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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祖杂记

 智能人做超人 2020-02-09

【谨以此文纪念去世十周年的父亲和去世将近九年的母亲】

清明节回了趟老家,为祖坟扫墓,按我家乡的说法,叫添坟,即为祖坟添土。

清明节这天是添坟的正日子,也可以提前一两天。农历十月初一是另外一个专门祭奠祖先的日子,那天的主要仪式是烧纸,即为去世的人送钱。祖先去世周年或春节前,也可以烧纸,但按家乡风俗,清明是不烧纸的,只能添坟。清明添坟,已出嫁的女儿不能参加,而且这天也不能回娘家。不知这规矩起源于何时,有什么道理,好像仅流行于我家乡方圆几十里的地方。

夜过泥河洼

我是4日晚上8时许到达老家包庄的。我们晚上7:25从漯河西下高铁,三弟英杰去车站接的,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上车前查看漯河的天气,知道这天是中度到重度污染。从高铁站出来倒是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沿241省道西行不远,闻到化学品的味道,弟弟说附近有一个食品厂。继续西行至莲花镇,那是管辖我们村子的建制镇,也是我曾经上过半年高中的地方(那时还叫拐子王公社)。街道上灯光不多,看不出什么熟悉的街景。等车子左转开上一条南行的水泥路,我依稀辨认出正是我38年前每周六放学后背着行囊步行回家的那条路。

沿此路走不远,翻过一条大堤,就进入南北宽六七公里、东西长十多公里的泥河洼。泥河洼是一个季节性、间歇性蓄洪区,以五六米高的夯土大堤在沙河、澧河之间的平原上围筑而成,中间一条泥河缓缓流过,故名泥河洼。遇到大洪水时,要从澧河和沙河向泥河洼分洪,以缓解两条河的压力,保障下游城市漯河以及京广线的安全。遇到那样的灾年,蓄洪区秋季很可能颗粒无收,农民需要靠救济粮度日。不遇洪涝灾害时,泥河洼是天府之国,一年两熟或三熟,春有青菜,夏有小麦及多种瓜果,秋有玉米高粱黄豆烟叶,物产丰饶,景色怡人。景观最壮美时就是眼下这个仲春时节。百来平方公里的泥河洼全被旺盛生长中的麦田覆盖,小麦齐膝盖深,望去一片绿色的汪洋,间杂一小片或一长条的油菜花,以及直溜溜的刚长出嫩叶的杨树林带。可能是由于泥河洼地势低洼以及常被水淹的特性,我们称蓄洪区为“泊里”。

我们那天路过泊里时已是晚上7点40以后,且是阴天,天已全黑,但还是能借着车灯光看见绿的麦田和路边黄的油菜花。路窄处,车子后视镜就擦着油菜花叶,发出噼啪的声响。我把车窗打开一半,尽力呼吸混合着麦苗油菜花以及泥土香味的空气,泥河洼的空气。忽然有雨滴打在车窗上,关上车窗,雨却又停了。

凌晨鸟鸣

晚上住在村南头的姐姐素琴家。放下行李,三家人并成的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围坐一起吃晚饭。饭菜一部分是姐姐做的,一部分是从村里餐厅买的,香椿鸡蛋,懒豆腐,烙馍,葱油饼,都是我小时候常吃的,懒豆腐已多年没吃了。外甥刚在澧河对面镇上开了一家热干面小店,特意做了一盆热干面让我们品尝,我觉得味道跟武汉热干面有所不同,却也很好吃。

姐姐早就收拾好了宽敞的房间和干净暖和的床铺。吃完饭跟姐姐弟弟他们聊了一会儿,大约11点就休息了。12点多,不知什么原因我就醒来了。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就听到窗外沙啦啦的雨声。心想,明天麦地里该是泥泞了。清明节往往下雨,应该也是一种人天感应吧。

凌晨两点多、三点多又醒来。很久没有这样一夜醒来几次的情况了。醒来后身体并无什么不适,只是头脑很清醒。四点多再次醒来时,我索性不再躺下,穿好衣服到比较暖和的厨房看书。

随手翻开带来的《古诗名篇》,是李白的《蜀道难》,看注解,得知这首极尽夸张、大气磅礴的诗属于纯写景的,并无诗人对人生或时代的感慨或影射。

再翻一下,是柳宗元的《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紧挨着一首,是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首白居易16岁应考时写就的千古名篇,倒是颇合当下泥河洼的景观,也近于我的心境。

正在此时,听到了清脆婉转的鸟鸣,一声接着一声,响成一片。站在朝街的走廊仔细辨别,发现鸟鸣来自对面一排房屋后边的一片小树林。我来了兴致,拿出手机录音,录了3分钟,到厨房放出来听,声音却很小。这时发现,雨早就停了。

看书听鸟鸣到6点,有些困了,重新睡下。8点来钟才醒。

四代先辈的祖坟

10点来钟二弟向杰和弟媳素云从漯河来了,我和两个弟弟及家人去添坟。天阴着。车子翻过大堤开进泊里,泥河洼一望无际的麦地蔓延着大片的深绿,沿路种植的油菜点缀着零星的浅黄。车子开到一座水泥小桥附近,三弟说“到了”,就见右手麦地里距路边四五十米的地方,有一片不高的土坟。6年前我曾经来过,那时是秋天,玉米的秸秆还没收割,从路上还看不到坟地。

换上长筒胶靴,沿一条麦陇拨着麦叶上的水珠走到祖坟跟前,我心里升起对祖先的感恩和对沧桑世事的感慨。我家的祖坟在这里应该有百来年了。坟有六座,我父母的,我祖父母的,我曾祖父兄弟三个和几位曾祖奶奶的,我曾曾祖父和曾曾祖母的,一共是四代。很可惜,1975年的大洪水冲毁了我们这个村子的绝大部分文献资料,以致于我们这个村子里人口繁衍至两三千口的包姓家族没有家谱,我们不知道祖先何时从何地迁来此地,也不知曾祖、曾曾祖的生平情况。我爷爷出生于20世纪初,我们根据爷爷的出生年份、爷爷在兄弟中的排行和曾祖父在三兄弟中的排行推算,曾曾祖父应该是1850年前后出生,20世纪初叶去世。他在世的几十年,正是中国经受鸦片战争打击后迅速走下坡路的时代。不知道他老人家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但在皇朝迟暮、国运衰微的时代,他在一个陌生之地开创一番事业、兴起一片家业,肯定是不容易的。

记得父亲说过,爷爷那一代是兄弟三个,但只有爷爷的坟在这里。说是原先爷爷的一位兄弟也是葬在这里的,上世纪50年代修建泥河洼蓄洪区时,他的后人(我的堂大伯)把坟迁移到了蓄洪区大堤附近地势较高处。另一位堂祖父,不知道是因为无后还是被抓壮丁失踪,没有留下坟茔,于是我爷爷这一代只有爷爷奶奶的一座坟在祖坟里。

我和弟弟边添坟边向父母报告我们最近的情况,祝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吉祥。今年是父亲去世十周年,母亲去世九周年,我最近做了多次有关父母的梦,我相信他们二老听得见我们的报告和祝愿。我添了几锹土,把铁锹交给弟弟,想绕着六座坟走一圈,向四代祖先致意。走了几步发现走不动,祖坟是在同村人的承包地里的,麦子长势茂盛,麦秆密实得很,高度已到膝盖,勉强通过会踩坏大片庄稼。正犹豫时,下雨了,哗哗地越下越大。我和弟弟们只好走出麦地回到车上。这时发现,裤子的膝盖部位湿透了。

故居的记忆

中午在三弟家也就是我生活到十六岁的地方吃饺子。二弟媳素云领着三个闺女边擀皮边包,热闹得很。三弟掌勺煮饺子。我和二弟几个人插不上手,就到走廊上看雨。院子约莫七八分地,是两处宅基地合并的。一堵矮墙把院子隔成东西两院,以月亮门连通。东院一座二层楼,宽度是三间房,深度一间半,楼前是五六米深的院子。西院没有房屋,西南角一个厕所,东北角是大门,还有数棵树木以及一个已经废弃的压水井,显得空旷。院子格局是父亲在世时主导确立的,楼房也是父母亲90年代中叶一砖一瓦盖的,我跟二弟没在楼房里生活过,而是在楼房之前的瓦房里长大。1975年以前,这里则是三间草房。忆及父母经营这座院子和养育我们的艰辛,我和二弟都很感慨。

二弟在家乡待的时间比我长,记得许多我不知道或已经忘掉的人和事。他说,回想起来,父亲68岁就去世,是长期劳累的结果。父亲中专肄业回村后做了40年村会计,说是会计,其实是会计、党支部村委会秘书、民事调解员一身兼,做了很多支书、村长该做的事,相当于村里的内阁总理大臣。大队(后来叫村)干部开会,接待县里、公社(后来叫乡、镇)来人,往往是在我家而不是在大队部。父亲每天睡得很晚,早上本来就起得早,有时村民急着外出办事需要开介绍信(没有身份证时,介绍信就是身份证明),天不亮就咣咣咣打我家的大门,父亲只好起床办理。闹矛盾找父亲评理的邻居、夫妻、婆媳、妯娌就更没有时间概念,常常深夜还在我家堂屋高声争论或哭哭啼啼。现在想来,父亲脾气真是好,母亲虽有怨言,印象里也并未因此跟父亲激烈争吵过。

三十多年如一日的高强度高压力工作,大概严重伤害了父亲的心血管系统,使他六十出头就发作心肌梗死,发病后又坚持工作了几年,后来才到北京养病,终于在不到68周岁就离开了我们。

2005年我护送父亲的骨灰回家时,与母亲在院子里的杏树下照了合影,姐姐昨晚找出了那张照片。那时是4月下旬,杏树枝繁叶茂,青翠的杏叶与母亲雪白的头发对比强烈,让我清晰地忆起我和二弟用一只定焦小相机分别与母亲合影的情形。唉,老人家离开我们都九年了!看看院子里,那棵杏树不见了,与之并排的另一株杏树还在,却只有半边枝桠,杏花已落,杏叶还没长出,显得光秃秃的。我有些伤感,好在原先那棵杏树旁种了一丛海棠花,在春雨里开得正艳。而西边院子里,三弟又栽种了几棵果树,长势不错。

祭祖的意义

饭后用我带的单反相机拍了几张我们兄弟三家的全家福。虽然人没全到,也有十来口。三弟送小侄女上学去了,我们又到姐姐家,拍了姐姐、二弟和我姐弟三家的全家福,姐姐已做奶奶,是个七口人的大家庭,加上我们两家,有十二口人。

下午4点来钟,我们要走了。姐姐往我的箱子里塞了三大包花生和芝麻叶。她知道我喜欢吃家乡的芝麻叶,提前准备了不少。我们上车时,五十六岁的姐姐流泪了。

坐二弟的车去漯河。经过泊里时,我们下车照了不少像。好几年没跟弟弟合影了,看看手机屏幕上的兄弟俩,觉得岁月真是厉害。弟弟还好,我真是老了。

到了漯河,住进弟媳安排的酒店,跟在漯河工作的表弟增良一家一起吃了晚饭。表弟比我晚两届,与我同在武汉读的大学,感情很好。她的姐姐秋英与我同岁,高中时还曾经是同班同学,至今脑子里还是她十五岁的样子。弟媳说,我那位同学现在当妇女主任呢。

晚饭时与表弟、弟弟聊了很多闲话,有旧事,也有新闻、时政,不管聊什么,都很愉快。

第二天上午,表弟和弟弟一起把我们送到高铁站。坐在回程的高铁上,我想,是什么拉着我要在这个清明节回家呢?或许是我老了,又经历过一场生死,因此更加珍惜亲情?

那么清明和其他纪念日祭扫祖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想,其意义就在于维系家族的团结与兴旺吧。一个大家庭,父母在时,有天然的凝聚力,父母去世后,兄弟姐妹之间即使感情很好,日子久了也难免渐渐疏远。如果分散在不同省份,就更难聚会,多年不见面很正常,家族的团结、互助从而繁荣兴旺也就不大可能。

因此,逢年过节,尤其是清明节以及祖先去世纪念日时祭扫祖坟,就成为一种保持家族凝聚力的重要制度安排。当兄弟姐妹及其子女乃至孙辈会聚于老家,通过祭扫仪式,追念先祖迁居、创业,父辈抚养孩子、守护家业的艰辛,复习和强化了家族认同,沟通了兄弟姐妹之间的信息,升温了因长期空间隔离有所淡化的亲情,建立起下一代之间的联络与感情,对于互相帮助、互通有无,共同解决某些难题显然大有作用。

添坟时我有一种感觉,祖先正站在云端看着我们。我不知道祖先能够为我们提供什么样的保佑,但我知道,兄弟姐妹以及由兄弟姐妹派生出的亲戚之间的团结互助,能应对单个家庭难以应付的困难,更能互相给予亲密温暖的情感慰藉。这是家族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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