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清士：《覆瓿藳 · 詞、集句》

• 黄清士（1914~1985），原名卓（一作“焯”），字孟超，號清盦。上海川沙城厢鎮人，復旦大學中文係畢業，先後拜夏敬觀、沈恩孚爲師，研修古文和詩詞。曾參與《辭海》《漢語大詞典》的編寫工作。早年隨伯父黄炎培纂修《川沙縣志》，著有《元好問集注》《黄炎培詩選注》。1985年初，患肝癌辭世，生前遺囑將遺體貢獻醫學事業，留詩謂：“已知吾身非我有，何須朽骨化寒灰。去來無迹銜泥燕，再爲人間補寸埃。”

覆瓿藳 · 詞

黄清士  孟超

浣溪沙

薄薄輕羅淡淡風。碧欄干外畫樓東。無言相對夕陽紅。    恨逐秋雲行共遠，愁如春酒醉偏濃。江南此日又相逢。

臨江仙

曾記尊前凝睇，最憐簾底横波。幾回相見便蹉跎。還君殊有恨，報我淚成河。    常恐别時容易，而今分手如何。天涯贏得醉顔酡。牢愁闌不住，樓外暮雲多。

菩薩蠻

薄寒飛上闌干曲。翠簾竟夕擎銀燭。曉起整雲鬟。行人山外山。    妾心非卷席。君意如蟬翼。珍惜舊羅裙。穿時初見君。

鷓鴣天

翠袖慇懃不可留。玉簫閒卻舊梁州。只緣胸次千重障，未免人間萬斛愁。    青鼠帽，黑貂裘。飄零取次委輕鷗。祗憐孤往臨高意，怎禁楊花亂入樓。

歸國謡^〔一〕

芳宴。閬苑薄寒傳玉醆。酒深重按簫管。燭花紅照眼。    别後此情難遣。夢魂空繾綣。隔簾風絮千萬。客愁隨絮遠。^〔二〕

〔一〕驥子按：《午社詞》有小題“擬温飛卿”。

〔二〕驥子按：“絮”，原作“恕”，據《午社詞》改。

荷葉盃^〔一〕

飛閣層城幽窅。^〔二〕曾到。仙迹許追尋。望中常護白雲深。落葉下疏林。   負手花間閒立。岑寂。新恨上眉頭。滿身花影亂於愁。何處慰凝眸。^〔三〕

〔一〕驥子按：《午社詞》有小題：“擬韋端己”。

〔二〕驥子按：“城”，《午社詞》作“樓”。

〔三〕驥子按：“何處慰凝眸”，《午社詞》作“驚起一沙鷗”。

卜算子  午社詞課詠荷

帝里識娉婷，不似江南秀。太液波翻二十秋，花亦驚消瘦。    遥指碧闌干，曾拂香羅袖。^〔一〕三五疏燈出水來，影墮湖心皺。^〔二〕舊京三海。^〔三〕

玉貌渡江人，翠袖尋詩客。一舸相攜玄武湖，應減芙蕖色。    妾是出淤蓮，君是逾淮橘。閒話南朝恨事多，讖語分明憶。金陵後湖。^〔四〕

越女採蓮回，便入吴宫去。滿載芙蕖嫁遠人，總被嬋娟誤。    訪舊石湖來，想像淩波處。白羽褊褼水佩摇，疑是風裳舞。蘇州石湖。^〔五〕

疏雨遇西泠，^〔六〕轉棹孤山背。千頃煙波緑滿前，得句誰能會。    鏡水不生塵，何預興亡事。倩影亭亭瘦可憐，相憶湖天外。杭州西湖。^〔七〕

〔一〕驥子按：“拂”原作“排”，據《午社詞》改。

〔二〕驥子按：“皺”原作“皴”，據《午社詞》改。

〔三〕驥子按：《午社詞》作“昔游舊京，夜過三海，殘荷數點，摇曳湖中，水殿風來，暗香相襲。平生觀荷，以此境爲最幽絶”。

〔四〕驥子按：《午社詞》作“甲戌夏偕湘君泛舟玄武湖，衣香鬢影，迤邐衆香國中，幾不知置身何世。湘君作詩有云：‘莫怪南朝輕薄甚，前生恐是個中人。’予竊怪其不祥，詎意竟成讖語”。

〔五〕驥子按：《午社詞》作“蘇州石湖爲三吴觀荷勝地，越城橋外湖蕩荷花最盛，相傳即范蠡載西施處”。

〔六〕驥子按：“遇”，《午社詞》作“過”。

〔七〕驥子按：《午社詞》作“西湖徧處植荷，余六次游杭，每於日夕，一舟容與，往來花葉間，益覺湖山清麗”。

唐多令

風緊夜將殘。月明海上颿。共嬋娟、顧影成三。擬唤蛟龍同起舞，怕涼露、濕征衫。    别緒最難安。隋珠散玉盤。憶相逢、芳草江南。從此榔鄉重作客，且飲酒、莫憑欄。

臨江仙

瘴癘炎州無鴈到，相逢夢裏須臾。木蘭已放柳梅舒。經年身似絮，百計海求珠。    明月也憐人寂寞，宵深猶照庭除。已乖轅轍費踟蹰。不歸腸欲斷，歸去眼仍枯。

玉京謡  送聲越講學浙東

客裏生秋思，漫卷詩書，喜載東歸櫂。篝火驚心，浮家湖上人老。阻鴈影、衣帶關河，付旅夢、江山文藻。金尊倒。瓊簫按拍，^〔一〕輕塵遮道。    銷沈禹蹟冠裳，故國神游，記繡鞍側帽。彌想南雲，奔濤舒展襟抱。對濁醪、留取黄花，^〔二〕寄錦字、頻煩青鳥。離懷悄。^〔三〕收拾半囊詩料。

〔一〕驥子按：“瓊簫按拍”，《午社詞》作“新詞送子”。

〔二〕驥子按：“取”，《午社詞》作“待”。

〔三〕驥子按：“離懷悄”，《午社詞》作“愁多少”。

緑蓋舞風輕  七月六日共午社諸君子讌集李詞觀荷^〔一〕

彩袖拂汀蓮，白羽摇烟，盈盈佇芳思。凝碧池塘，朱闌環曲榭，密約曾遞。歷劫樓臺，訪巢燕、簾櫳深閉。露盤晞、一霎西風，零亂珠佩。    高會。鬥韻鬮題，倩影落尊前，綺恨遥寄。十載伶俜，^〔二〕對紅妝待檢，舊盟重理。屈指來宵，羡牛女、銀潢相倚。問歸期，^〔三〕江上鶩霞飛起。

〔一〕驥子按：此小題有誤，“集李詞”不可解。《午社詞》無“共”字，“李詞”作“李公祠”，“觀荷”後有“作”字。

〔二〕驥子按：“十載伶俜”，《午社詞》作“别有傷心”。

〔三〕驥子按：“問”，原作“門”，據《午社詞》改。

霜葉飛  乙卯重陽^〔一〕

篆香金獸。縈詩夢、淞濱驚度重九。已無青鬢插茱萸，賸濁醪消受。記惜别、攀條在手。何堪重撫江潭柳。倚薄醉、登樓遠覽，隔關河、冷落四郊非舊。^〔二〕    因憶昨歲東籬，題糕韻事，座上黛眉低覆。^〔三〕可憐清淚濕紅綃，要鰈盟同守。^〔四〕奈節序、烏飛兔走。闌干凭處辜歡偶。願故人、身長健，^〔五〕不似黄花，者般消瘦。

〔一〕驥子按：《午社詞》作“己卯重陽和夢窗”。

〔二〕驥子按：“冷落”，《午社詞》作“一望”。

〔三〕驥子按：“黛眉”，《午社詞》作“眉黛”。

〔四〕驥子按：“鰈”，《午社詞》作“蝶”。

〔五〕驥子按：“長”，《午社詞》作“常”。

雪梅香  歲暮

對晴雪，茫茫意緒繞寒煙。念瓊樓高處，開奩慵整雲鬟。羌管工愁動遐思，楚濤裁恨入哀絃。凭闌久，徧野蜚鴻，妝點山川。    頻年。寄蹤迹，獨有梅花，偶共周旋。歲晚心期，可憐噤似寒蟬。已分伶俜慰孤抱，敢辭身世誤儒冠。^〔一〕人閒事，一卧滄江，無據悲歡。

〔一〕驥子按：“身”字原重，據《午社詞》及詞律删。

金縷曲  南海舟中寄吷師

我又南行矣。枕潮音、舊愁新恨，怎生迴避。海水不枯身已遠，脈脈此情難寄。試眺望、蓬瀛蜃氣。故國神游何處是，正縱横、曼衍魚龍戲。人未老，天方醉。    相將料理名山事。奈饑驅、炎荒託迹，朱門投刺。豈信文章終覆瓿，只恐華年偷逝。忍回首、吴頭楚尾。擬把狂瀾千萬丈，^〔一〕數平生、恩怨分明記。所思在，斜陽外。

〔一〕驥子按：“把”，有鋼筆改作“挽”。

玉樓春  港中新歲

客窗今日聞街鼓。棖觸歲華愁裏度。十分憔悴雨中山，萬種思量身外句。    殊方雜樂渾無據。灼爍銀花生火樹。莫傳春訊到江南，料得玉人眉又聚。

浣溪沙  香港歸舟夜泊吴淞

傑閣層樓一夕摧。鷓鴣飛上宋王臺。何年再看嶺頭梅。    湓浦琵琶司馬淚，遼東城郭令威哀。江南花落我歸來。

南歌子^〔一〕

樹密溪邊路，^〔二〕花深郭外家。尋芳暫駐使君車。半日偷閒沈李又浮瓜。    眉黛分遥岫，頰赬散曉霞。盈盈相對玉無瑕。但願明年人面共桃花。

〔一〕驥子按：原誤作“南鄉子”，據詞格改。

〔二〕驥子按：“密”，原作“蜜”，據詞意改。

臨江仙

長記江干相送地，曉風掠鬢僛僛。飛紅無賴撲征衣。不知花遠近，惟見燕東西。    後約已隨秋夢冷，前盟雖在堪疑。天涯何處認芳菲。忽驚身是客，不飲醉如泥。

河傳

羅袖。春酒。共離筵。執手花前不言。錦帆牽夢歸路漫。何年。再逢艱復艱。    織就回文誰與寄。闌獨倚。明月人千里。漏聲稀。星斗移。凝思。曉霜霑客衣。

浣溪沙

爲有蕭娘一紙書。五年轅轍費踟蹰。秋雲春夢總成虚。    欄外落英香細細，梁間歸燕語徐徐。坐憐殘照下平蕪。

橋下春波照舊容。柳風低拂鬢雲鬆。此時情態最嬌慵。    别後韶光非我有，年來瘦損與君同。秋宵蛩語透簾櫳。

蝶戀花

春夜腝風吹碧樹。薄醉歸來，芳草江南路。脈脈相攜無一語。雲鬟綽約香成霧。    舊夢秋蓬飄不住。新恨無端，影形同趨步。萬一華年容暫駐。此生拚被多情誤。

日日尊前同遊宴。莫道情深，但恨金杯淺。春夢一場空繾綣。秋雲萬里無羈絆。    海外蓬瀛花爛漫。珍重芳年，勉進胡麻飯。夜占金錢晝望鴈。玉樓縹渺腸千斷。

每憶此情渾似昨。橋下春波，橋上春衫薄。佯在人前裝落莫。低頭微弄金絲索。    江上風帆烟漠漠。不見人歸，簾幕垂珠箔。别後沈腰難一握。敢辭醁酒深深酌。

菩薩蠻  并序

韋端己入蜀作《菩薩蠻》五闋，譚復堂謂：“深合風人怨而不怒之旨。”予窮居滬瀆，牢愁鬱怳。雖無韋莊羈旅之情，難禁殷浩書空之慨。效顰尋譜，亦成五解。

江頭忽報春潮漲。小樓一夕添惆悵。烟柳未飄鬚。江南二月初。    離愁能有幾。試問東流水。流水去無休。人生得似不。

去年花落人還在。今年花發愁如海。開謝任春風。前游一夢中。    銷魂江上笛。江月亭亭白。别淚已成河。難忘柳七歌。

羅衣淡薄花前醉。花嬌争及人旖旎。攜手怕春寒。心先梅子酸。    簾櫳深幾許。鶯燕傳情誤。瘦損楚宫腰。别來魂暗銷。

山重水複芳春暮。鶯飛草長天涯路。含淚對殘枝。飄零恨未知。    蛾眉終受謗。一晌憐疏放。何處認歸舟。風風雨雨愁。

芳韶易遇臨寒食。送君南浦傷行色。珍重勉加餐。征途艱復艱。    雕欄連玉砌。往事嬌羅綺。生小不知愁。而今獨倚樓。

浣溪沙  登北固山

無限風光北固樓。江山雄健冠南州。^〔一〕雲帆鳧影一凝眸。    形勝孫吴餘古刹，霸圖劉宋問閒鷗。輕烟漠漠鎖春愁。

〔一〕驥子按：“冠”，有鋼筆改作“蓋”。

前調  甲午春游邗上

烟柳隋堤慣送迎。玉簫嗚咽不堪聽。史公祠廟肅丹青。    作賦鮑生空有恨，窺江胡馬已無聲。今看春色滿蕪城。

踏莎行

白雪歌闌，紅毹香渺。玳梁猶覺餘音繞。霓裳一曲淚方滋，羅浮萬朵梅開早。    杜牧清狂，玉谿才調。吴霜點鬢歡情少。幾時崔護許重來，春風再緑江南草。

減蘭

春羅飄舉。依稀洛浦淩波步。人欲無愁。江水除非背海流。    吴淞返棹。星星潘鬢添多少。莫問黄鸝。相對無言别後思。

覆瓿藳 · 集句

黄清士  孟超

集玉谿

朔鴈傳書絶，征雲出塞遥。虹收青嶂雨，夢斷赤城標。鏡好鸞空舞，珠嗁冷易銷。^〔一〕離情堪底寄，重疊贈嬌嬈。

楚色分西塞，昆池换劫灰。豈能抛斷夢，空解賦天台。已帶黄金縷，輕斟瑪瑙盃。峽雲尋不得，惟感二毛催。

柳好休傷别，楓丹欲照心。江生魂黯黯，沈約瘦愔愔。清嘯頻疏俗，華樽許細斟。四郊多壘在，那復議登臨。

去年相送地，菡萏薦紅衣。落葉人何在，此鄉秋不歸。空餘蟬嘒嘒，猶向客依依。短日安能駐，高樓倚暮暉。

朱邸方酬力戰功。將軍大旆掃狂童。金鞍忍散銀河漏，清露偏知桂葉濃。長樂瓦飛隨水逝，東山事往妓樓空。豈知爲雨爲雲處，只有襄王憶夢中。

上清淪謫得歸遲。護落生涯獨酒知。漢苑風烟吹客夢，鳳城何處有花枝。

漠漠輕黄惹嫩條。王孫歸路一何遥。絳紗弟子音塵絶，惟有衣香染未銷。

昨夜星辰昨夜風。鬱金堂北畫樓東。玉璫緘札何由達，小閣塵凝人語空。

悵望銀河吹玉笙。相思迢遞隔重城。深知身在情常在，未必圓時即有情。

碧城十二曲欄干。日氣初涵露氣乾。一自香魂招不得，南風無處附平安。

對影聞聲已可憐。五雲章色破巴牋。重衾幽夢他年斷，只是當時已惘然。

傾城消息隔重簾。^〔二〕不是花迷客自迷。滄海月明珠有淚，玉山高與閬風齊。

密鎖重關掩緑苔。芙蓉塘外有輕雷。三年已制思鄉淚，青雀如何鴆鳥媒。

迢遞高城百尺樓。東西大道鎖輕舟。清聲不斷行人去，瘦盡瓊枝詠四愁。

淪謫千年别帝宸。浮雲一片是吾身。漢江遠弔西江水，他日扁舟有故人。

衆仙同日詠霓裳。亦要天花作道場。綵樹轉燈珠錯落，未妨惆悵是清狂。

雙童捧上緑瓊輈。萬里誰能訪十洲。人世死前惟有别，他生未卜此生休。

一片非煙隔九枝。佳人惆悵卧遥帷。身無綵鳳雙飛翼，東閣何因更得窺。

永巷長年怨綺羅。嚴城清夜斷經過。江魚朔鴈長相憶，未抵青袍送玉珂。

久留金勒爲迴腸。卧後清宵細細長。直道相思了無益，本來銀漢是紅墻。

〔一〕驥子按：“嗁”，原作“唬”，據李義山《碧瓦》改。

〔二〕驥子按：底本如此。

集定盦

淚漬蟫魚死不乾。霜毫擲罷倚天寒。可知銷盡勞生骨，身世無如屠釣寬。

少年哀樂過於人。冉冉脩名獨愴神。别有狂言謝時望，衆中俯仰不材身。

春夜傷心坐畫屏。歌鐘詞賦兩飄零。書生挾策成何濟，吟罷江山氣不靈。

紅豆年年擲逝波。青山青史兩蹉跎。詞流百輩花間盡，獨倚東南涕淚多。

怕聽花間惜别詞。蠹魚零落我歸時。征衫不漬尋常淚，留報金閨國士知。

小别湖山劫外天。江南重遇李龜年。勞人只有空王諒，我欲收狂便向禪。

一釵一佩斷知聞。不是逢人苦譽君。翠墨未乾仙字蝕，商量出處到紅裙。

周驥子 | 抄録

留真室藏油印本《覆瓿藳》| 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