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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受尽家暴的北京女人|真实故事

 air1605 2020-02-11

十月的北京,六点天就黑了。30岁的尹菲在黑压压的晚高峰里开了1小时15分,把后座那位睡了一路的乘客安全送到,准备回家。她有些饿了,想踏踏实实坐下来吃口热乎的。但转念一想,又实在不想回去。作为一个土生土长吃穿不愁的老北京,她跑出来开滴滴,不就是为了逃离吗?一想到回家,她就头皮发麻。犹豫不决间,尹菲的手指定在了屏幕上关闭滴滴软件的地方。

下午兜着一肚子气出来跑车之前,她正在用拖把拖地。丈夫李龙说过,家里的地不能用拖把,也不能用扫帚,就得用脚踩着抹布抹,因为“干净”。这个理由很牵强,因为最干净的方式是直接跪在地上抹,但李龙说不行。他先是一脚踢翻了盆,然后坐在沙发上,盯着身高160,体重220斤的尹菲蹲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把水吸干,再站起来用一只脚支着沉重的身体,另一只脚踩在抹布上来回抹。不到10分钟,尹菲的腰就如她所料的那样要撑断了。她知道,此刻丈夫正坐在背后的阴影里,等着看她一点一点地折下去,然后说出他最喜欢说的那句:

“你看你个肥货!

一股习以为常的寒意再一次袭了上来。换以前,她大概会不管不顾地跟李龙撕打起来。虽然最后打不赢,只能报警,但片警一说“我们刑拘他”,尹菲就软了,主动缓和态度自行调解。次数一多,片警跟她说:

“下次想清楚了同意我们刑拘他,你再打电话。

尹菲想不通,丈夫的很多怪癖,究竟是婚前她没发现,还是婚后为了折磨她重新培养起来的。比如说,洗完衣服不准甩干,要把漂洗的水用管子慢慢引出来二次利用,直到把水用干,才能打开洗衣机把衣服拿出来晾晒。夏天水常常来不及用光,衣服就在洗衣机里泡臭了,然后再洗,再来不及用,再泡臭,循环往复。有时候尹菲家大半个月都在洗同一锅衣服。她的衣服不是穿坏的,都是洗坏的。

每一场面目全非的婚姻,一开始,都是以白头到老的样子呈现出来的。

尹菲的也不例外。

从小到大,尹菲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轻松。父母都是国企职工,各在二环边有一套房。打小父母就教育她:

“咱北京孩子不用太拼。该有的都有了,顺其自然差不多就行。

大概是有了这句“差不多就行”,尹菲并没有太强的拼劲和好胜心,边学边玩。大学考了个省外的二本,毕业就在银行前台工作,拿着5000不到的底薪。对于爱情,她的想法是只要心里喜欢,其它条件都可以忽略不计。别的女孩企图通过婚姻获得的,房子,户口,车,她都不稀罕,自家就有。可当她把在保安公司做管理的李龙带回家的那天,向来强调“顺其自然”的父母却出乎预料地冲她发了火:

“一个农村出来的外地人,保安公司的,他有什么?

“你们想他有什么?有爱就行,其它的咱家都有。

尹菲不顾父母坚决反对,孤注一掷,偷了户口本去领证,让李龙搬进父母给她住的房子里:

“我什么都不要求你,你好好混出点样子来,证明给我爸妈看。

李龙卯足了劲,凭借长期积攒的资源,四处借钱,辞职单干开起了保安公司。他每天忙到凌晨回家,尹菲心疼得一边给他按摩,一边暗自掉眼泪。有时候累到发低烧,尹菲就整夜整夜的守在床边。后来,她干脆辞职在家,专心侍候丈夫。那时候,李龙一个月能收入2、3万,但在尹菲父母眼里,这依然不能成为他“混出点样子”的证明。他们还是无法理解尹菲。用他们的原话说:

“你什么都不缺,不懂得自己好好享福,偏要去找个人来侍候。

但尹菲很坚定,心想总有一天,李龙会让大家刮目的。她越发小心翼翼地安置自己的小家。

不知从哪天起,尹菲发现生活开始悄悄起着变化。李龙的脾气渐渐变得暴躁起来。特别是有了女儿以后,孩子一哭闹,李龙就让她把女儿抱出去。有几次,尹菲甚至不得不在凌晨的冬夜,抱着孩子在楼道里溜达。赶巧有一次她正好在洗手间来不及哄,李飞一脚把门踹开就给了她一耳光:

“你这是要故意等着看我脑袋爆炸!

这是李龙第一次对尹菲动手,她惊呆了。但哭完之后冷静下来,她暗自说服自己,“理解他吧”。毕竟,他拼命挣回来的钱,根本无法弥补他长期高压的生活,也无法把他之前在她父母面前丢失的尊严找回来。

自从那一耳光之后,李龙开始对家暴习以为常了。最疯狂的时候,他甚至用热油浇过尹菲,还在强行推她出门的时候压断过她的手指。尹菲怀疑李龙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她不敢打听,也不想打听。这个疑问对她来说至今是个保存完好的谜。

起初,尹菲也反抗过,她觉得如果不反抗的话,这种日子就会没有尽头。但后来,她放弃了。因为她怎么拼命也打不赢,而且即便报了警,她也不能接受丈夫被警察带走。自从最后一次警察告诫说“再打成这样我们就要刑拘他之后,尹再也没有报过警,李龙也不再动手了,改了路数。

李龙开始称呼尹菲叫“肥货尹菲生完孩子后身体确实发了福,加上长期闷闷不乐,爱上了之前并不喜欢的奶油蛋糕和巧克力,体重迅速飙升。李龙人前人后喊她”肥货“,以至于他的妹妹和母亲都开始叫尹菲大胖子一开始是背地的,后来公开就这么叫。

李龙还常常说,自己的妹妹才是这个世界最漂亮的女人:

“你照着她的样子好好学!

李龙不仅把挣回来的钱全部交给妹妹保管,还常常在睡觉的时候叫妹妹的名字。

现在他要么变着花样在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上找茬,要么一句话也不跟尹菲说。但他依然让尹菲给他按摩,按摩完以后冷冷地甩给她300块钱。即使后来他的公司渐渐衰败濒临倒闭的时候,他也一次没少给过。

尹菲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她的婚姻关系,仿佛被刻意扭转成了金钱关系。可自己明明从来没有看重过钱啊!之前打打闹闹,她还可以拨110,还有伤疤随时准备揭开给人看,仿佛一直在求助,一直有希望。但现在,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求助了。父母那里无颜诉苦,找到最好的闺蜜,还没来得及开口,别人就问:

“天哪!你现在怎么胖成这样了!”

尹菲一肚子的苦水生生咽了回去。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减肥。但220斤的体重,本已艰难。而每当她刚想尝试着做一点运动,开始换衣服时,李龙就泼冷水:

“就凭你?你也不照照,你就自己穿一下衣服逗自己玩儿!

终于,尹菲连最后那点脆弱的底气都丧失了。她跟李龙提离婚,同意离完继续让李龙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去民政局的路上,正好碰见一位老邻居。邻居大姐把她拉到一旁小声责问:

“你现在怎么过成这样了?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你老公穿的是什么,人家浑身名牌,你再看看你,怎么配他!

尹菲突然开始发自内心地怀疑,肥胖究竟是不是一种罪?其实她不是不想讲究,只不过因为胖,买衣服根本无法挑款式,适合她的尺码,都是没款式的。仿佛大尺码不配追求款式,不配追求美与尊严,已经成了这个社会默认的标准。尹菲问自己,这场婚姻的一败涂地,是不是真的该怪自己?如果自身问题不解决,就算离了,还会有人爱上她吗?当初结婚的时候,李龙不也对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她有些后悔。她向李龙一再道歉,然后一前一后地回家。

几天之后,李龙没有通知尹菲,自己把他母亲从老家接来了。车开到楼下,才叫尹菲下来接人。李龙说接他母亲过来治青光眼,再不治就要瞎了。

尹菲花了半个月时间,四处托人找关系,终于在同仁医院的眼科给婆婆挂上了号。在此期间,婆婆以眼睛看不见行动不便为由,理所当然地住进了主卧,尹菲搬到次卧。每天吃完饭,婆婆就把儿子叫进屋里陪她,而且关上门不让尹菲进。此时李龙的公司已经彻底倒闭,天天闲在家里,从早到晚地陪着母亲。

尹菲想不明白,每天那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对,母子二人究竟在屋里做什么。她不敢打听。有一次吃完午饭,李龙没有及时进屋,婆婆干脆跑进厨房撒气摔碗。李龙受不了,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就往头上砸。但片刻之后冷静下来,他一边任血流满面,一边跟母亲连连道歉。尹菲在一旁看傻了眼。

终于有一次,尹菲鼓起勇气悄悄把耳朵贴在主卧的门上,想听听屋里的动静,却被婆婆发现。她大声吼尹菲:“变态!丑八怪!李龙在他母亲的嘶吼声里,重重地扇了尹菲一记耳光。他太久没有出过手了,尹菲一阵眩晕与耳鸣,她的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她撕心裂肺地脱口而出:

“你们都给我滚——!

婆婆和丈夫愣住了。尹菲的反应太出乎预料。婆婆拿起手边的电话打给女儿抱怨,女儿冷冷地劝道:

“别再作了。你现在住在大胖子她爸的房子里呢,还指着她带你去看病。她要不管你,我也管不了,我这儿忙着呢。

女儿一席话,让老太太瞬间消停下来,不再作声。

耳鸣了大半个月的尹菲,经受着每一个婚姻失败的人都面临过的困扰:为什么从当初深爱的那个人身上,竟找不到一点值得爱的地方?

尹菲想离婚,但现在她连拉上李龙去办手续的动力也没了。她只求安静地呆着,不跟李龙产生任何瓜葛。她想找一份工作重头开始,但这7、8年赋闲在家,简历十分难看,又没有特殊专长,一个面试邀请都没收到。她尝试在淘宝上卖服装,但进货发货维护网页做客服都得自己来,她吃不下那个苦。现在,她只能白天下楼遛狗,或者去父母家陪心脏不好的父亲在院子里散步。时间依旧耗不光,她干脆注册了滴滴司机。不明内情的父亲心疼女儿:

“我们都老了。两套房都是你的,又不缺吃穿,这么辛苦图什么?

只有尹菲心里明白,自己什么都不缺,却终究为此失去了一切。

她只想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逃离,哪怕只是跟乘客和“女司机联盟”群里的女司机聊聊天,就很解脱。

一次,一个年轻的女司机被人强行摸了大腿,哭了一整天没上路。有人劝她:

“孩子都有了,又不是小姑娘,摸下大腿又不少块肉,有什么好哭的?该干嘛干嘛。

女司机说因为自己丈夫出车祸死了,孩子还不到半岁,就断奶出来开滴滴…她泣不成声。她的委屈,其实不是因为被摸了大腿,而是因为这个动作把她的处境揭露得冷冰冰的。

尹菲也去安慰她,她说:

“想哭就哭吧。我们只是女人。

安慰别人的时候,尹菲仿佛获得了一丝力量,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堪。

一同安慰年轻女司机的,还有一个40几岁的中年女司机,群里很多人都认识她。她特别爱开夜车,而且喜欢画着浓妆穿着皮裙和网眼丝袜开,没少碰见摸手摸大腿这类突发情况,时不时就在群里发起“紧急支援”,所以她安慰起年轻女司机来就特别有说服力。她说谁都有委屈。她一生不要孩子,也特别怕黑,晚上在家必须通宵亮着灯睡觉,因为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回家,看见妹妹从床边滑下来卡在床板与椅子间的缝隙里,差点死了,而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父亲离家出走,母亲一个人在外打工。妹妹快要窒息的扭曲的脸几十年来一直卡在她的脑海里,让她觉得恐惧。她还说自己是一个大学教授,女企业家,出来开滴滴,就是为了哪天在路上碰见一个长得像自己父亲的人,为他养老送终…

尹菲听得脊骨发凉。她觉得开滴滴的女司机,大多不是经济有问题,就是精神有问题。作为其中一员,自己的处境,被映射得赤裸裸的。

有时候尹菲一边开车一边想,如果李龙病了,她会管他吗?

“绝不!”她在心底暗下决心。

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一定会管的。

“等我父母过世了,我就全国各地旅行去。”

尚未对生活彻底绝望,不知对她来说,究竟是幸与不幸?


策划 Editor|罗蓓蓓

排版 Layout|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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