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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光点点(小说)

 罗宁若尘 2020-02-09


   老林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他摸索着,从门框边按下开关。昏暗的灯光,从门口挤出来,落到老林的脸上,照出一付暗黑的容颜。银白的头发、黑色的脸颊,与头发不相称的眉毛和胡须却乌黑发亮。走近细看,眉毛和胡须的根部都是银白色,尖部染上黑色物,散发出沥青的味道。黑色的衣服背后,一片形状不规则的花白图案,用手轻轻一揉,指尖沾满汗渍干后细细的盐碱。
   天色渐暗,鸟雀在屋前的竹林里,扯着嗓门啼叫,与远处母亲唤儿归家的声音遥相呼应。燕子是乡村黑色的小精灵,穿梭在屋檐下,影影绰绰地翻滚,像黑色的舞者。牧童顶着荷叶,吹着竹筒,牵牛而归;大伯一边“嗲啦啦”呼唤着后面掉队的鸭子,一边用长竹篙,指挥着前面鸭队走向回家的路线,鸭子们扭腰顶臀,迈着鸭步,摇摇摆摆地归来。
   坐在门墩上,老林从口袋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心相映餐巾纸袋,食指在舌头上沾点口水,揉出一张裁剪成小长条形废报纸,又从另一边揉出几缕金黄色的汗烟丝,卷成喇叭形。老林按亮打火机,点燃猛地吸上一口,紧接着一阵呛咳,他脑袋像鸡啄米似的连续不断。等到喘过这口气,已是满脸眼泪,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老林从额头往下一抹,深深吸了一口气,擤出黑色的鼻涕,像两条虫子在地上卷缩,又顺手从眼角抹到口角,再在门框上擦去。
   俗话说“手空疮痒”。抽完烟,老林就感到左手臂那块溃烂的皮肤,奇痒难耐。他到屋旁那棵皂角树上,掰下一根皂角刺,点燃打火机,把皂角刺炭化成深棕色。轻度炭化的皂角刺,既高温消毒,又坚硬无比。撸起衣袖,露出淡黑的手臂,只见一个不规则的红圈,中间镶嵌一块比手掌大一倍的深黑色的痂,黄色的分泌物像这个图案的线条,划出道道痕迹。他靠在门边,用手掌在高高堆起的黑痂上轻轻抚摸,又是奇痒。老林大拇指和食指捏紧皂角刺,他一点点挑去腐肉、脓血,希望能早点长出新皮来。
   “明天不去沥青厂!医院的医疗废物清理,已向护士长交代,后天一并处理。”老林心想。
   老林在沥青加工厂上班。利用下班时间,他承包医院垃圾送往医疗垃圾处理站,转眼已经干了十年。
   老林靠在门框上,望着黑色浸染的村庄,远处有点点星光在闪烁。那是萤火虫,千万只闪光的小精灵,漫天飞舞。半梦半醒之间,老林仿佛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双手捧着萤火虫,叫着爸爸,从远方跑过来,飘满一路欢笑,撒下一路萤光。
   记得那年,朋友找到老林,神秘兮兮地带他来到一处低矮的民宅,只见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晳白的皮肤、圆圆的小脸蛋,乌溜溜的黑眼睛、整齐的刘海,油光发亮的黑发。只看一眼那怯生生的眼神,老林就满心怜惜。随着朋友小声嘀咕几句,他心头一震。
   “这是上天赐给我的天使!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宝贝!”老林毫不犹豫,从老乡那儿借两千块钱,交到人贩子手里,解开胸前的衣扣,双手把小女孩搂在胸前,捧回了家。
   林嫂都已四十岁,她与老林结婚二十年没有生育。看到老林捧回一个皮肤白晳的小女孩,如获至宝,甚是欢喜,取名林玉。
   刚到家,玉儿睁大眼睛看着这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一会安静得出奇,像丢了魂似的;一会儿又哭闹得声嘶力竭,含糊不清地喊着。林嫂束手无策,跟着流泪;老林在屋内来回踱步,唉声叹气,只能等时间治愈孩子心灵的创伤。玉儿是他们的宝贝,为让孩子早日平复情绪,林家两口商量,带孩子回老家。
   宏村是湘南边远的小村庄,离衡阳市区几十公里。那儿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民风淳朴,乡亲们亲如家人。老林家平时从广东回来时,都会给村里孩子们分几包糖果饼干,这次也不例外。孩子们稀奇地打量着玉儿,一阵围观,随后便伸出小手牵着她一起去玩。这里的山山水水,极具亲和力,时间是一付良药,它能冲淡玉儿的悲伤,她真的慢慢地快乐起来。
   玉儿已五岁,奶声奶气地学会了正宗衡阳话。玉儿跟在大孩子后面,趴到稻草垛下捉青蛙;挥着“劳挖子”,到肥土地挖蚯蚓喂小鸭子。此时,玉儿完全融化在宏村的亲情里。
   偶有某个下午,孩子们在晒谷场上玩老鹰抓小鸡。玉儿太小不合适参加,静静地坐在一旁观看。玉儿白晳的小脸蛋上,那双乌黑的眸子里,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空洞,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思考。老林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在苍茫的暮色中坐成一尊雕塑,心生疼生疼的,不知如何是好,搓着手,走来走去,目光避开不敢看玉儿,故意望向远方。却见,远处小溪堤岸的荆条在黑暗中发亮,一闪一闪。老林从家里找个玻璃瓶,来到小溪边,把萤火虫一个个地收集到瓶中,直到足够多,再用一根线扎紧树叶盖着的瓶口,递到玉儿的小手上。玉儿盯着手里闪亮的玻璃瓶,数百只萤火虫在闹腾着,跃跃欲式地展翅,却又举步维艰。萤光点点闪烁,点亮了玉儿的眼神,照亮了她的心,玉儿开心地笑了。
   一阵凉风吹来,老林醒来。他靠在门框上打了个盹,又梦见玉儿了。他揉揉疲劳的眼睛,起身进了房里。几根木架支撑,稻草盖着的窝棚,就是老林的两间房。说卧室,实则是靠山边的那间,里面有两间“床”。两条双人凳摆放一米多远,架着几块木板。老林亲手梳去稻草叶,把干稻草杆扎成一小捆,整齐地排放在木板上当床垫;拆开的尿素、碳氨袋,平铺在上面作毯子,化肥袋上的商标小字迹,被老林躺得已模糊不清。有几缕调皮的稻草,从尿素袋下探出头来,张望着老林。
   即便如此简陋,老林也过得充实,窝棚是他活下去的信念,这里到处都是玉儿的影子。他从木架子上取下一个灰不溜秋方便袋,这张一寸的小照片,是玉儿小学毕业时留下的。老林担心照片受潮模糊,总用一个小袋子装着挂在木柱上,那儿正对着床。老林看着照片,照片中的玉儿正甜甜地笑着。老林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照片中的玉儿,似乎生怕手指划破她的小脸蛋。老林笑了,眉心的皱纹渐渐舒展,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下。
   
   二
   老林手臂溃烂结痂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痒,老林轻轻地抚摸着,不敢抓破烂处。此刻,老林右手掌心的老茧,成了他挠痒的有利工具。
   自从玉儿离开,这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就连窗户上塑料薄膜破烂掉落,老林也没去修补,他舍不去换掉。窗台前的那塑料薄膜上,残留着玉儿用钢笔划过的墨痕;右边那片破烂,在夜风中飘摇,那是玉儿用圆规脚戳破的。一切都按玉儿离开前的模样,老林才安心。
   此刻,月光从窗户的破烂处涌进来,似乎把窗口挤得更破,柔白地堆积一床。循着月光的足迹望向外面,屋外的树影在月光下斑驳,萤火虫不知疲倦地闪着光亮。老林怎么也睡不着,往日的画面一幕幕浮现眼前……
   那年玉儿五岁。小小玉儿有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反应敏捷的圆脑袋上扎着两条乌黑的羊角辫。老林看着可爱的女儿,一步也舍不得离开。这天,老林在山脚锄地,玉儿正在地里玩耍。
   “爸爸,我又抓到一只蝴蝶。”玉儿在草丛边兴奋地叫道。
   “玉儿,小心点,地面有乱石,别摔到了。”老林放下锄头,叮嘱玉儿。
   “爸爸,蝴蝶这么大,为什么不发光?萤火虫那么小,可它却能闪亮。”玉儿喃喃自语。
   “玉儿的小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总有些奇怪的问题。”老林看着聪明异常的女儿,打心眼里高兴。
   刘奶奶从远处走来。玉儿认识,她家住在水塘对面,非常喜欢玉儿,有好吃的都会给玉儿送一份。刘奶奶神色紧张地跟老林附耳说几句话,他脸色大变,扔下锄头,抱起正在地里玩耍的玉儿,急匆匆地回到家。
   老林与林嫂嘀咕几句,林嫂也紧张传染,整理几件衣服后,一家三口出了远门。南下广东,在东莞一呆就是五年,春节也没回老家。玉儿在东莞上学,被父母宠成手心里的宝,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玉儿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只要遇到老家的熟人,父母就非常紧张?每次都会小声地说着什么,他们走了之后,留下忧心重重的老林两口子。
   时光匆匆,转眼玉儿已上小学四年级。每天玉儿上学,林嫂都要亲自送去学校,放学再接回来。这天,林嫂像往常一样,牵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听玉儿讲学校的趣事。突然,迎面而来的三轮摩托一路飚过来,林嫂直觉感到不对劲,一把推开玉儿,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飞来的车辆。车从林嫂身上碾过,林嫂躺在血泊之中,撞到墙壁才停下,司机飞出去几米远,当场死亡。林嫂没逃脱死神之手,任凭玉儿哭喊,没能唤醒。三轮摩托没投保,老林家没得到任何赔偿。林嫂走了之后,老林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既要上班赚钱,又要当心玉儿。实在照顾不了玉儿,只好带着她重新回到了老家宏村。
   每当夜幕降临,玉儿坐在家里唯一亮堂的桌边写作业。劳累一天的老林在桌旁,就着昏暗的灯光为玉儿缝补衣服、袜子。老林用粗大的、带着厚厚老茧的手指,捏着细针,极不协调。他时而把袖子缝到衣襟上,时而又扣子缝到背后;一会扎不进去,一会儿又拔不出针,偶尔扎下去,便把手指扎出血。
   玉儿十分懂事,她心疼父亲,想学家务活,可老林死活不同意,他一心希望玉儿把书读好,指望她将来离开这贫穷的山沟。玉儿明白父亲的心意,努力读书,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每当玉儿考了到100分,老林总笑得无比灿烂,就连脸上的皱褶,也舒展得平滑了许多。
   隔壁大婶热心肠,看老林才40多岁,正值壮年,孤孤单单一个人带着女儿太难。几次劝老林再娶,老林从不动心,一概委婉地回绝。他内心是舍不玉儿,担心娶了后日子更紧,怕玉儿再受苦、没书读。每次拒绝之后,老林心情就会非常轻松。玉儿是他的命根子,在他心里,玉儿是最聪明的孩子。
   明天不用去医疗收集医疗垃圾,沥青加工厂上班也请假,正好可去摘野枇杷。
   玉儿从小患有支气管炎,每到冬春季节就咳个不停,有时眼泪鼻涕都咳得满面,看过许多医生,治疗效果都不理想。小小玉儿病得不吃不喝,鼻子堵得出气不畅,小脸憋得通红。老林心疼如刀割,他用嘴巴吸出玉儿的鼻涕,让孩子出气舒缓些。上天悯人,终于,有位老中医向老林推荐验方,用野生枇杷核晒干后煮水喝治咳嗽,没想到竟然收到神奇效果。于是,每年夏秋季节,四处寻找野生枇杷,是老林的必修课。
   老林翻身侧着睡,心里全是玉儿的影子。明天上午去摘野枇杷;明天下午,把花生和红薯晒干,炼出最好最大的,将来与晒好的野生枇杷干,一起寄给玉儿。也不知远方的玉儿,是否还咳喇?红薯干甜吗?花生香吗?老林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三
   王欣怡以高考680分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攻读最热门的高分子材料专业。接下来,欣怡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同时,被美国伯克利大学高分子材料专业录取,获得全额免费奖学金。
   想到后天就是自己飞向美国的日子,欣怡的心情真像飞了起来。她双手合抱胸前,依窗而立。望着远处天边的星星,欣怡忽然有一种感觉,那是宏村的萤火虫。她强控制情绪,不去想宏村的山水和山沟里的人。可是,城市夜空的霓虹灯,不依不挠地闪烁着,绕动欣怡的记忆绵绵。
   欣怡那时叫玉儿。玉儿十八岁那年,老林从箱子底找到一张纸条,双手颤抖地打开,那是欣怡亲生父母留下的,老林拨通上面留下的电话,请玉儿爸妈把玉儿接回老家,从那以后恢复真实姓名王欣怡。
   欣怡的记忆似电影回放。
   自从林嫂去世,玉儿跟着父亲老林又回到宏村。老林对玉儿如掌上明珠,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左右邻舍若对玉儿瞪眼,老林都会不高兴,拉长脸。
   有一天,村里大李生了小外孙,高兴地提着一壶酒,来找老林喝酒。谈笑着,边说边喝。酒过三旬,两人都喝高,声音也越来越大。
   “你要找个伴,将来好相互有个照应。”大李拍着老林的肩膀说,“隔壁村那个寡妇是主家过日子的人,她看上你的善良,不嫌你穷,只要你开口同意,她就带着孩子过来。”
   “我的能力有限,多添两张嘴,哪里养得活?”老林头摇得像拨郎鼓。
   “家需要一个女人,不然就没有家的味道。实在不行,别让玉儿读书了。女娃读再多的书,也是嫁人了。”大李劝道。
   “不行!玉儿非常聪明,是块读书的料。无论如何,哪怕我砸锅卖铁,都要供她读书。”老林的语气十分坚定。
   大李已有八分醉意,醉眼迷蒙的眼神,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老林,含糊不清地说道:“兄弟我知道,你不就是觉得,不让玉儿读书,对不起她亲爸妈?早知这样,那年他们找来时,你把玉儿还给他们,这样你和林嫂不用躲到东莞,林嫂也不至于客死异乡。记得那天没找到时,玉儿妈哭成泪人,玉儿亲爸含泪写了一张纸条,从门缝里塞进你家。老林,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十一岁的玉儿正在隔壁房里写作业,这时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大声地哭喊着,冲出门去,任老林的声音在身后哀嚎呼喊。直到第三天,老林在一个树洞里找到玉儿。玉儿浑身冰凉,面色蜡黄,眼睛失神,饿得有奄奄一息。老林满脸自责,小心冀冀地抱着软绵绵的玉儿,心疼地,却又无声地流泪。不知他是恨自己当年自私的逃避,还是恨自己不该把这个秘密告诉玉儿?

 玉儿从此再也没叫一声“爸爸”,她把所有怨恨的情绪,发泄到了书本上,拼命地读书。玉儿知道,只有发奋读书,考上外地大学,才能彻底离开可恨的地方、离开可恶的人。
   玉儿恨老林,付出了区区2000元钱,就把自己从人贩子手中买来,让亲生父母和自己饱尝骨肉分离之苦。想到这里,玉儿就恨得咬牙切齿。
   在玉儿眼里,老林是一个残暴、无知、可怕的农夫。玉儿恨他,五岁那年,亲生父母找到宏村,是他私自把玉儿藏起来,才让她失去重新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机会。玉儿把自己的悲伤写在日记中,每过一天,玉儿的恨增加一点,老林的罪恶越加重一些,就更不可原谅。
   玉儿每晚蒙着被子无声地哭泣,无数次梦到亲生父母,无数个夜晚,梦里泪湿了枕头,白天又被太阳蒸发。
   玉儿变了,她变得沉默,无缘无故发脾气。看着玉儿的变化,老林知道,玉儿内心承受着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可是,他爱莫能助。
   玉儿几个星期对他不理不睬,就因为邻居婶婶来串门,对玉儿讲生理常识,给她带去女孩子的卫生用品。玉儿知道,一定是老林让她来的!感到又羞又恼,玉儿恨死他了。
   玉儿已不是曾经的乖乖女,她明知家里的经济紧张,却故意嚷着要吃烧烤、吃肯德鸡。老林为搏得女儿开心,他二话不说,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数了又数,交到她手上,无条件地满足玉儿。
   老林为了玉儿上重点中学,不顾学校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老林除了种地之外,还去了邻村一个沥青加工厂熬制沥青;承包医院医疗废物处置。这两件活儿又脏又累,没人肯干,而且危险性极大。为了玉儿读书,老林什么都愿意做。可是,换来的却是玉儿的冷脸,玉儿讨厌他浑身带着的气味,刺鼻的沥青味道,混合着呛人的消毒水味。老林不在乎这些,他知道玉儿心里的苦。
   周末是老林最高兴的日子。他会做玉儿最爱吃的凉粉、小炒肉、炒豌豆,看着“尝委”玉儿一扫而光,脸上便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对于老林近乎卑谦地献殷勤,玉儿并不领情。
   有一次玉儿外出,老林斗胆拿出她的满分试卷,向邻居展示,正好被回来的玉儿撞见。
   “不许乱翻我的东西!我警告你,下次再翻我书包,休怪我对你不客气!”玉儿用手指着老林,大声吼道。
   老林的脸刷地红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羞涩得眼泪在眶里直打转。
   那年玉儿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衡阳市最好重点的高中。高昂的学费及生活费,又一次让老林一愁莫展,到处借钱。
   “一个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女儿,能结婚生子、养老送终就行了。不用赔上老本让她读书,为啥这么卖命借钱?”
   “老林你傻呀,读书越多,她翅膀越硬。你不怕她飞了吗?”
   老林到处借钱,一分钱也没有借到,他知道乡里乡亲说这些都是为自己好,怕玉儿学业有成离开他。老林默默地卖掉了家里唯一的那头猪,又到医院找领导,预支两个月工资……
   老林认定玉儿是读书的料,千万不能在自己手上毁了。而玉儿正是希望通过努力学习,能考上外地的大学,飞出小山村,彻底离开看不顺眼的老林。
   高考倒计时,距高考还有八十四天。校园一张张红色的标语,像促使学习的兴奋剂,教室里一片你追我赶的学习气氛。玉儿卯足劲,她渴望高考的日子快些来临,甚至,她想象,录取通知书送达的那天,就是自己破茧成蝶的日子。距高考还有八十四天,老林突然找到学校。
   “你到学校来干什么?不是早跟你说过,不许来学校找我!”玉儿大声嚷嚷,铁着脸指责老林。
   “玉儿,你爸爸妈妈来找你了!”老林像犯大错的孩子,不敢抬头直视咄咄逼人的玉儿。
   玉儿顾不上向老师请假,直接飞奔宏村家里,见到念过万遍、梦过千遍、想过无数遍的亲生父母。
   “孩子,你真是我的欣怡,妈妈好想你啊……”玉儿的生母,看玉儿就是一个活脱脱年轻的自己,又查看脖子后的胎记,把玉儿紧紧搂在怀里。
   玉儿,不,王欣怡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亲情,无比温暖和踏实,她在母亲的怀里,泪水肆意、抽泣不已。
   “谢谢你,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欣怡的养育,我们今天就带她回江西。这是我们家对你表达的一点心意,请收下。”王父紧握着老林那黑色的布满老茧的手,真诚地说。
   “我啥也不要,就是,就是想要你们给我留个地址……”老林把那叠厚厚的钞票,塞回王父包里,嗫嗫嚅嚅地说,没有一点底气。
   王父看着花儿一样的欣怡,又看看苍老佝偻的老林,犹豫了一会儿,便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工工整整地写好地址,给了他。
   “玉儿,这么多年,你在这个家受委屈了……”老林转过头,最后看看玉儿,哽咽着,没法说下去。
   欣怡没有理他,抿着嘴巴,倔强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宏村,离开了老林。
   欣怡有了自己的小卧室,穿上粉色的公主裙,享受着错失十五年的亲情。欣怡从衡阳重点高中转回江西老家,在重点高中插班读高三,她优异的学习成绩,让全校师生惊叹。欣怡把从衡阳穿来的衣服、宏村的味道,连同对老林的记忆,全部扔进垃圾箱里。
   没多久,衡阳寄来一包干枇杷核。欣怡咳嗽,已喝进口的止咳药,她再也不想看那黑乎乎的东西,没拿回家,直接扔在路边的垃圾箱里,欣怡不愿再回忆宏村和老林……
   大学毕业,欣怡将出国留学。当飞机冲上蓝天,欣怡知道,自己将书写崭新的人生篇章。
   
   三
   两年留学很快就已过去。欣怡研究生毕业的同时,还收获一份异国恋情。
   六月份,欣怡和史蒂芬同时拿到伯克利大学的硕士毕业证,欣怡回江西时,带回洋女婿。邻居同学、父辈朋友们都前来祝贺。一种扬眉吐气、脱胎换骨、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满在欣怡心里。王父王母眉眼之间洋溢着骄傲和舒心,仿佛那错过的年华,是上天故意错误地彩排预演。
   祝贺的人群中,有一位欣怡衡阳的同学刘睿轩。他是村里唯一与欣怡一起上高中的同学,现在南昌工作。
   欣怡和刘睿轩一起叙旧,忆起与欣怡讨论难题;忆起高三那年的苦战。欣怡与刘睿轩再聊到与史蒂芬的相遇相识相爱,在海外的留学情况。
   “你父亲,哦,不,听说你养父得了皮肤癌,好像病得不轻。”
   刘睿轩说得非常轻,他的话语却像一枚炸弹,炸得欣怡心头一震,又有点生疼。养父,这个词被欣怡屏蔽和禁锢了许多年,这一刻,再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回忆。
   欣怡想起,从沥青加工厂上班回来,老林满身呛人的气味,坐着休息一会儿,喝口水后,又去分拣医疗垃圾。他的手指皲裂,又经常被刺破,红肿溃烂、血迹斑斑,长期未愈合。老林患皮肤癌,与这两份工作有直接的关系。
   “欣怡,自从你走了之后,你养父一直孤苦零仃地过日子,他还在干那两份又脏又累的活。闲下来最爱做的事,就是看着你的照片,一粒粒拣出家里最好的花生;一片片挑出最甜的红薯干;四处寻找野生枇杷,再晒干。”刘睿轩看着眼里含着泪花的欣怡,继续说,“现在,野生枇杷树越来越少,产量也低。一次,一棵悬崖边的枇杷树结满枇杷,他不顾危险去采摘,结果失足坠落山崖下,摔坏了两节腰椎,本来就弯的腰现在更弯了……”
   欣怡沉默了。她右手整握着高脚酒杯,大拇指在酒杯上一下一下地抠。她一言不发,仰起头,把浓烈的白酒一饮而尽,呛得满脸是泪。
   “那些年,养父做两份工作挣来的钱,全部用在自己身上,上学、买书、买衣服,可自己把他写成暴君,没有给他一天好脸色;他拼了老命,从悬崖上摘来的枇杷核,却被自己无情地扔进了垃圾桶。”想到这里,欣怡难过极了,她觉得自己非常可耻。
   欣怡醉得一踏糊涂,史蒂芬和刘睿轩半拖半抱地把她弄回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晚上,欣怡做了许多梦,宏村的生活、老林的模样,像电影一样,出现在欣怡的梦境,每个镜头都非常清晰。
   不知睡了多久,欣怡从梦中醒来。她浑身酥软地躺在床上,眼光望向天花板。忽然,她发现卧室柜顶上,父母亲码放着整齐的包裹。一股劲让她跳下床,踮起脚尖,把包裹取下来。原来,欣怡这些年国外生活,老林依然寄这些东西,坚持不懈、年复一年。包裹上笨拙而工整的字迹,是他书写自己卑微的爱。
   “养父一直以为自己在享用着他精挑细选的花生和红薯干;按时喝枇杷煮水,再也没咳嗽。”想到养父佝偻着身子,用颤抖的手,寄出这些包裹时,满怀欣喜和期待,想到这儿,欣怡的心发抖了。
   欣怡发现聪明的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忽略了养父真切朴实的爱。虽然从人贩子手里买孩子的行为是违法,带着自己逃离父母的追寻是自私,纵然有再多的不是,但老林给欣怡深沉的父爱,丝毫不比亲生父亲逊色。欣怡是老林的命根子,却在即将高考时,怕耽误她的前程,拨通欣怡父母的电话,把欣怡送回父母身边。欣怡离开宏村的那一刻,老林忍着没有流泪,可是,他的心在滴血。
   想起养父拿生命来爱,而自已对他却是怨恨、拒绝;想起自己的冷漠无知,欣怡放声大哭。
   第二天,欣怡便把养父情况告诉父母,并回宏村看望养父。
   欣怡带着史蒂芬回到宏村,六年过去,曾经住过的窝棚更加破败不堪,房顶那彩色的塑料布,破成一条条,在风中飘摇;窗户上的薄膜,拍打着风的节奏。老林佝偻成镰刀的样子,坐在门前的石礅上打盹,他的脸像门前池塘里被风霜打过的荷叶,满脸枯黄,蜷缩成道道皱纹,萎靡地耷拉着头。
   “爸爸,我来看您了!”欣怡已有数年没叫过养父,她鼓足勇气,轻轻地叫了一声。
   “玉儿,我不是又做梦吧!”老林睁大眼,不敢相信。
   老林手忙脚乱地为史蒂芬搬凳子、倒茶,然后紧紧拉着欣怡的双手,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好像一松手、一眨眼,欣怡就会再次消失。
   欣怡捋起老林的衣袖,看到左臂有一大片突起的黑色结痂,边缘红肿溃烂,黄水染湿了衣袖。欣怡眼泪巴嗒巴嗒滴落地面,迅速形成一滴灰珠子,随后散去,湿了一小片。
   “玉儿,吓到你了吧?你放心,我问过医生,医生说这病没有传染的。”老林极力抽回手,放下衣袖,不让欣怡看到。
   在欣怡的面前,老林永远像犯错误的人,负罪还债。
   “爸爸,对不起!”欣怡紧紧地抱着佝偻的老林,哽咽着叫道。
   夜晚,黑暗把小山村包围,猫头鹰的啼哭,一声声撕扯欣怡的心,看着黑暗中为自准备干枇杷和红薯干的老林,欣怡给父母亲打去电话。欣怡把养父的详情告诉他们,希望带养父到江西治病。
   欣怡父亲先沉默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欣怡,我和你妈是曾经怨恨过你的养父,是他的逃离和隐瞒,让我们骨肉分离多了十二年,苦苦等待和找寻多了12年。但是,这些年你身上许多优秀的特质,让我们惊讶。也许,遇到这样的养父,是你人生不幸中的大幸。你对养父的怨恨,我们看在眼里。我们很高兴你能原谅他,因为,你终于懂得感恩了。”
   “因此,爸妈支持你的决定!”欣怡父母郑重表示。
   欣怡父亲的话,让她放下顾虑,第二天,就带着老林踏上开往南昌的火车。
   经过各级医院检查,最后在南昌市第一人民医院得到复查结果“恶性黑色素瘤”。恶性肿瘤局部扩散,已到中晚期,需尽快手术。欣怡毫不犹豫,把自己在美国读书节省下来的奖学金四万元、勤工俭学赚的一万元全部取了出作手术费。
   老林的手术顺利进行,切除了堆起的、僵硬的黑块。而想要彻底清除体内癌细胞,老林还需要漫长的化疗过程。
   化疗进行到2期,老林体内的癌细胞得到了控制,可是,本来单薄的身体变得更虚弱,他数次发烧、昏迷、清醒,循环而来。目前抗癌药物都是把健康细胞和癌细胞同时杀死,不能实现专杀癌细胞的靶向治疗,恶性黑色素瘤,恶性程度高,易复发,手术预后不理想,根据病情估计,老林大约存活五年。
   老林佝偻成宏村那穗野荆芥,灰暗地、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看见欣怡坐到病床边,努力地笑了笑,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咽了一点口水,嘶哑着嗓子说:“玉儿,爸爸能治病,能在有生之年住这么漂亮的房间子,是托你的福呀!”
   欣怡强忍眼泪,握住老林那像松树皮一样干枯的手,说不出话来。
   暑期很快结束,欣怡和史蒂芬将回美国攻读博士学位。老林收拾衣服,准备回宏村,高昂的医药费和药物的副作用让老林对失去治疗信心,欣怡非常难过。
   欣怡父母看到女儿的为难,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把老林接到家里,负担他的医药费,照顾他的生活。
   老林握着欣怡父亲的手,又惭愧、又激动,一个劲地:“谢谢,谢谢。”
   “我和欣怡妈也要感谢你,帮我们培养了一个如此优秀的女儿。”欣怡父母真诚地说。
   这一刻,两家人多年来的隔阂终于冰释前嫌,浓浓的亲情漫延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欣怡回到美国后,和史蒂芬一起寻找治疗皮肤癌的许多方法,无论是自身细胞培养的免疫治疗,还是干扰素治疗,疗效都不理想,而且副作用大。

      功夫不负有心人,欣怡的努力得到回报,查到一条让人振奋的消息:日本东京大学sakai研究室正在进行抗癌药的研究,找到一种高分子材料包裹住抗癌药,实现药物全程监控和定向释放。只要找到这种材料,就能解决药物的靶向问题,药效直达患处,减少抗癌药的副作用,这项研究成果的最大受益者是皮肤癌患者。

   欣怡的专业正是高分子材料的研究,她准备亲自参与这项研究,拯救养父!
   或许上天被欣怡的孝心感动,或许是眷顾多灾多难的老林,经过三百多个日夜,一千多个实验,欣怡亲手做的一种发光的高分子纳米粒子在小白鼠身上实验成功了!
   直径仅几十纳米的高分子材料包裹的抗癌药,注射到小白鼠体内。从显微镜下清晰地看到,药物的走向。十二小时后,癌细胞增生能力降低;二十四小时,癌细胞明显减少,而正常的健康细胞,无明显变化。经过不同的二百组小白鼠多轮循环实验,效果非常明显。
   一种新型抗癌药即将产生,老林有救了!欣怡和史蒂芬紧紧相拥,喜极而泣,他们被提前破格授予东京大学医学博士学位。
   欣怡来不及脱下无菌手套,致电家里。父母高兴得难以相信,老林开心得泪流满面。
   这样国际顶级技术科研成功,欣怡没去想带来多少金钱和荣誉,只希望尽快用到养父身上,延长他的生命。
   以药物试验志愿者的身份,老林被欣怡接去日本。当裹着发光材料的药物,缓缓地注入老林体内,欣怡的心纠结着,生怕实验意外。老林用极度衰弱的身体,帮助欣怡的实验,他相信玉儿会成功,老林很坦然。
   十二小时过去,二十四小时过去,四十八、七十二小时后,实验没有发生意外,药物达到预计效果,正常细胞无损、癌细胞有效下降。这是皮肤癌治疗迈出最关键的一步,老林与成千上万的患者一样,将有望治愈。
   欣怡看着安详地睡在病床上的养父,感慨万千。她静静地守在老林身边,一如当年自己生病时,老林夜以继日地守望着一样。望着那饱经沧桑的面容、微弱细数的呼吸。
   想起一年前自己冒险的选择,欣怡的泪水潸然而下。欣怡铤而走险,决定去日本研究“发光体材料的应用”,为了苦难的养父最后一博,为了帮助养父与生命赛跑,跑过时间。这样的决定,意味着放弃美国的学术坦途,而选择不可预测的未来,无论是学业还是爱情,都将面临严峻的考验。在这个跨专业的领域,做出成绩非常难,说不定要花费五年、八年、甚至十年才拿到博士学位。
   导师听完欣怡的故事,为她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欣怡顺利进入sakai实验室。欣怡拿着日本的邀请函,兴奋地从美国向老林打越洋电话。老林听不懂专业术语,他只知道,那个叛逆、只用眼角余光看他的女儿,现在要救他了。
   “玉儿,谢谢你,能有你,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老林的声音更沙哑,几乎是唇语。
   欣怡抱着一本日文辞典,每天陪伴这堆陌生的仪器。两个月后,终于有了眉目,掌握了设备使用方法。欣怡知道养父的日子不多,日夜泡在实验室,反复研究和论证,得出重要的结论:发光体材料能包裹药物。
   露易丝是技术娴熟的实验员。是最棒的小白鼠手术专家。露易丝一开始坚决反对发光体材料实验,因为无数顶尖高手,做此实验都以失败告终。当听到欣怡救养父的故事后,被中国姑娘的善良打动,决定和欣怡一起做实验。与此同时,史蒂芬为了爱情,也从美国来到日本,申请加入sakai实验室,成为欣怡的助手。
   欣怡和史蒂芬,为了养父的生命,苦战在实验室,有露易丝的帮助,如虎添冀。寻找发光体材料这项庞大的工程启动,欣怡和史蒂芬除了吃和睡,其余时间都在实验室。欣怡时不时打个电话给养父,告诉他自己干得不错,老林也说自己的病好了很多。其实老林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只怕给欣怡增加压力,才故作轻松,欣怡和养父之间在互相安慰。终于,他们成功了。
   日本东京大学的博士生学位授予仪式在大礼堂进行,坐无虚席。每一位学生和来宾,都惊叹中国姑娘的曲折经历和善良。礼堂四周的数十个屏幕上,滚动地播放着欣怡的简历,高分子发光材料实验的录像。只看见屏幕上,那特制的药物,在人体内缓慢地游动,吞噬癌细胞。发光材料发散出淡蓝色的的光亮,就像当年老林为欣怡在宏村小河边捉来的萤火虫,一闪一闪。
   “……我的养父,他这一生,都是用自己来成就我!他精心呵护,培养“被拐女孩”,让我获得上学读书的机会;我对他的怨恨,成为自己奋发读书的动力;而他的病痛,激发了我挑战世界难题的勇气,意外地在医学领域登峰造极……”
   欣怡用流利的英语,在毕业典礼上发言,她眼里涌出了泪花,和着荧屏上的光亮,一闪一闪。就像宏村的萤火虫,在黑暗里翻飞,萤光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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