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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银琴:独正者危,至方则碍——试说陶渊明对颜延之的影响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晋宋之际的政治生态,延续了魏末以来权力中心频繁更迭的形势。生活于这个时代的各阶层士人,一旦出仕,便不可避免被卷入各种政治争端中,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傅亮、谢混、谢晦、谢灵运、范晔……这个名单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名士少有全者仍然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却出现了罕见的例外——颜延之。他曾因自负才辞,不自下于时任尚书令的傅亮而受到嫉恨,也曾因“辞甚激扬,每犯权要”,触怒刘湛、刘义康而数次丟官;他曾借着酒醉批评宋文帝让“邢余之人”慧琳登上“三台之坐”而令其“变色”,更因肆意直言、曾无回隐而被人称为“颜彪。但是,就是这位“好酒疏诞,不能斟酌当世”的颜延之,在名士相继凋零的刘宋时期,虽数次浮沉,仍能以富贵得终,死后还被赐谥“宪子”,这不能不令人称奇。曹道衡、沈玉成在《南北朝文学史》中分析颜延之的性格时指出:“同谢灵运一样,颜延之的性格里有十分傲岸的一面。但所不同的是,颜延之的门第比较低,政治上的追求并不过于热中躁进,立身处世则以佯狂掩盖狷介而又有和光同尘的一面。在当权者的心目中,他不是一个带有很大危险性的人物,所以虽然屡经蹉跌,却仍然得保天年,富贵以终。”这个概括总体来说是不错的,但此说的问题是没有注意到颜延之性格的发展转变,他的傲岸疏狂与和光同尘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二而一的存在。和晚年以后“不喜见要人”,“常乘羸牛笨车,逢竣卤簿,即屏往道侧”的避让不同,早年的颜延之相当激进。在面对刘湛、殷景仁等人专当要任时,他心怀不满,意有不平,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天下之务,当与天下共之,岂一人之智所能独了。”他甚至直接对刘湛说:“吾名器不升,当由作卿家吏。”这样的行为、态度以及激进的言语,都集中地表现出了颜延之比较强烈的政治追求与偏激狂狷的性格。那么,究竟是什么影响了颜延之,让他的处世态度与方式由早期的“辞甚激扬,每犯权要,向后期的“在任纵容,无所举奏”乃至“平生不喜见要人”转变呢?在追索其原因的过程中,颜延之与陶渊明的交往颇引人注意。以往人们在研究二人的关系问题时,关注的重心大多集中在陶渊明经典化的过程中颜延之的《陶征士诔》所发挥的作用,却很少有人注意过陶渊明的人生选择与态度对颜延之的启示与影响。

根据史籍记载推算,陶渊明比颜延之年长19岁。在陶渊明归隐之年,颜延之刚刚21岁。《宋书·隐逸列传·陶潜传》记载他二人交集的过程如下:

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

这一段话记载了颜延之与陶渊明的两次交往:第一次发生在义熙十一年415年颜延之任刘柳后军功曹时,第二次则发生于宋少帝继位之后的景平元年(423年)。这就是说,颜延之与陶渊明第一次相遇时,颜延之三十出头,陶渊明年届五十。而立之年的颜延之“与潜情款”,和五十岁的陶渊明结为忘年之交。至景平元年(423年),颜延之因为与庐陵王刘义真关系密切而遭到权臣徐羡之的猜忌,被出为始安太守,上任途中经过浔阳,便发生了“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的事情。这一次,在颜延之离开之际,“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陶渊明欣然接受颜延之二万钱馈赠的态度,与檀道济拜访之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完全不同,由此可以看出陶、颜二人“情款”的程度。至427年陶渊明去世之后,颜延之写下了著名的《陶征士诔》表达他的哀悼思慕之情。对此,莫励锋先生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颜诔成功地展示了陶渊明志行高洁的精神风貌,这是对陶渊明垂辉千秋的历史定格的最早描述,堪称非常成功。……,在晋宋之际那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污浊时代中,要不是文名震世的颜延之及时撰写《陶征士诔并序》对陶渊明进行揄扬,陶渊明其人完全有可能取湮当世。所以《陶征士诔并序》确实是陶渊明接受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重要文献。”这是站在研究陶渊明的角度来看《陶征士诔》。换个角度,站在认识颜延之的立场上,《陶征士诔》也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从这篇诔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在二人有限的交往中,颜延之受到的来自陶渊明的影响及其给颜延之带来的改变。

《陶征士诔》中有一处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这就是他对与陶渊明交往的追忆与痛惜:

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碍。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尔实愀然,中言而发。违众速尤,迕风先蹷。身才非实,荣声有歇。叡音永矣,谁箴余阙?呜呼哀哉!

在这段话中,颜延之追述了他与陶渊明“接阎邻舍”“非舟非车”的亲密相处,追述了二人在饮酒举觞之际陶渊明的规箴之言:“独正者危,至方则碍。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追想起他的“尔实愀然,中言而发”,想想自己“违众速尤,迕风先蹷,身才非实,荣声有歇”的处璄,却只能面对“叡音永矣,谁箴余阙”的现实与遗憾。念及此,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呼哀哉的长叹。

正如莫励锋先生所言,举觞相诲的一段话,应该发生在陶、颜第二次交往的时期,“此时颜延之因与庐陵王刘义真关系密切而受到权臣之猜忌、排挤,故心中极为愤懑。唯其如此,陶渊明才会对他说出‘独正者危,至方则碍’的一番话来”。这就是说,正是在与颜延之深入的交往之中,陶渊明看到了颜延之性格中不易为世俗所包容的“正”与“方”,因此,已经归隐近二十年的陶渊明才会说出“独正者危,至方则碍”的劝诫之语。对于这一段劝诫之言,颜延之应该是深以为然的。因为在他离开浔阳,经过汨潭时所作的《祭屈原文》中,说过一段义旨完全相同的话:“兰薰而摧,玉贞则折。物忌坚芳,人讳明洁。”至427年陶渊明去世之后,颜延之在他的诔文中不但清楚地记载了陶渊明的这些“中言”,并为失去了一位能够“相觞相诲”的箴友而痛心不已。这些都充分说明了颜延之对陶渊明箴规之言的重视。

结合《宋书·颜延之传》的记载可知,在颜延之与陶渊明“情款”之前,他是名副其实的“颜彪”。“自负才辞,不为之下而惹恼傅亮的事情,就发生在此前。之后,因与刘义真、谢灵运交往密切,颜延之被出为始安太守。应该就是在这一次赴郡上任途中路过浔阳、盘桓停留、饮酒举觞之际,陶渊明以知天命者的人生经验,给年轻气盛的颜延之提出了“独正者危,至方则碍。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的规诲。但是,这时的颜延之虽然遭受打击,他对政治的残酷性仍然没有深刻的体验。他虽然记住了陶渊明的规箴之言,但这些言语并未发生质的影响。至元嘉三年宋文帝诛徐羡之之后,颜延之被征为中书侍郎,“寻转太子中庶子,顷之,领步兵校尉,赏遇甚厚”。凭借着宋文帝的赏遇,颜延之又一次迎来了政治上的春天。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狂狷放诞的一段日子。《宋书》本传如此记载:

延之好酒疎诞,不能斟酌当世,见刘湛、殷景仁专当要任,意有不平,常云:“天下之务,当与天下共之,岂一人之智所能独了!”辞甚激扬,每犯权要。谓湛曰:“吾名器不升,当由作卿家吏。”湛深恨焉,言于彭城王义康,出为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愤,乃作五君咏以述竹林七贤,山涛、王戎以贵显被黜,咏嵇康曰:“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咏阮籍曰:“物故可不论,涂穷能无恸。”咏阮咸曰:“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咏刘伶曰:“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此四句,盖自序也。湛及义康以其辞旨不逊,大怒。时延之已拜,欲黜为远郡,太祖与义康诏曰:“降延之为小邦不政,有谓其在都邑,岂动物情,罪过彰著,亦士庶共悉,直欲选代,令思愆里闾。犹复不悛,当驱往东土。⋯⋯

颜延之因“好酒疏诞“辞甚激扬,每犯权要而让刘湛、刘义康忌恨。被出为永嘉太守之后,他又写了《五君咏》来抒愤。《五君咏》的创作再次触怒了刘湛与刘义康,他们打算把颜延之“黜为远郡”,只是在宋文帝的干预下,最终仅通过“选代”的方式,让他“思愆里闾”。这件事应该为颜延之敲响了警钟,他的人生态度由此发生改变。此后,便发生了“屏居里巷,不豫人间者七载”的事情。作为其散文代表作的《庭诰》,就写作于这一段闲居无事的时期。

实际上,在颜延之被贬为永嘉太守的前一年,他的好朋友谢灵运就被弃市于广州。《五君咏》既是抒发自己的怨愤之情,其中的“流连河里游,恻怆《山阳赋》”,应该包含着对谢灵运的悼念。在“赏遇甚厚”的春风里狂狷不羁的颜延之,接连遭受贬职永嘉、选代思过这一连串的挫折之后,才会认真的思考十年前陶渊明所说的“独正者危,至方则碍”,才会对“身才非实,荣声有歇有切身的感受,也才会认真反思作为一个士人的处世之道。于是,在他思愆里闾、闲居无事时所做的《庭诰》一文中,出现了这样的段落:

夫内居德本,外夷民誉,言高一世,处之逾默,器重一时,体之滋冲,不以所能干众,不以所长议物,渊泰入道,与天为人者,士之上也。若不能遗声,欲人出己,知柄在虚求,不可校得,敬慕谦通,畏避矜踞,思广监择,从其远猷,文理精出,而言称未达,论问宣茂,而不以居身,此其亚也。

“言高一世,处之逾默,器重一时,体之滋冲,不以所能干众,不以所长议物的反思被明确的表述出来之后,就会在行动中有所反映。因此,在刘湛被诛,颜延之再次被起用之后,《宋书》本传就出现了“在任纵容,无所举奏”的记载。之后因为求田问舍“不肯还直”事被免官、又复官之后,连求田问舍的事情他也不去做了,除了喝酒,别无所求。《宋书》如此记载:“居身清约,不营财利,布衣蔬食,独酌郊野,当其为适,傍若无人。”

至元嘉二十九年,颜延之上书请辞,未获许。之后一年,刘劭弑父自立,颜延之被任命为光禄大夫。而他的儿子颜峻却成为讨伐刘劭的刘骏的得力干将。颜峻所做檄文传到刘劭手中,颜延之因此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面对刘劭“言辞何至乃尔的质问,颜延之答曰:“竣尚不顾老父,何能为陛下?”这个答语中,完全不见了“吾名器不升,当由作卿家吏”的狂放疏诞,更多了谨慎思考之后的圆滑与世故。

经历了这次的风浪之后,颜延之开始刻意疏远政治。面对位高权重、无可避之的儿子,他说“平生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他不仅不接受儿子提供的器服宅宇,而且在乘坐“羸牛笨车”出行时遇到颜峻的仪仗队,也立即“屏往道侧”。对身处高位的儿子刻意疏远,成为颜延之傲岸狂狷性格的另一种表现。但是,当他看到颜峻于宾客盈门之时却“方卧不起”时,他怒斥颜峻:“恭敬撙节,福之基也。骄佷傲慢,祸之始也。况出粪土之中,而升云霞之上,傲不可长,其能久乎?”这一番话,俨然出自一位恭谨自守的老儒之口,其中完全不见了早期的偏激与疏狂。《南史·颜延之传》还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颜延之曾经和何偃一起跟着宋武帝去城南郊祭,在途中何偃呼颜延之为“颜公”,“延之以其轻脱,怪之,答曰:‘身非三公之公,又非田舍之公,又非君家阿公,何以见呼为公?’偃羞而退”。这时的颜延之固然依旧狂狷傲岸,但和早期的“辞甚激扬,每犯权要相比,“何以见呼为公的话语中,除了机智、调侃和不屑之外,更多了一些和光同尘的味道。

在《陶征士诔》中,颜延之称赞陶渊明“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宦海沉浮数十年之后,性既偏激,辞甚激扬的颜延之不见了,“宪子之谥,盖棺定论。从《陶征士诔》中对靖节先生“贞夷粹温,和而能峻的颂扬中,我们能够看到晚年颜延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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