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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烟散入五侯家

 东方欲晓10 2020-02-08

 序

 

 

何时归来犹未晚,亦可天真作少年。

 

再次踏上少年锦时壮游过的土地,闻着那初春蒿草散发出的清香,耳边回荡着的,依然是三年前我们辅相识时的欢声笑语。

 

古人云,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们这样一群人,共同坚守这份爱好与追求,惶惶然已是三载春秋。

 

如果,在这片土地上,我们要寻找一处角落,去感受先人那仪式感的的葬仪,那么,也许首先映入我脑海中的词语便是—河朔。

 

乌桓城下雨初晴,紫菊金莲漫地生;最爱多情白翎雀,一双飞近马边鸣。

 

说起我与河朔的情缘,不得不提到一位生活在八百年前的古人—葛逻禄讷亲。

 

是的,他是蒙古人。

 

很多人都以为,元人的诗赋能高明到何处呢?

 

很难想象,这般淡雅清新如小品般的诗歌的背后,承载着他十数年的寻访生涯,以及对河朔古物如痴如醉的眷恋之情。

 

这如痴如醉的眷恋,都写在了那本《河朔访古记》中。

 

曾经有很多人问我,你为何喜欢游走在帝王陵寝之间,为何会对那些莫名的土冢与空对残阳的冷冷的石仪兴趣盎然。

 

很久以前,有一部日本电影《楢山节考》,让我深深的感受到,有的时候,葬事是一种充满着仪式感的曼妙的体悟。

 

而随着走过越来越多的,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以及不同阶层的先人的终所,这种感受也越发的强烈。

 

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同的话,体悟中,渐渐增加了对这片土地上古老文明深深的崇敬感,以及这些文明所经历,所遭遇的伤痛的感怀吧。

 

河朔诸陵,不经凝聚着这全部的情感,也曾经记录着,我少年时那奋不顾身与执拗骄傲的往昔。

 

中国古人对于亡故的思绪是复杂的,

 

这种复杂,会真实的流露在那陵寝的一草一木之间。

 

河朔之行,自神都至永安,自北邙至巩洛。

 

我们的步伐或许只有短短数日,但我们的视线,已跨越了数千载时光。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汉人眼中的仪式感是恢弘波澜处,又柔和了许多忧愁的。

 

光武帝起兵南阳,建制河北,纵马昆阳,终老北邙。

 

关于他陵寝的所在,人们误解了千百年。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这北邙山顶圜丘型的陂池下,是否真的埋葬着,那“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的具有人情味的开国皇帝呢?

 

我们不得而知。

 

但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他留给子孙后代的遗言:古帝王之葬,皆陶人瓦器,木车茅马,使后世之人不知其处。临平望平阴,河水洋洋,舟船泛泛,善矣!

 

形成鲜明反差的,就是西汉天子“即位一年而为陵,天下贡赋三分之,一供宗庙、一供宾客、一充山陵。”

 

我多么想你能变成我永不凋零的花朵,但时间不会让你永远的停泊。我想和时光一般潇洒的离开,于是,我静谧的卧在高岗之上。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这就是洛京两隅的汉家天子们,他们把葬仪的内涵掩埋在黄土之下,峥嵘不留存于人世之间,但仍然能看到他们生死观念中充溢着人性的光芒。

 

与斩白蛇、夺天下、败匈奴、通西域、五陵通衢、四海臣服的西京时代比,东汉,是一个让我们容易忘记的时代,但这个时代的遗存,真正的横跨于河洛之间,南北遥望,列冢森罗,构成额河朔帝王陵寝的主干。

 

 

 

国分三部,历史开始逐渐走向晦暗,仪式感中开始出现了灰色调的简朴、凝重和不安。

 

一如这个时代,但闻英雄金戈事,不见孤老泪沾襟。

 

天地虽云广,独容我身难。日月虽云明,岂照我身边。

 

日本人眼中的死亡,具有深深的孤独感。

 

这种孤独感,让他们的终所清净、冷谧,充满着修行者的晨钟暮鼓的伤逝。

 

高平陵,早已不见司马氏和曹氏权谋诈术的刀光剑影,唯留青冢向黄昏,辅一至此,失落感不可谓没有。

 

这位效法始皇帝,铸铜盘以承甘露,修神道以期长生的天子,继承了父亲的婚姻不幸。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身后,陪伴他的,是自己未满月而夭折的小女儿。

 

这座左近闻名遐迩的坟墓,不知是否,是那两个未谙世事,恬静如水的魂灵的终安之地呢?

 

那骑着健羊,似羊脂玉雕成的小童,不知是否,是两个孩子喜爱的玩具呢?

 

曹魏时,墓葬多朝东方,而这座墓葬朝西,那里是曹魏寰丘的方向。

 

史传,明帝为亡女立庙,亲送至南陵终所。

 

忘记那些酒色财气的记载吧,

 

我想此刻,他只是一个伤心欲绝的父亲。

 

朝向寰丘,寄托着他希望女儿早日升仙的期盼。

 

此刻,帝王家里,难得温和的亲情,就如这午后的阳光,洒落。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从曹魏以降,晋室解体,五胡祸乱。

 

帝王们,似乎越来越喜欢,选择高山,作为自己的安魂所在了。

 

高山,似乎成了他们眼中和心中,圣洁的依托,以及,能让他们远离逝后烦恼的净土。

 

然而,他们一手酿造的乱世的苦海,终于淹没了他们自己。

 

崇阳、峻阳、最后是太阳。

 

这是司马家族,对自己千秋万代最后的渴望。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但翻开史料,

 

这些承载着美好寓意的陵寝,莫不伴随着一个残酷、伤痛的词汇“崩塌”,

 

为尊者讳,我们的古人,也许是流尽泪水,

 

用这样一个词,

 

去遮掩我们想象到的以及不堪想象的暴行。

 

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

 

颓陇并垦发,萌隶营农圃。

 

昔为万乘君,今为丘中土。

 

感彼雍门言,凄怆哀今古。

 

魏晋风度,旖旎柔美,但那个时代,无疑是流血漂橹,不堪回首的。

 

最是西京俱泯灭,不堪回首旧金镛。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此刻,我们已不知道,那起伏连绵的山岗上,到底埋藏着多少财富和珍馐。

 

金谷园荒芜许久,广陵散人间难觅,

 

不见潘卫,不识七贤,

 

魏晋,就似那流光溢彩中的惊鸿,闪电而来,飞逝而去。

 

留下的,只有那蔡庄古井中,刻着斑驳陆离文字的砖志,诉说着,洛阳纸贵的传说。

 

 

前山后山高峨峨,丧车辚辚日日过。

 

哀歌幽怨满岩谷,闻者潜悲薤露歌。

 

自首阳山以西,就进入了真正意义的北邙山。

 

依稀记得,儿时读《石头记》时,外祖父告诉我,林黛玉自称北邙乡女,言外之意,就是她即将离世。

 

唐代诗人王建,除了他千古传诵的《宫词百首》外,还有这样一首诗,说不尽,这北邙山头的哀婉凄绝。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

 

古人云,这邙岭上,坟冢森罗棋布,无卧牛之处。

 

于是,今人的奇思妙想,就构建了一间古墓文化专题的博物馆,去试着分担这邙山上载不动的恩怨情仇。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这里,我们看到了中国古代墓葬形制的流变史,

 

这里,我们看到了古人殊为令人意向不到的生死观。

 

才子佳人也好,王侯将相也好,

 

他们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的安魂之地,

 

千秋功业,只做抔土。

 

这里,我们仿佛亲身经历了那千余年的风雨。

 

八王之乱,河阴惨迹,

 

一座恢弘壮丽的城阙,阊阖门、太极殿、还有那高逾百四十米的可为万世表范的永宁寺木塔。

 

轰然,倒下。

 

历史洪流淌过,

 

不为任何人驻足。

 

如果,这时光能够驻足,也许,那默默长眠在博物馆西侧黄土下的君王—北魏宣武帝,

 

会悔恨自己对祖制的更择。

 

他拯救了胡灵华,将自己的两千王公送上黄泉路,

 

他拯救了人性,也毁灭了自己的国家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这位异族皇帝的父亲,开创了洛京史上文物鼎盛、华彩非凡的时代,

 

然而,他又长眠在哪里?

 

长眠,能否安慰他一生伤痛孤寂的心呢?

 

北魏,那开创了国史异族政权百年国祚,庄仪典章的伟大时代,

 

如风般远去了......

 

 

大抵世间幽独景,最关诗思与离魂。

 

这是晚唐诗人韩偓晚年,流寓葵山,思念故国时,写下的。

 

高平陵以东,地势渐高,有山曰景山,有岭曰白云岭。

 

地平线上,一座高大巍峨的封冢,

 

刻印着,唐代,这中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王朝里,宫闱中让人不忍卒读的往事。

 

“初,将营筑恭陵,功费巨亿,万姓厌役,呼嗟满道,遂乱投砖瓦而散。”

 

这是一座,规模远逾关中同样身为太子的皇族成员陵墓的陵园,

 

这座陵园,是一位年老、失明、流尽泪水的父亲,对儿子的思念。

 

这里埋葬的,

 

就是《大明宫词》里,幼年的太平公主,最为倾慕的哥哥李弘。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庄严典雅,

 

无论史料还是戏剧里,这是对这位追谥为孝敬皇帝的高宗长子,描述最多的词汇。

 

这位太子,承载了高宗的希望,

 

也,承载了大唐的希望。

 

所以,当这位太子,在24岁的青春年少,离奇的凋零后,

 

唐朝的天空,仿佛也瞬间黯淡无光。

 

高宗和武后,忘记了关中大旱,国事繁杂,他们不吝惜所有,只为给年轻的太子营建一座瑰丽的殿堂。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此刻,

 

我宁愿忘记史书里,那个传闻为了权力,戕害自己儿女,最后孤家寡人的女主,

 

就像万安山下的明帝一样,

 

武则天,伤心欲绝,这是她的第一个儿子,

 

她不是一个残忍无情的母亲。

 

一路走来,唯有在这白云岭上,我才真正领悟到,残阳夕照,古冢凄凄的场景。

 

自恭陵西行,逾数里,

 

短短的路程,而大唐已走到了终点。

 

数年前,我曾经试着寻找,但满眼荠麦青青,

 

如今,今人立碑一通,以纪旧址。

 

和陵,大唐王朝营建的最后的帝陵,

 

站在这里,遥望恭陵,我默然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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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习惯了那石仪巍然,画栋雕梁的气度,

 

却不知道,

 

当繁华落尽,只剩残垣。

 

碑后的麦田中,干净里,找不到一丝墓园的影子,

 

那顾盼神飞的风流和惹人神往的自信,

 

早已雨打风吹而去。

 

夜雪初霁,荠麦弥望。

 

此刻虽无雪花,

 

然而,一个伟大王朝落寞的背影,也许,已经能催起人们心中的泪花了吧。

 

 

 

回首东都老泪垂,水晶遗注忍重窥。南朝还有伤心处,九庙春风尽一犁。

 

河朔之行的最东首,巩洛之原。

 

宋朝,华夏民族心中,让人尤为怀念,也尤为感伤的王朝。

 

然而,一路走来,倘若只有伤古和悲春,

 

岂不辜负了,这大好春色?

 

河朔陵寝,以宋代遗作,殊为完整。

 

从矗立在寺沟村北,会圣宫前的巨碑,

 

到八陵数以千计的石刻像生,

 

从万安山岭里,采石场所存的石料模具,

 

到博物馆陈列的,品类繁盛的石仪残件。

 

有宋一代,文采盎然,仪注景然,由是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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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宋陵之于我,还有着许多特殊的情怀。

 

这里,有许许多多让我非常挂念的“朋友们”,每隔一段时间,

 

我总想来看看他们。

 

便秘狮,撩妹狮,喵喵虎,胖胖虎,灞波儿奔,啊对了,还有“圆桌会议”的狮子们

 

宋人的胸怀,是豁达开朗的,

 

由此,宋陵的石仪里,多了很多令人忍俊不禁的形象。

 

古人的超绝技艺,在今人眼中,也许是停留在手中,

 

实际上,

 

更重要的,是胸中的丘壑,以及时代赋予他们的思想。

 

森森严残酷的皇家礼制,和眼前一尊尊活灵活现,惹人怜爱的石刻像生,

 

我们触摸到了,

 

有宋一代的精神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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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个王朝得国很慢,这个王朝自始至终没有过多的显示出,肌肉的发达,以及勇武的气魄,

 

但,这个王朝宽容、温厚而富有人文气息。

 

柏杨先生曾经评价说,宋朝,更像一个普通人的王朝。

 

泱泱华夏,五千年的历史,

 

我们看到了许许多多才子佳人,将相王侯,迁客骚人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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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在地垄田间,

 

今天的孩子们依然在石像间穿梭嬉戏,

 

耕者们依然在石像间播种收货,

 

老人们依然在夕阳下里短家常。

 

不知为什么,宋陵,让我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暖,

 

或许不如唐陵那样,气势雄浑;

 

或许不如南朝帝陵那样,格调高绝;

 

甚至,也不似汉陵那样,睥睨沃野。

 

但这里更接近我们,这里,有着更丰富的生活气息。

 

仿佛,自古而今这里就并非大禁之地,

 

我们难得,能够如此近的,去触碰一个久远王朝的气息。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而这个王朝,也热衷于,告诉我们他的故事,

 

老朋友的感觉,也许就是如此吧。

 

 

 

时间很快,

 

而意犹未尽。

 

于我而言,

 

对华夏文物古迹的寻访、记录,也许是终生的爱好,

 

曾经,

 

我自己孤独的行走在这里,

 

如今,

 

当我们这样一群有着共同爱好和信念的人,走在一起的时候,

 

彼此激励,

 

相互交流,

 

是另一种欢愉的乐趣。

 

借用前辈刘老师的一句话说:觅古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

 

窃愿与海内诸君子共勉。


轻烟散入五侯家—丁酉河朔访古记行

日暮苍山远,

 

人影渐依稀。

 

最后,我想所有的情感,都可以用何正璜先生的这段话,加以诠释。

 

一路上,回首望,高岗横亘,是历代帝后尊贵的陵寝。

 

侧首四顾,汉、魏、晋、宋各代墓地,密如星棋。

 

他们创造了历史,历史叙写了他们;历史不断在延长,他们却安恬而永恒地长眠在这咫尺之间的一片土地里。

 

他们所创造的帝业,千秋各有定论,而他们憩息的幽园冥宫,却曾有几人肯远来凭吊?

 

断碣荒草,黄土西负,

 

我几乎忘记了这里原来还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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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终至钟漏歇时,

 

唯有荒山一片土,埋骨成灰,与茂草野艳,争向西风。

 

 

 

Special thanks to: 帝王陵研究会全体同仁!

 

 

 

 

 

南承

 

 

丁酉初春于东鲁亦省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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