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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染的宿命?

 cat1208 2020-02-07

美国经济学家马修·杰克逊的著作《人类网络》是探究社会的网络特征及其对人们行为方式的影响,书中却谈到许多与传染病相关的内容。的确,人类社交网络的主要功能就是传递信息与物质,也包括疾病。


无处可逃

18世纪,天花在欧洲爆发。西班牙国王路易斯一世、俄国沙皇彼得二世、法国国王路易十五、英国王子艾尔弗雷德……相继染疾身亡。远在欧亚大陆另一头的大清皇室同样避之不及,顺治皇帝死于天花,爱新觉罗·玄烨则因出过痘、有了抗体而被选中继位。传染病可以轻易跨越国境、种族、性别、阶级的界限,如科幻片里外星生物入侵的场景,让内斗不休的人类恍然意识到自己同为一体。

黑死病版画《死亡之舞或骷髅之舞》

传染病通过人类的社会网络蔓延。蒙古铁骑西征,黑死病(腺鼠疫)从亚洲草原传入欧洲,消灭了近五分之二人口。欧洲殖民者登陆美洲大陆,天花、麻疹、流感与斑疹伤寒如影随形,数年之内令勇武强悍的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土崩瓦解。后人估计,美洲印第安人可能因为这些疾病折损了90%。最后受到冲击的是夏威夷群岛的偏僻土著人群,美国军舰独立号带来的麻疹让当地进入“1848——死神之年”。历史似乎表明,没有可以逃遁的桃花源,越封闭偏远的社群,一旦遭遇前所未见的疾病,后果可能越严重。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古代社会的疾病蔓延相当缓慢,黑死病尽管势不可挡,每天的平均传播距离其实才两公里。现代社会的便捷交通工具和人口流动规模,是防控疾病的莫大挑战。距今刚好一个世纪的“西班牙流感”是极好的前车之鉴。当时随着一战结束,大量军队在全球各地密集调动。许多士兵拥挤在狭窄的兵营、车厢和船舱内,跨越大陆与海洋。这一流感病毒极具传染性,能通过喷嚏或咳嗽中的微小液滴播撒。被感染者的传染期达一周以上,从无症状的潜伏期到症状消退之后。流感的毒性、疫苗的空缺加上空前的人员流动,让西班牙流感在全世界波及到近5亿人,夺走5千万以上的生命。多年来,医疗业界与全球卫生组织一直在预防下轮超级传染病暴发,在与未知的变异病毒赛跑,这绝非杞人忧天。


再生数与超级感染

《人类网络》介绍了两个与疾病传染有关的关键概念。其一是“基本再生数”,也就是平均每个感染者会带来多少新的感染。做个简单的指数计算便会明白,基本再生数的微小差异会带来截然不同的传播后果,引发质变。再生数若大于1,疾病传播将以几何级数扩大;再生数若小于1,新感染人数将递减,疾病会得到控制并最终消亡。在如下的模拟图示中:再生数为0.5,网络中只能形成有限的连接,不会大规模传染;而当再生数达到1.5,整个网络很快会连成一片。埃博拉病毒近年来在非洲国家爆发时,再生数约为1.5-2.5。而通过悬浮颗粒物即能传播的麻疹,再生数可以达到12-18!

左:再生数为0.5的网络 | 右: 再生数为1.5的网络

第二个概念是“超级感染者”。美国疾控中心的一份报告提到,在1983年已知的全部248名艾滋病患者中,有40人同加拿大空乘服务员盖尔坦·杜加斯发生过性关系。

盖尔坦·杜加斯

盖尔坦·杜加斯为传播图中的0号

这位男同性恋者在当时被指责为“零号病人”,虽然后来证明他并非艾滋病进入美洲的源头,但他毕竟处于早期那场爆发的中心。在塞拉利昂近期的埃博拉疫情中,有超过一半的病例可能来自3%的超级感染者。回顾十几年前的萨斯疫情传播历史,我们也能看到若干相似情形。超级感染者的出现,可能导致疾病传播速度突然加快,传播范围发生跃迁;可能突破通常的防护屏障,导致医护人员被集中传染;还可能意味着病毒的最新变异和未知风险。

传染病的可控,最终是再生数的控制——减少新增感染。其中的最大挑战,则是对超级感染者的识别与防范。


行为模式与历史教训

人类社会的行为模式与疾病传播关系密切。家长们知道,学校开学总是伴随着儿童疾病高发期,缺乏免疫力的孩子们相互接触,形成密集交叉感染。早在1929年,统计学家赫伯特·索珀就证实了苏格兰的麻疹爆发模式与学季周期之间的因果联系。历史上多次最严重的传染病爆发也同移民、战争或军队调动等大规模人员流动有关。

每逢疾病肆虐,人们便会自动调整行为模式。在恐惧氛围中,许多人会学习医疗常识,改进卫生习惯,加强防范措施,减少甚至切断与外界的人身接触,社会网络的连通性、传染性也随之下降。在2002-2003年的萨斯疫情爆发期,许多人就选择自我隔离,甚至间接刺激了短信和互联网通信以及初期电子商务发展。不过当疾病高潮过后,警报解除,大多数人和组织仍会回归熟悉的生活轨道。

《人类网络》特别提到,受网络谣言(另一种无法根除的传染现象)的影响,许多人把儿童自闭症多发错误归咎于MMR疫苗。最近20年来,这种廉价而高效的疫苗在世界范围的普及因此遇到极大干扰,导致麻疹和腮腺炎等可以充分预防的古老疾病阴魂不散,并一度在发达国家呈现高发趋势,作者杰克逊教授的一位好友也不幸因之病逝。在沉痛的教训与现实的威胁面前,众多家长不得不重新思考给孩子接种疫苗的问题,开始主动和深入地去查询资料、请教医生,而不再是被动接受关于疫苗副作用的谣言。

危机触发改变,然而应急式的改变往往只是权宜之计。疫苗接种越成功,疾病威胁越小,民众的警惕性就会越低。疫苗接种的谣言和恐惧又将重新抬头,让接种率再次降低。这种循环造成今天的大多数传染病仍会随时间呈周期性爆发,要根除任何一种都异常困难。除天花已被完全控制外,各种传染病仍在地球上的偏僻角落里潜伏。有些病种,仅仅因为极少数国家未能尽职,就迫使让全世界的孩子们年复一年继续接种疫苗,实在令人沮丧而无奈。

黑格尔讲,历史留下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或许跟经典物理学的定律类似,旧格局、旧模式、旧观念的维持亦自有其惯性,改变必须借助外力。传染性是人类网络的宿命。在防范和应对传染疾病上,希望历史留下的唯一教训,就是不要再重复曾经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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