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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祭母文》

 老刘tdrhg 2020-02-05

2020年的春节注定令人刻骨铭心,因新型肺炎疫情肆虐,假期延长了,人心也彷徨了,居家的日子里,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父亲在奶奶去世的时候写的《祭母文》手稿,多处文字已不能辩,如今,父亲也已去世3年多了,重新翻阅这篇《祭母文》,不禁令人唏嘘,今天抄录下来,以作纪念。

祭母文

雪里梅花戴素冠,满天愁云陨慈辉。公元二零零七年腊月二十五日,我的母亲,终于迈着她那一双艰难的小脚,颤微微,懦怯怯,走完了九十载风雨历程的最后一步,用她那一双勤劳的抓儿养女的瘦骨嶙峋的手,在她的生命史上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在人生的舞台上,由母亲自导自演的感天地,动鬼神的话剧,终于落下了最后一道帷幕,历史镜头摄下了旧时中国普通女性——我的母亲的最后一张遗照。啊,永别了,——我的母亲!

此时此刻,香烟袅袅,哀乐声声,天上的星辰眨着泪眼,空中的月牙笼着黑纱,巍巍青山,低首致哀,滔滔流水,呜咽悲鸣,让我们一起悲悼一个伟大母亲的离去,表达我们深切的不尽的哀思。

路漫漫,夜漫漫,长夜难明赤县天。我的母亲,姓刘名玉莲,生于古历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日,其原籍河南省偃师县花园渡,——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详细地址淹没已不能查),也许是命中注定,我的母亲是一个苦命人,自临人世,便和“苦难”二字结下了不解之缘。据舅父言,母亲是他们刘家抱养的,当时仅有一只妇女小脚那么大,鞋里面都可以塞进去。然而,我们不能不惊叹生命的力量,在而后的年月里,生育了我们兄妹七人,并刚强地走完了九十载风雨历程。在那暗无天日的旧中国,统治者自顾作威作福,哪管人民的死活,黄河连年泛滥,母亲的童年,便是在苦水中泡大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河南遭了大年馑,哀鸿遍野,饿殍载道,据史书记载,那情景:“人死咸食其肉,又有货之者,甚至有父子相食,母女相餐,较之易子而食,析骨以爨,为尤酷。”

据母亲回忆,活活的孩子被扔荒郊,偌大的姑娘被遗弃在道旁,乡亲们劝母亲:“还不把怀中的女儿撂到井里算了,年馑天气,还是顾大人要紧。”母亲含着眼泪,抱着女儿,在村头的井边转来转去,终是忍不下心来。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母亲那位只顾自己的丈夫,竟置他们母子三人于不顾,真应了那句民谣“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母亲只好擦干眼泪,拖儿带女,“一条床单作盘缠,全部家当讨饭篮”,随着逃难的人流,千里辗转,来到了我的家园。

但是“运交华盖欲何求”,“一样光景一样忧”,常言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有谁知我的母亲前脚离开了苦海,后脚又跳进了火坑。据长者言,我的祖父艰苦创业,白手起家,拥有一份不菲的家业。仅土地就有一顷八十亩,南于呀那座古老的废城,还有那南庄小学的“马王庙”,便是历史的见证。但是,“白屋寒门多贤良,朱门绣户少伟男”,他的两个不孝男,吃烟耍钱,把一份偌大的家业踢踏了。恰是那“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油灯尽”。就在这存亡继绝的关键时刻,感谢苍天有眼,母亲生育了我,才延续了我杨家的一脉香烟。生我时,家徒四壁,缺门少窗,炕上少有御寒之被,缸内更无隔宿之粮。是川里的婶子,送来了米面,好心的大嫂送来了尺布,才保全了我的性命。我刚满周岁时,风波又起,她的前夫找上门来,执意要将他们母子一起带走。好马不吃回头草,刚强的母亲竟然拿起了法律的武器,怀抱娇儿,对簿公堂,“巾帼不让须眉”,含愤怒斥薄情郎,表现了中国劳动妇女那种“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凛然气概。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先后将两个姐妹给了人,两次逃往北山。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难忘那个逃荒的夜晚,夜黑凄凄,月光半露,一旁高巍巍层恋叠嶂,一旁恶森森深涧荒沟。我一只手拉着前边母亲的衣角,另一只手牵着后边大姐的手。一步一颤,步步颤颤,唯恐掉进那万丈深沟。来到李家山,栖身在一面孤零零,黑乎乎的破窑洞里。深山野洼,荒无人烟,翻过一座山梁,才有一个三两户人家的小山村。荆棘挡门,石板作炕,冬天太阳当棉袄,夜晚炉火当油灯,洋芋糊汤泡糠饼,野菜拌泪无油星。为了养家糊口,哥哥十三岁那年,便去为地主放牛。

“空山寂静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在那李家山下,淌泥河边,母亲经常背着哥哥挣来的一斗玉米,在那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上,盘山复蹒跚。

一次,一只野狼竟尾随在母亲的身后,母亲还以为是狗。多亏路人的提醒,母亲才逃脱了狼口。

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群狼无食,直扑山村,咬伤一户人家的猪和羊,母亲拿着木棍,帮着乡亲们赶狼,留下了我们姐弟二人。临行时,嘱咐我们千万别出门。狼群退后,我们去看那一家山民,只见猪圈里,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母亲虽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豪杰”,但是她那“敢与豺狼来周旋”的胆略,实在令“高山仰之,景行行之”。

岁月的熔炉,艰难的磨砺,铸就了母亲坚强不屈的性格。李家山的山山峁峁,沟沟茬茬,曾留下母亲常年奔波的足迹,山梁上那一草一木,沟底里那一禾一苗,都浸透着母亲勤劳的汗水,孟姜女曾饮用过的那眼“哭泉”,你那清澈的泉水,常年映照着母亲清癯的面容和那瘦削的身影,淌泥河的流水啊,你千年流淌,流着孟姜女千里寻夫的珠泪,也淌着母亲啼饥号寒的苦水。“倦鸟思旧林,穷鱼归故渊”,李家山归来,虽然已是社会主义的春天,但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我们一家仍处于凄风苦雨之中,那一幕幕生离死别的悲剧还在上演着,在那逃荒路上,为减轻负担,母亲不得不将二姐留在铜川我姑家。当我们归来时,她硬要跟着我们回来,谁料竟染上重疾,无钱医治,不幸夭亡。记得那个晚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二姐呆呆地坐在炕上,嘴里还不住地叫着我的小名……,当我一觉醒来时,发现炕上少了一张破席片,不由得黯然伤神,问大姐,她说父亲已经把二姐埋在了大车沟。以后,我每次路过那里,伤心的泪水总是夺眶而出。“可怜荒垅穷泉骨,曾是荆钗碧玉女”。二姐死后,父亲又患上了不治之症,为了给父亲治病,挣些哺乳费,母亲不得不将刚出世的阿妹送人,在抱走阿妹那天,寒风萧萧,雨雪霏霏,“举手常劳苦,临别相依依”,我们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抹着湿漉漉的脸颊,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刚强的母亲虽然没有大放悲声,但我们能感觉到那颗慈母心在滴血……

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打头风,父亲的沉疴,使我一家债台高筑,放学归来,我不是去求医,就是去抓药,经济贫困已经到了求借无门的地步。父亲临去世时,竟买不起一副薄板,母亲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放声恸哭,“夜半三更子规啼”,“哭声直上千云霄”,那哭声撕肝裂肺,天公为之动容,地母为之拂泪。

父亲尸骨未寒,各种账户便接踵而来,人去屋空悲夜月,孤儿寡母何所依,为了维持生计,抚养我们兄妹成人,母亲不得不再度嫁人。

自我生世以来,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的辛苦,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当我第一天踏进校门时,就背负着母亲的殷切期望,牢记着母亲的谆谆嘱托。我深知家里的凄凉贫境,不敢和同学比吃穿,只能比学习。为节省纸张和笔墨,我以操场为纸,用电池芯当笔,当同学们到校时,我在操场已经写下了长长的两行生字。常常交不起一块钱的书本费,买不起三毛钱的红领巾,在那座旧城的破屋里,没有门窗,只挂着一张草帘。夜晚油灯下,母亲在一旁为人纺线,我则趴在那条旧板凳上看书写字。母亲一边摇着纺车,一边哼唱着凄婉的家乡小调。纺车的嗡嗡营营之声,母亲如涕如诉的哼唱声,以及我读书的咿咿呀呀之声,汇成了一支优美的哀怨的交响曲,也是一幅近代的《鸣机课子图》。母亲还经常给我讲她所熟悉的民间故事,什么《张连卖布》、《刘全进瓜》、《韩信埋母》……,我虽无师旷之聪,但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是母亲对我实行的早期教育,她教育我长大了要当杨家的顶门杠,莫像父辈那样去当败家子。

为了支持我上学,不论是三年困难时期,还是吃大锅饭年代,一把麦面,母亲总要等我星期六回来时,才肯吃上一顿连汤带水的面。新年刚过,母亲总要把那几个麦面馍藏来藏去,为让我上学背去,家里几口人一床旧被,却让我背着新花被,盖在儿身暖儿心。为了给我凑学费,她东挪西借,甚至跑到信用社去贷款。一次我放学归来,突然发现母亲坐在一户人家的石头上在等我,我不由得泪如泉涌,肝肠寸断。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跟在母亲的身后,边走边想,“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求学的路啊,竟是如此的艰难。正如一位哲人说过:“人生于世,谁无父母?谁没有沐浴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到事业有成,哪一步能离开父母的呵护、教诲和扶持?子女的一个个足迹,哪一个不印着父母的深深情意?子女的一步步成长,哪一步不浸透着父母的殷殷心血?父母养育子女,并不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生命,更主要的还是寄托着后浪推前浪,一代胜一代的厚望。父母对于子女的感情,是人世间最真诚、最崇高、最无私、最深厚的感情。”

“君才有命方求禄,我辈无运当问田”。由于各种原因,母亲对我的期望最终未能实现。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使我上大学的理想,成了“一枕黄粱”,好在母亲的小孙儿,——我的小儿子经过努力,考上了重点大学。“唯将金榜题名时,报答平生未展眉”,“八十高堂倚门闾,扶杖含泪露笑颜。”

但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遵照自然界的法则,我的母亲已到了日暮光景,桑榆时分。

二零零三年的冬天,一场十年未遇的奇寒,把母亲的生命推向了死亡的边缘。进入腊月,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朝不虑夕,人命危浅”,几次病危,她声嘶力竭地告诉我,她唯一思念的是远在异地的孙儿,我要打电话,她却坚决不答应。为了延续母亲的生命,我们只好哀告上苍,“早晚一炉香,保佑妈健康,亲恩天地大,每饭不能忘”。儿女孝心感天地,神明有灵保慈安。早进药,晚奉汤,日夜守候在母旁,“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换不回。”也许我们的孝心真的感动了上苍,历时半月,母亲竟和死神擦肩而过。

从那时到现在,母亲又整整活了四个年头。直到二零零六年岁尾年首,一阵大雪突降,阵阵寒风袭来,母亲这支残年风烛,几经摇摆,最后终于油尽灯枯,蜡炬成灰。

忆母眼似云不散,思恩心如雨难开。母亲一生风里来,雨里去,炼就了一幅硬朗的身板。铮铮铁骨,傲雪凌霜。极少辗转床纬,更未进过医院,即使到了晚年,也是腰不疼,腿不酸,耳不聋,眼不花,只是心力交瘁,常感气血不足,脚下无根,三十年来,她体贴我被儿女所累,困于经济,从不伸手向我要钱,反把孙儿们孝敬她的钱又塞给我。我明知温情时时缺,隐惧春秋渐渐高。终日忙于劳作,难在床前奉亲,腰间阮囊常羞,未尽菽水之报。为此,我有愧,愧难当,黄河水洗不尽我内心的悔恨和悲伤!

含泪继承慈母志,誓将遗愿化宏图。母亲啊,你一世苦难,两袖清风。多年来,贫困的幽灵总是和我们如影相随,就在你弥留之际,还为我痛哭,哭我为葬埋你而作难。我们心如刀绞,肝肠欲断,母亲啊,你放心吧。树有根,水有源。你就是根,你就是源。我们一定会把你这部历史当作传家宝一样继承下来,向贫困宣战,同苦难决裂,勤勤恳恳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永不忘本,开创未来。

试看未来之天下,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好远景在向我们招手,让我们伸出双臂,欢呼这一天的到来!

为报慈恩徒一恸,自怜此泪亦千秋!

祭奠亡灵,感恩母亲,愿您在地下安息!

呜呼,尚飨!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不孝儿泣血叩祭

公元二零零六年新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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