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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对《三国演义》的继承与发展(一)

 慧然 2020-02-07

姑妄言全刊本

历史与文学,本就是联体婴,六经皆史,再广泛一点说,文学是社会的镜子,也是历史的精神投影。反之,历史也常常是文学。中国早期的史学著作都或多或少带有文学虚构,西方一些国家(例如英国)早期的历史著作,常常也只是带有文学性的历史故事(例如贺林希德的《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编年史》)。待到这对联体婴分离以后,也仍然相互渗透,相互影响。于是,人们把带有文学性的历史称为史传文学,把由历史故事演化的小说称为历史演义,其实,历史本身是文学说不尽的话题。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可浅可深,但不管它是浅是深,我们都可以称之为历史话题的文学。引入这个概念,我们才可以把更多的文学作品纳入讨论范围。比如,涉及历史话题的神话小说、以历史为由头的英雄传奇、借某朝某地某事为背景的世情或他情小说等等。我们将在本文拿来与典型的历史演义 《三国演义》比较的《姑妄言》就属于最后这一类。

  毛声山评点三国志

初看起来,《三国演义》是中国古代历史小说的代表作,而《姑妄言》则被看成是艳情小说的集大成之作,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其实,这只是一种直觉。事实上,《姑妄言》与《三国演义》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可比性,《三国演义》是典型的历史题材小说,《姑妄言》其实也不是纯梓的艳情小说。从取材范围说,它是写明末清初历史和社会生活的。从创作宗旨看,作者在《自序》中说:


夫余之此书,不名曰真而名曰妄者,何哉?以余视之,今之衣冠中人妄,富贵中人妄,势利中人妄,豪华中人妄,虽一举一动之间而未尝不妄,何也?以余之醒视彼之昏故耳。至于他人闻余一言曰妄,见余一事曰妄,余饮酒而人曰妄,余读书而人亦曰妄,何也?以彼之富视余之资故耳。我既以人为妄,而人又以我为妄,盖宇宙之内,彼此无不可以为妄。鸣呼,况余之是书,孰不以为妄耶?故不得不名之“妄言”也。然妄乎?不妄乎?知心者鉴之耳。


这里所说的“妄”,就是或指荒诞,或指不真实。作者提出,孰真孰假,孰虚孰实,要看由什么眼光“视之”。在作者看来,社会上“衣冠中人妄,富贵中人妄,势利中人妄,豪华中人妄,虽一举一动之间而未尝不妄”,而作者看起来虚妄荒诞的描写,其实倒是不虚不妄,因为作者是“以余之醒视彼之昏”。无疑,作者认为他的描写才是清醒的真实的。

其《曹去晶自评》也说:


余著是书,岂敢有意骂人,无非一片菩提心,劝人向善耳。内中善恶贞淫,各有报应,句虽鄙俚,然隐徽曲折,其细如发,始终照应,丝毫不爽,明眼诸公见之,一目自能了然,可不负余一片苦心。其次者,但见其皮毛,若曰不过是一篇大劝世文耳,此犹可言也;倘遇略识数字,以看鼓词之才学眼力看 之,但曰好村好村,此乃诸公为腹所负自付(村)耳,非关余书之村也,求其不看为幸,何故?诸公自恐其污目,余更恐其污书 。


这里,作者似乎在说他的作品有某种不便明言的微言大义。他不愿意人们由皮相而把他的作品看成“好村好村”的淫秽作品,也不满足于人们把他的作品看成“一篇大劝世文”。他另有“一番苦心”,这个“苦心”,就是书中的政治历史内容。

予固知此事凿凿,故著成一帙,以娱观者之目,但信之者少非之者众,故不得不为之妄言也。予尚有八句,实不成诗,亦名之曰“妄言”,不过因此一部妄言之后,持续此数句,以证此“妄”字耳:

为报诸公识我么,我心惟祗与天那。

醒观世俗伤心重,醉著新编入意多。

兴到高谈刘子论,闷来豪放宁生歌。

妄言一任他人议,且自优游安乐窝。


作者自称“醉著新编入意多”,所入的“意”是什么呢?那个时代,他不好明说。他大量描写艳情,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在艳情描写的幌子下去描写明末的历史,总结明朝灭亡的惨痛教训,在于表现对亡明的沉痛悼念,在于怀念那些曾经为挽救明朝灭亡而抗争的正人君子,英雄好汉,诅咒那些导致明朝灭亡的贪官污吏,权奸悍将。从本质上说,《姑妄言》不是一部艳情小说,而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至少可以说它不只是一部艳情小说,同时还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作为一部政治历史小说,《姑妄言》与《三国演义》无疑具有可比性。

金圣叹 画像

我们还可以找到这两部作品更为直接的联系。中国古代的小说作者,前期多为艺人、初通文墨的村学究或试图以印行小说牟利的书坊主人,这些人大多读书有限。后期则有失意文人加入进来,而文人小说家所读,不外经书史籍、佛典道藏、名家诗文,虽然自己也作小说,但其实并不大读小说。中国小说史上的小说家和小说评论家,纵使如曹雪芹这样的创作大师,金圣叹这样的评点大师,说到底还是吮吸传统雅文化的乳汁长大的。所以,当我们对古代小说进行比较的时候,我们尽管也可以指出它们间的许多相同、相似,但我们往往只可以看出它们模样的相像,或者是体会到它们精神的相通,就是说,只可以进行模糊的比较,或者是类比,要在小说或其评点的文本中,找出可以确指的材料并不那么容易。《姑妄言》的作者和评点者是两个少见的特例,他们不仅像前期小说家那样有丰富的社会阅历,像后期小说家那样有较好的传统雅文化的修养,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读过大量的小说作品和评点,甚至还在朋友之间相互研讨。作者曹去晶在其作品中大量提到前代小说,评点者林钝翁在第一回回前总评中更明确地说到自己“阅稗官小说不下千部”,可见他们阅读小说之多,简直可以说他们是读小说读出来的小说家和小说评论家。正因为如此,他们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部难得的可以确切地从纵向分析小说传承影响的例证。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前代小说作品的明显的影响,其中也包括《三国演义》的影响。我们甚至可以在他们的作品和评论中找到前代作品的遗传因子,可以分析出它们在继承前代传统的过程中所发生的变异。

定三分亮出草庐

《姑妄言》中多次提到《三国演义》的人物,借鉴《三国演义》的细节和语言。诸葛亮这一形象,就被多次提到。例如,第五回写宦萼称赞邬合的主意,说:


虽《封神记》上的姜子牙,《三国志》中的诸葛亮,《锌剑春秋》的孙伯龄,也没有你这样的妙计学问,我同你相识多时,竟不知你有这样大才学,可敬可爱。


这里的《三国志》与《封神记》、《锋剑春秋》对举,显然是小说,而不是史书。宦萼这样一个呆公子,也决不可能去读陈寿的《三国志》。

第十五回写富氏降伏贾文物的经过:


……后来喜得贾文物领过这两次辣面,知道这女诸葛的智谋利害,已经过二擒二打,若到了七擒上,就未必肯如那慈悲的军师,还肯七纵蛮王的性命。


这里连涉及诸葛亮的情节也一并借用了。

《姑妄言》有不少材料抄自一些笔记,这样的段落也多次涉及诸葛亮、关索等与《三国演义》相关的人物。第四回写苗人的部分抄袭陆次云《峒溪纤志》,提到“居诸葛营者,衣冠礼仪,悉如中土。”写“苗人腊祭曰‘报草’,祭用巫,设女蜗、伏羲位。苗祀神多书‘孔明天子之位’。” “铜鼓多马伏波及武侯所制,故称曰诸葛鼓。”

第十一回写侯捷云贵之旅,杂抄陈鼎《黔游记》、许缵曾《滇行纪程》,提到一系列关于三国人物的传说:


望城坡……南里许即诸葛洞,相传武侯征凿运粮者,然非洞也,乃两山(陟)[陡]立,中夹一溪。后为大水冲两崖巨石梗塞中流,舟揖难行。……霸陵桥即关索岭,水从西北而趋,自万山中来,亦合盘江,至粤西以入海。关索岭为黔山峻险第一,路如“之”字,盘折而上。山半有关帝祠,即龙泉寺。有马 (跪)[跑]泉,甘碧可饮。相传关帝少子索用枪刺出者。庙在高台之上。……庙门外有哑泉,昔孔明南征,军士误饮此水皆哑,后人封之,有碣曰:“亘古哑泉。”西巅即顺忠王索祠,铁枪一株,重百余斤,以镇山门,俗称小关王庙。庙貌甚伟,苗部俱畏威德,入庙者无不罗拜。下岭即关山驿,自此以西俱高峰插 天,烟云无阴晴,弥漫山谷。……金马坊之东数里,有大白塔,下有四门,讹传孔明斩孟获头藏于内,此不见经传之言也。


这些材料,对于研究《三国演义》故事的民间异闻、形成过程乃至版本演变,也不无参考意义。

《姑妄言》写人物外貌,写武将的坐骑,也一再借鉴《三国演义》。第二十二回写林忠的妻子国氏“骑一匹火炭赤兔马” “坐下骑一匹赤兔浑红马”,写黄闯子“面赤如重枣,虬须飘袅袅。”显然袭用了《三国演义》对关羽的描写,第十九回写鲍德“生得豹头环眼,颊下一部虬髯”,第二十一回写林报国“生得豹头环眼,虎须倒竖,令人望而畏之”。“豹头虬髯”,显然袭用了《三国演义》 对张飞的描写。

虎牢关三战吕布

《三国演义》的语言也被《姑妄言》大量袭用,例如第十七回嘲笑王恩夫妻用女儿婚姻巴结魏广微,株连革职回藉是“王朗妙计高天下,赔了娇儿又折官”,第二十二回写史奇部将终严说史奇败了“还挣着命要厮杀,真是插标卖首,活得不耐烦了”。“插标卖首”是《三国演义》里关羽讽刺颜良的话。这一用语使用频率极低,以致于嘉靖本要对这个词语加上注释:“如插草标卖其头也。”至于《三国演义》中常用的习见的词语,在《姑妄言》中更是屡见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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