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性乙型脑炎：东方瘟疫是怎么被制服的

2003年4月26日，“非典”疫情将近尾声，中医大师邓铁涛上书中央领导人为中医抗非典慷慨请战，并附《论中医诊治非典》雄文一篇。文章一开头就以7条理由证明中医治疗病毒性疾病比西医更有优势，其中有3条说中医治疗流行性乙型脑炎（以下简称乙脑）有优势：1956年石家庄用白虎汤、1957 年北京蒲辅周用温病之法、1958年广州邓铁涛以暑热伏湿之证治之，疗效均达到 90%以上，均超世界水平。

三次乙脑流行，用三种方法治疗，均超过西医的疗效，中医的神兵利器仿佛取之不竭，端的神奇！然而，事实果然如此么？

乙脑是一种病毒性脑炎，有着极高的死亡率（20%-30%）和致残率（40-50%）主要分布在东南亚，曾被称之为“东方的瘟疫”。中国的乙脑占全世界的一半，高峰时，一年有17万新发病例，到今天，降到每年1000例左右，基本被制服，这与白虎汤们有没有关系呢？

其实，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中国古代没有乙脑流行的记载，古代中医也没有乙脑的临床观察记录。这个病最早是日本的西医描述的，时间是1924年。1934 年，日本的西医又从马脑和人脑分离出一样的病毒，证明是乙脑的病原体。因此，国际上一般称乙脑为“日本脑炎（Japanese encephalitis，JE）”。

乙脑这个病当然不是1924年以后才出现的，只不过，现代医学对它的临床特征进行观察描述之前，它会被诊断成其他各种“疾病”，如高热会被诊为伤寒，昏迷会被诊为中风，惊厥会被诊为中邪，诸如此类。当它爆发流行时，也不过被诊断为“疫病”之类的泛称。如广西，是乙脑的重灾区之一，1960-2010年共发生乙脑65384例，死亡11875例，病死率为 18.16％；但在清代1644-1911年的 267年中，只有大量“疫病”的记载，至少有57个年份发生重大疫病，每次死亡都成千上万，我们不知道那些“疫病”究竟是什么病，是不是也有乙脑在内。

1934年分离出乙脑病毒后，现代医学以日新月异的技术对它进行了彻底的分析还原。我们得以知道，它是圆球状的颗粒，核心是一条单股正链RNA，外包着由50nm的糖蛋白形成的20面体立体对称的核衣壳。病毒基因组全长11kb，编码一种多聚蛋白。进入宿主后，在各种酶的作用下，多聚蛋白裂解成3种结构蛋白(核衣壳蛋白、膜蛋白和囊膜糖蛋白)和7种非结构蛋白(NS1、NS2A、NS2B、NS3、NS4A、NS4B 和 NS5)。

与现代医学的与时俱进日新月异不同，中医对任何传染病，不管新旧，一律用古老的温病或伤寒来解释其病因，且不同中医的解释各不相同。比如乙脑，邓铁涛推崇的蒲辅周认定是暑温，邓铁涛自己却认为是暑热伏湿。如果只有这两种观点也就罢了，实际上，中医治疗乙脑60多年来，对乙脑的病因有无数种说法。不仅是暑热疫毒之邪，也夹杂湿、痰、火、风等邪；有认为乙脑分暑偏湿和暑偏温2型，也有分为卫气型和气营型；还有分为偏风热型、偏湿重型、伤津液型、伤营血型、脾虚下陷型；又有分暑温型、暑风型及暑湿型；还有温证、热证、火证、痰火证、痰浊证、外风证、内风证、热极生风证、热毒偏盛证、湿毒偏盛证、湿热毒俱盛证、暑热伤风型、暑温型、暑湿型、暑风型；以及痰阻肺闭证、痰蒙心窍证、暑入阳明证、暑伤心肾证、暑湿弥漫三焦证、暑入心营证、内闭外脱证、邪郁卫气证、营热动风证、痰迷心窍证、气阳衰竭证等等。西医的病毒全世界只有一个描述，但中医的辨证分型你根本搞不清楚有多少种哪个才是对的，这是博大精深呢，还是故弄玄虚呢？

现代医学不仅搞清楚了病原体，还搞清楚了病原体传播的媒介和途径。与中医翻古书轻松找到答案不同，中国的西医从世纪 50 年代开始了大量的动物病毒分离实验，经过几十年的研究，证实了猪、牛、绵羊、山羊、骡、马、驴、骆驼、犬等等均是乙脑病毒的传染源。而除了猪和马会出现部分乙脑症状外，绝大多数动物只是携带病毒，并不发病。这种“邪气”古人做梦也想象不到吧。

至于传播媒介，则主要是蚊子。蚊子的种类多达3000种，科学家们从其中30余种蚊子体中分离出了乙脑病毒,最主要的传播蚊种是三带喙库蚊，其次是淡色库蚊和东方伊蚊等。这些蚊子吸取动物的血，再传播给人，这就是乙脑的主要传播途径。我国和台湾西医还从台湾蠛蠓和库蠓中分离到乙脑病毒，这种吸血节肢动物也可能是乙脑媒介。

传播媒介和传染途径如此明确，那么，是不是象疟疾一样灭蚊和用蚊帐，象狂犬病一样给猪接种疫苗，就可以控制乙脑呢？这种理论上的当然却并没有支持的研究证据。据世界卫生组织2015年《关于流行性乙型脑炎的立场文件》，关于使用蚊帐，仅有一项研究显示对预防乙脑有一定的作用，多数研究没有得出阳性结果。现代医学在事实面前是不认理论的，这种特质是传统医学所没有的。

真正起作用的还是疫苗。

古代没有乙脑的记录。

上世纪50-70年代中国先后发生过3次乙脑大流行，大流行期间，病例高达 15万和17万例，发病率达到20/10万，而病死率高达25％，比2003年的“非典”（全球8422例发病，病死率11%）厉害的多。

邓铁涛所说的中医三次乙脑治愈率高达90%，出处何在？知网可以找到蒲辅周关于乙脑的两篇文章《参加治疗流行性乙型脑炎的一些体会》（1956年）《流行性乙型脑炎中医辨证施治的一般规律》（1957年）。前一篇中，蒲辅周说“脑炎必须而且可能消灭”，他的招就是清代的温病学，他给出了两个案例，说明温病学多么的厉害。在后一篇中，他从天而降地给出了一个90%以上的治愈率，没有说明这个数据是怎么来的，更没有对照；他只是给出了大量的辨证施治的理法方药，如辛凉透邪法有白虎汤等13个方剂，逐秽通里法有安宫牛黄丸等13个方剂，清热解毒法有清瘟败毒散等8个方剂，开窍豁痰法有牛黄抱龙丸等5个方剂，镇肝熄风法有局方至宝丹等8个方剂，通阳利湿法有杏仁滑石汤等13个方剂，生津益胃法有生脉散等4个方剂，清燥养阴法有三才汤等3个方剂。

所以，这能作为医学的证据么？

作为对比，我们看看疫苗的证据。

WHO提供的数据。Vero细胞灭活疫苗：在流行区的一个大型研究中，2月龄-18岁的396名儿童，根据年龄给予适当的剂次后，≥99%的儿童有血清保护性。减毒活疫苗：一项不同年龄组儿童研究中，8-12月龄时接种1剂28天后血清保护率从90.6%到92.1%。重组活疫苗：一项随机对照试验（以减毒活疫苗为对照组）中，9-18月龄儿童的血清保护率为97.3%，12-24月龄儿童的为99.1%。在亚洲的一项研究中，2月龄-17岁的儿童基础免疫3年后的血清保护率仍然有90%。

尼泊尔在2006-2009年在部分地区进行大规模疫苗接种，使乙脑发病率从4.6/10万直接降低到1.3/10万，降低了72%。

我国上世纪50-70年代，尽管有威力无比的白虎汤们，乙脑的发病率却呈逐年上升趋势（发病率9.7/10万-18/10万）。80年代以后，开始大规模接种疫苗，乙脑才明显下降（小于1/10万）。

如广西，直到70年代初还没有乙脑疫苗，是乙脑重灾区。而1973-1980年大规模接种灭活疫苗后，发病率立竿见影地急剧下降，1981-2007年转为大规模接种减毒活疫苗，发病率进一步降低。2007年将乙脑疫苗纳入计划免疫管理后，每年病例仅为百例左右。

再如曾经以白虎汤治乙脑经验名扬全国的石家庄，接种疫苗前，屡有乙脑爆发（1956、1963、1975）。80年代广泛接种疫苗后，就只有散发病例，年发病率在1/10 万以下。2005年开始免费对8个月-6岁儿童接种乙脑疫苗，每年乙脑发病降到个位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疫苗接种之前，乙脑90%以上是儿童患者。儿童被疫苗保护之后，散发的乙脑变成了成年人为主。还以石家庄为例，2013年“爆发”了一次乙脑，总共才121个病人，20岁以上的占了79.4%。

再以邓铁涛所在的广东省为例。尽管拥有邓铁涛这样善治乙脑的国医大师，广东仍然是乙脑的重灾区，自1952年开始监测报告乙脑疫情以来，共发生3次大流行，其中1967年发病17786例，发病率高达40.11/10万，死亡2252人，病死率12.7%。邓铁涛声称他的方法治愈率达到90%，广东省是没有推广呢，还是推广不力呢？1973年广东开始在部分地区接种乙脑疫苗，2004年把乙脑减毒活疫苗纳入儿童计划免疫，2008年9月全省实施扩大国家免疫。效果如鼓应桴，2009-2015年，广东全省只发生乙脑369例，死亡15例，年平均发病率0.0492/10 万，病死率4.07%。而调查发现，这369例病人中接种过乙脑疫苗的仅占8.13%，全程接种的仅1.69%，是不接种疫苗之过也。

对比过于明显，即使白虎汤们真的疗效胜过西医，也不过是针对具体的病人；要说预防（即中医最擅长的“治未病”），在西医的疫苗面前早已一败涂地。

疫苗对于消灭乙脑这个“东方的瘟疫”的重要性无论怎样强调都不为过，中国的西医对此也有重大贡献。

最早的乙脑疫苗是灭活疫苗，源于日本，对乙脑的控制起了巨大的作用，但该疫苗有价格贵不良反应较多的缺点。

上世纪80年代，中国病毒学家、工程院院士俞永新（1929-）主持研制乙脑减毒活疫苗经过近20年的艰苦努力，终于获得成功。他筛选出毒性高度减弱、免疫原性良好、遗传稳定性高的SA14-14-2病毒株，以之接种原代地鼠肾细胞，再培养收获病毒液，加明胶、蔗糖保护剂冻干，制成减毒活疫苗。疫苗制成后，俞永新和他的5个同事首先在自己的身上做实验，然后在自己孩子身上做实验，均未发现问题。他们骑着破自行车到处推广实验，一直把实验做到尼泊尔，安全性和效果一再被验证。该疫苗是世界上第一个乙脑减毒活疫苗，世界卫生组织第一次以中国疫苗为样本制定了标准。中国减毒活疫苗于1988年开始投入生产，在我国使用已超过6亿剂次，它为中国制服乙脑所做出的巨大贡献非白虎汤能比万一也。俞永新被称之为“乙脑活疫苗之父”。

乙脑在中国还没有绝迹，据最新数据，2018年全年，中国乙脑报告病例有1934例（死亡140），比之2014年的858例竟然翻了一番，原因与人群免疫水平降低有关。

蒲辅周说的不错，乙脑必须而且可能消灭。但我们要明白，消灭乙脑的武器只有一个，就是疫苗；不是白虎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