找了回来。老太太回来之后,她的儿媳不但没有善待老太太,还责怪那些帮忙找到老太太的同村人多管闲事。所以,在那之后没两天,老太太再一次离家出走,而同村人谁也没有再管他们家的闲事。老太太再也没有回来,是生是死也没有人知道。墓地大搬迁之前,老太太的儿子赶上时机给老太太随便弄了一座坟,统一搬迁之后,老太太的儿子顺利地给老太太划到了这一块免费的墓地,只是相比于其它人的墓碑,这个老太太的墓碑的大理石的颜色要发白一点,碑石的厚度也更薄一点。或许老太太的儿子认为,反正只是一座空坟,何必多费钱财呢? 在看了一座又一座墓碑上的名字和听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之后,柳悦发现,她原来根本不了解这个她原来出生的世界。杨柳村人的欢笑与悲伤、生或死,她还没有来得及一一地去发现,去了解,她就远离杨柳村去上大学了。上了大学之后,她又留在了她工作的城市,嫁给了那个城市里的一个男人。对于柳悦来说,杨柳村里陌生的脸孔越来越多,那些新进门的小媳妇,新出生的婴儿,而那些她儿时相熟的女伴都一一嫁出村外。如今,柳悦想要在村子里面找一两个和她熟识的面孔,就像她在墓园里找一两个她认识的名字一样困难。在那座远方没有春天的城市的时候,柳悦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人,因为那座城市没有她旧时的记忆。现在呢?那些承载她旧时记忆的山头全已被夷为平地,那些相熟的面孔也踪迹难寻。当然,最让她痛苦的还是,她居然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明白,她对那个她原以为了解的世界,其实也是一无所知。 本帖内容来自时光(小红讲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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