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 《墨竹图》局部 明 这是竹子吗?墨乎乎的一团并无形状,谁人识得? 隆庆五年,辛未,绍兴大狱。 两名狱卒倚门闲谈,刚来的那个对狱里的犯人心生好奇。 “大哥,那个才子徐文长,听闻他是疯人,但看他整日诗书字画为伴,怎无半点疯状?” “唉,倒霉催的,才高八斗,考科举却连年不中,八次都黄了!” 年长的呷一口茶继续说。 “后来入了胡宗宪门下,极受器重,谁知道胡宗宪又犯了事儿入狱送命。徐文长一时失了业又恐惹大官司,不知是装疯还是失心疯,前后自杀了九次。” “自杀?竟没死吗?” “天晓得!他以铁钉钉耳,以头颅抢地,极其暴烈……”狱卒模拟情状绘声绘色,“但终未得死,着实癫狂了一阵。后来说是因为不可道的原因失手杀了自己老婆,下了狱!” “啊,那是死罪啊!怎的还在!”年轻的一脸疑惑。 “哎哟,疯子嘛,又才名极盛,上面有人求情,自然从轻发落。已押了五年了,前年才摘了手铐脚镣,舞文弄墨起来。”年长的喝了几口茶,不以为然的说。 年轻的静了一会,突然眉飞色舞起来:“欸,大哥,我们何不问他要几尺画去换点酒菜吃!凭他的名气,画定是有人要的!” 年长的动了心,两人连忙走进牢房去。 “徐文长,近日怎无人来看你?想必又馋酒了吧! “嘿嘿,劳烦大哥挂心,的确欠酒!” “哦,那你这画可择得一二去换些酒菜来?我们愿意跑一趟!” “好、好。”文长翻动纸堆,找出一幅墨竹来,“大哥看这竹子如何?” “咦,这是竹子吗?墨乎乎的一团并无形状,谁人识得?” “哈哈,大哥只管去城东张状元(张元忭)家换些铜钱买酒吧!” 狱卒不敢多辩,卷起墨竹,将信将疑地走了。 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 譬如影里看丛稍,那得分明成个字。 《写竹赠李长公歌》 两年之后,神宗继位,改年号万历。趁着天下大赦,张元忭等友人极力斡旋帮助徐文长释放出狱。 徐渭 《四时花卉图卷》局部 明 文长满不在乎,把酒喝尽,连酒壶也扔了 书接前文。 话说众人跟得徐文长翻过小桥来,并不散开,一心想索要点字画,哪怕围观一下文长作画也是极难得的眼福。 没人敢跟得太近,以免激怒他,只私底下小声八卦。 “听东门字画店的伙计说,他在万历元年出狱后,云游四方。去年却在北京跟张元忭张太史反目,嗔怪太史礼法束他。” “是啊,他愤愤然说:吾杀人当死,颈一茹刃耳,今乃碎磔吾肉!气得旧病复发,回到山阴,这才刚刚养好一点。” “听说山阴县太爷上门看望他,他都不带搭理的。” “跟大儿子也闹翻了……怪脾气。” “就是狷狂!还听说但凡大人物去了,他都不肯见,只坐在门里高声答:徐渭不在!” 众人发出一阵轻笑。 “唉,小声点。我们都是布衣学生老百姓,他兴许不会赶我们走的。” 徐文长一路歪歪扭扭地走着,酒壶已拎起来仰头豪饮。 及至家中,茅屋数间,竹林掩映,柴扉破败,牵有一枝葡萄枯藤。 粉丝斗胆问道:可有幸得观先生挥毫?我等愿听差遣。 文长已至酣醺,画意正浓,默许了一干人众。 大家欢欣鼓舞忙活起来,将案几从昏暗室内挪到院里来,铺纸磨墨,一阵忙活。 文长自顾自坐在门前大口喝酒。 听闻粉丝恭敬地说了声:“先生,请。”这才撩起衣袖走上前来。 只见他拿起一杆老旧葫芦笔,笔毛炸开参差不齐,想必是“三紫七羊”的兼毫。 先在笔缸内将毛岔岔的笔头濡湿理顺,然后在砚台里吸足了墨,举笔顿在空中。 众人尚未定神,他突然将笔按在条幅边缘四分之一处,手中暗劲一使,向下斜提至中央。 众人凝神观望,这一笔,力透纸背,恰一枝老藤横卧于中,粗细浓淡、曲折结节竟都展现出来。 粉丝心下忽忆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来,正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那笔吸足了墨,纸上发力,墨点溅出。文长轻勾快连,又牵出几根枝桠。随后将笔伸入水中,墨汁倏忽晕开,犹如一朵墨昙花砰然绽放。 众人屏息,不知他将作何打算。 “酒来。”文长喊道。 粉丝赶忙递上酒壶,他仰头咕噜一口,重提起笔来,纸中奔突,摆按出诸多淡色墨块,并无形状。 让众者更奇的是,他在左下空处也滴上很多大小墨块,看似毫无关联。墨色在纸上缓缓洇开,仿佛一段慢镜头的时光,浪漫优美。 “酒!”旋又呼。 笔头压在废纸上吸干水份,再蘸墨。眼看墨不够了,粉丝加紧研墨。 此时,徐文长手舞笔蹈,洋洋洒洒,大小墨点应势而下,各归其位——好似“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众人心中突突,眼神翻飞,随着笔墨上下,看花了眼。粗略察出是一藤葡萄,可是又无相无住,均为意念无二。 但觉文长挥笔点墨如舞剑一般,神姿飒爽,气贯长虹,酣畅淋漓。 这一刻,小院犹如一颗天外行星,以文长为中心,急速旋转。气场如磁场,观者都被吸进漩涡,动弹不得。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时间凝滞了。 咣当一声,文长扔了毛笔。 飓风过境,众人长舒一口气。 徐渭 《墨葡萄图》 明 “酒!”更高声的呼叫。 他已经醉了,身子摇摇晃晃,眼神迷离。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换了小管笔,漫不经心,勾出些许淡线,游丝一般飘摇,又缂丝一般强韧。 “虽不尽似……墨色却极好!” “这是走心的画法!” “好!”“畅快!” “极好!” 众人发出喝彩声,不知是真的觉得画好,还是画的好! 粉丝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大写意!表现主义先驱,抽象表现主义也可以说……”众人听得一脸懵懂。 文长满不在乎,把酒喝尽,连酒壶也扔了。 最后站定脚跟,神色凝练,取笔题诗,一挥而就: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天池。 题完再次撂笔,跌跌撞撞走向屋内。 有人回过神来,喊:“先生,还未题写时间……” 文长头也不回,含混地答道: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时间只是人的妄想分别和执着而已……” 停住脚步,又说:“呵呵,时间与我何干?我早就死在了十七年前,今已心无外物。” 杼全婴,疾完亮,可以无死,死伤谅。 兢系固,允收邕,可以无生,生何凭。 《自为墓志铭》 嘉靖四十四年徐渭四十五岁时作 众人无语。收拾好一应用具,默默离开小院。 依稀听得卧榻之上,青藤居士意懒声疏吟唱道: 不去奔波办过年,终朝酩酊步颠连。 几声街爆轰难醒,那怕人来索酒钱。 回头看时,冬阳斜照,院落寂寂,恍若一梦。破败的茅屋有楹联写着: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一只瘦狗不知几时卧在门边,迷瞪着眼晒太阳。 徐渭 杂花图卷局部 徐渭 草书局部 书画相因 青藤门下牛马走 万历二十一年,徐渭离世,走时身无外物,仅旧席裹身。 苦行七十三年,尘归尘,土归土。 五十多年后,“清初四僧”之一石涛说: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 一百多年后,郑板桥为自己刻一印,为“青藤门下牛马走”,对其崇拜至极。诗书画三绝的他亦成为清代“扬州八怪”之首。 二百五十多年后,“清末海派四大家”之首的吴昌硕诗书画印四绝,亦言:青藤画中圣,书法逾鲁公。
粉丝仿佛听到徐渭在另一颗行星上迎风而立,仰天长笑。旋即挥毫狂舞,醉墨独啸,入纸有声,声传千万里,绵延不绝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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