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讷讷王国维

 yunshuixuanzhu 2020-02-06
原创 刘诚龙 刘诚龙 2019-08-25



文化在腹笥中,处甚状态?液态,气态,还是固态?抑或是芯片形态?比如蚕,其蚕丝于蚕肚是液态,出蚕口是固体丝状;文化在腹笥是饺子,出唇口还是饺子?很多人是一肚子文化,就是出不了嘴巴;反之有些人肚里没几滴墨水,出得嘴来,却是射水也似,打标枪也似,唾沫星子有如瀑布溅水花。

口才是不是才,这在当今是无疑义的,指定是才,或是大才,不曾有文件排序,却在人心隐然心目中,于万千种才里竟或是首才。乾隆曾问:什么人最占便宜,有臣子抢答:会说话的。话虽如此说,然则说起古来,在朝在野,对口才定位是正反两标准的,官府将之定为正才与首才,民间将之摆在歪才与末才位上,描述口才的词语与成语,多半贬义,口若悬河,算是中性,摇唇鼓舌,巧言令色,便不是好评价;我老家相亲,若小伙子“鸟是好鸟,就是话多”,嫂嫂婶婶们,便“打破”(棒打鸳鸯,或者离间,我老家叫打破),说这人“嘴巴打得狗屎烂”,怕不是好人,不是做事的人。

口才与人品搭起钩来,此处不表,下面再议。要说的是王国维,他算是民国之才,之大才,之高才,之不世出之才。人道是民国人才辈出,个个高峰,人人争峙,而胡适踮起脚跟瞭望茫茫九派,没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却说:“现今中国学术界真是凋敝零落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内中章炳麟已半僵了,罗和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

王国维文功学略摆在那里,不因谁高评而虚高,也不因谁低抑而矮人,王公学贯中西,自成体系,他研究国故,而不单是整理国故,在国故上勇敢精进,多有开拓,中年变法,有五大发现,另两大不说,其中甲骨学、简牍学、敦煌学这三大,那是举世公认的,是走在世界前列的;王国维是复古派,曾在“南书房行走”,却也在“东西洋行走”,他曾留学日本,悉心洋学,却不单开洋词专卖店,天天贩卖五六七个英语单词,而是将西学与国学融会一体,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成为我“这一个”。王公涉猎广泛,甲骨文、金文、简牍文、石经《说文》学、训诂学、音韵学、版本目录、校勘学,都学迈中西,这不是关起门来,自说自话,而是摆在地球仪坐标中来衡文量人的,梁启超赞之曰: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

王国维腹笥里文化充盈,王公腹笥里藏有多少文化,以何形态储存?液态肯定不是;固态更不可能,王公如孕妇,装得下一个孩子或双胞胎与多胞胎,也装不下那多文化;以固态饺子堆放?更不可能,猪八戒食肠宽大,一蒸笼顶多两蒸笼也胀死他;诸如气化、雾化与云蒸霞蔚之云化、霞化,都不能解释王公文化收藏之多,之广,之深,之奥。或许,王公文化,是以观音菩萨那瓶,瓶装四海,倾泻不尽;科学一点说,如电脑装,如芯片装吧。

王公文化如电脑装容,可是也不太对。我弄不明白,电脑是如何装文字的,键盘一敲,文字滴滴答答,如缝纫机针脚,密布屏幕了;缝纫机走针脚,那是旁边有线先在;电脑出文字,是电脑里先放了那多文字?好像不是。

我要说的是,王国维腹笥里文化似海,文化如山,文化如绵绵不绝的缝纫机线,怎么就出不了口呢?或者说,文化怎么变不成词语呢?说错了,文化在王国维笔下,如浓云变雨,文化变词语,那是倾版面而下的;然则,文化到了王国维嘴边,能变词语,却是葫芦里的饺子,倒,倒,倒,倒不出几个词语来。文化能变笔下词语,文化如何变不了嘴上口语?

李恩绩在《爱俪园梦影录》里,对王国维有个印象记,“对人很不会讲应酬话,更不会客气。”方格子上走笔如飞,酒桌间边嘴笨如钝,此乃王国维;李先生叙了一事佐证,说有人请王公去鉴定一件古铜器——您见过电视上文物鉴定专家吧,那可真是巧舌如簧,翻舌头如覆雨翻云,嘴巴真个打得狗屎烂(自然,家里因此来钱,堆放地下室,沤烂)。王公被人请来古物鉴定,腹笥文化转化不了嘴唇语句,只是说四个字,“靠不住的”;李先生说,“那个人无论找出一些话来怎么说这个古器色泽如何古雅清绿的如何莹彻文字如何精致什么书上有类似的着录并将这些提供给他做参考,再请他仔细看一下,他看了以后,依然是‘靠不住的’四个字的答复,也不附和人,也不和人驳难……有时姬觉弥要和他解决一个字义,他只是嘻嘻一笑,或者有机会更跑远些。”色泽古雅,文字雅致,尤其是古书上记载,王公文化那多,不晓得吗?不会转化为花言巧语么?王公就是不说,他说,不像一个大学者,滔滔不绝,只简简单单四个字:靠不住的。

王公嘴巴迟滞,还真不如毛笔健飞,王国维自杀之前,门生姜亮夫前来探访先生,想必王公将发表一篇大演说吧,然则,王公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亮夫,我总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点辱。”除了“辱”字同意反复外,王公没再说什么来。将永别人间,怎么就不将文化转为词汇,转为口语,多留些文化在人间?文化丰富,而口语贫气,文化大家沈从文也是如此,沈从文给大学生上课,站在讲台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说出来的是:我要哭了。

腹盈盈而文满,口讷讷不能言,此非佞人,此乃君子乎?孔子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于王国维而言,其行则文化也,则学术焉;其言则口语也,则说话焉。口才与人品挂钩,不是我老家嫂嫂与婶婶妇人之见,是孔子始作俑的。也不单是孔子所见,古人对口才,你说是偏见也罢,你说是洞见也罢,古人多是这么认为的,有谓“贵人语迟”,说的也是这意思。俗人说话,话不经脑子,叫一根肠子通屁眼,而素养深的,话要过心,心有二房二室,还要上行到脑,脑再返回,出口之语,自然就迟了;话到了嘴巴,还有牙齿,齿锋尖锐,将即将出口的话,以齿切断;何况齿外还有唇,双唇一合,如卷闸门一关,也把话语关在了嘴里,咽回去,这就叫贵人语迟,或竟是贵人语无。

时移世易,讷于言,或非嘉奖,已转劣评,如今人都想要的是,敏于言而讷于行,演学家那么多,学问家那么少,便是这么来的吧,也是,搞演说的,要去大庭广众天天搞交际;搞学问的,须坐冷板凳,如树植山中,独木而成林。

众人都不喜欢讷字,以为讷者,木讷也。噫吁嚱,讷,其词多美好,别说王国维,讷多君子啊。毛泽东给他女儿取名,一个叫李讷,一个叫李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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