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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博士的悲剧

 Elewure 2020-02-12


Titoli 来自女巫之锤 02:58

神学,再见吧 ! 术士们的这些方术以及这些魔术 ,才妙不可言! ”

在克里斯托弗·马洛笔下《浮士德博士的悲剧》里,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沉思的浮士德博士 ,评估所学的中世纪精英知识之后,带着失望的情绪与神学告别,决定探寻未知而充满争议的巫术领域。长期以来,浮士德博士探寻未知世界的形象被认为代表了典型的“文艺复兴人”:充满无限雄心壮志,挑战宗教传统和权威,通过各种方式实现自我完善,对能达到比肩上帝的自我能力深信不疑。

克里斯托弗·马洛

在理解浮士德博士这一人文知识分子的精英形象时,其最终无法得到救赎的结局困扰着该剧的读者,对于这一 众所周知的难题,本文将从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的巫术文化传统出发,讨论魔法这一意象在剧中的多层面象征,并解答该剧所关注的一个核心问题: 作为个体的人,其局限究竟何在? 

剧中的浮士德博士在试图折中魔法与基督教传统的过程中,是否能够解决剧中所描绘出的各种不可调和的价值观之间的冲突,实现自我完善? 本文通过对剧中浮士德博士所践行的各种巫术行为的详细分析,确认了浮士德博士特定的黑巫师身份,剧中所展现的欧洲巫术文化传统背景是理解浮士德所面临的困境和焦虑状态的恰当切入点。

中世纪后期的欧洲,西方基督教四分五裂,异端林立,1517年之后,新教改革派正式与天主教决裂。

“在文艺复兴 时期,几乎每一个欧洲人,包括受过训练的神学家,都相信巫术的存在 。”巫 术 以 自 己 的 方 式 ,对 这 个 时 代 的 宗 教 忧 患 提出了解答。那么,巫术到底是什么? 法国作家 J. -M. 萨尔 曼 在 其 代 表 作 《 女 巫 — 撒 旦 的 情 人 》 一 书 的 开 篇 就 说 道 :

“巫术并非来自洪荒时代的信仰,也非迷信。它是对世界和推动世界无形力量的一种阐释。”

萨尔曼认为,巫术“从其和善的一面来说,是一种特异能力;从其严肃的一面来说, 就 是 一 种 反宗教行为 ” 。 至 少 在 中 世 纪 一 些 神 学家的眼里,巫术是一种反宗教的行为,巫术的施弄者是巫师,他们致力于撒旦崇拜。中世纪衰落时期的特征之一,就是将撒旦夸大成强大且无处不在的形象,并把时代的一切弊病都算在撒旦的账上。

上帝是善的源泉,撒旦是恶的祸根,两者为争夺世界而战斗。这种观念形成后,根植于社会相当长一段时间。甚至到近代,尤其是天主教世界,善恶对立之说仍是根深蒂固。当时的社会,没有人会对基督教信仰感到怀疑,因而可以想像巫术罪恶滔天。从人文知识分子为代表的精英人士与普罗大众对巫术的不同看法出发,可以了解巫术传统在文艺复兴这一特定时期的变化和演进。

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们认为人的内在力量与理性可以使人改变世界,基于这一盛行的人文主义理念,巫术和魔法等概念也得以被重新定义和阐释。与马洛同时代的 沃尔特·雷利爵士就在其著作《世界历史》( History of the World) 的第 1 卷的第 11 章中用整章的篇幅谈到了巫术和魔法的不同分类。

他认为魔法有合法与不合法之分,即有对上帝表示尊崇的白巫术和用以唤起恶灵的黑巫术。从其定义中,我们知道,魔法在宗教祭仪里可以支配超自然力量,能够在爱情、财富或健康方面获得立竿见影的效果。这是一种人人觊觎的能力和知识,人文主义者们对此赋予了积极的意义。合法巫术在文艺复兴时期还被称作自然魔法,巴巴拉·崔斯特沿用了这一概念,同时还指出,自然魔法的盛行源于“一群意大利的哲学家在15世纪晚期对新柏拉图主义的复兴” 。其基础是犹太人喀巴拉( cabale) 神秘主义体系和阿拉伯魔法,在发展过程中又汲取了炼丹术和星相术的学说而更加丰富。

沃尔特·雷利爵士

15 世纪,随着人类重新发扬古希腊文化,这些知识通过古希腊晚期的炼金术秘本而再度兴盛,新柏拉图哲学家米兰多拉的毕克( Pic de la Mirandole) 就企图把这种炼金魔法跟基督教义调和折中。文艺复兴时期这一流派的集大成者是魔法师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纳代森 ( Cornelius Agrippa de Nettesheim),他在 1533 年出版的《神 秘哲学》( Le Philosophie Occulte) 一书,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知识分子对魔法的态度,他们试图将神圣的宗教信仰与世俗的个体力量相结合,以顺应时代的要求。

在这些关于文艺复兴时期魔法与巫术研究的同类著作 中,除了对巫术进行合法与否的区分之外,都特别谈到保持 巫术合法性的必要条件。在被称作“文艺复兴时期的神秘 科学手册”的《伊丽莎白时期的神秘哲学》( The Occult Phi- losophy in the Elizabethan Age) 一书中,致力于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神秘学和新柏拉图主义哲学思想的英国历史学家弗兰西斯·雅茨就指出,上文所提及的大魔法家科尼利厄斯· 阿格里帕·纳代森( Cornelius Agrippa de Nettesheim) 的思想体现出了明显的新柏拉图主义倾向。

The Occult Phi- losophy in the Elizabethan Age

科尼利厄斯认为魔法可以通过美德、谦逊以及对知识的追求来获得,但他同时也认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掌握魔法,还要当心恶灵的侵袭。雅茨指出,文艺复兴时期的神秘哲学家们特别警告世人要留意魔法的双重性,因为魔法师本人的局限会招致恶灵。

正是由于魔法所具有的双重性,践行魔法的魔法师们就应当不断地信仰上帝,以突破个体的局限。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们相信,如果能够遵从这些神秘哲学家在书中所给出的教导和建议,普通人也能够利用造物主赋予他们的能力来完成丰功伟绩,使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正是文艺复兴时期像浮士德博士这样的人文知识分子的目标: 突破个体局限,掌控世界,闻名天下。对于 16 - 17 世纪大多数欧洲的普通老百姓而言,巫术并无严格的黑白之分,魔法师就是巫师,巫师就是魔鬼的代言人,巫师之于撒旦就有如教士之于上帝。

《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插图

英国历史学家诺曼·科恩指出,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普遍认为,巫师通过与魔鬼立约而获得超能力。决定背叛基督教的人,会采取某种仪式来表明自己已经转投魔鬼,这些仪式通常被称作“恶魔会”。在“恶魔会”上,魔鬼掌控着整个仪式的进行。巫师们要“ 跪倒在魔鬼面前,向他祈祷 ,并把恶魔称为主,或是上帝 ” 。

根据科恩的研究,皈依魔鬼的人一般都是与四邻隔绝的人,他们对魔鬼表达敬意的方式包括: 亲吻魔鬼,签署协约,与魔鬼交合,或是在身上烙下“魔鬼印记”等。这其中,与魔鬼交合是仪式的重要部分,除此以外还要用鲜血与恶魔签约,将自己的肢体赠送给魔鬼,以及坚决地嘲笑基督教等。在普通民众眼里 ,那些加入恶魔会的人 ,会利用从魔鬼那里获取的超能力来危害邻里,给自己带来福利。除掉这些背信弃义、危害四邻的魔鬼信徒,自然得到了大众的支持。 这一观点可以从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整个西欧所经历 的大规模捕巫行动中得到印证。根据历史记载,捕巫行动始于15世纪,在16世纪晚期时达到顶峰,一直持续到17世 纪。

中世纪关于魔鬼的画作

对英国人而言,捕巫行动最盛行的时间是1570年到1600年。由于《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最早在舞台上演的时间 是 1589,相信当时的观众和读者会对这部剧中所涉及 到的巫术背景有清楚的认知。普通民众对于巫术和巫师的这些看法与文艺复兴时期 人文知识分子对黑巫术的看法不谋而合。通过分析《浮士 德博士的悲剧》文本与当时魔法文化的相关性,我们不难判断,不论是从人文知识分子等精英人士的观点来看,还是作为一般到剧院观赏这一演出的普罗大众而言,浮士德的所作所为都涉及到了恶魔会的种种重要细节,通过浮士德的种种举动,我们可以断定他是一位使用黑巫术的巫师,马洛在剧本中表现了一位缺乏理性、滥用智性和悟性的人文知识分子,因欲望失控,最终未能突破自身的局限。

从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精英的浮士德博士,如何利用新柏拉图主义的哲学思想来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合理化的解释,之后又如何在欲望失控的状态下,放弃这些理念,不断践行黑巫术,最后成为一名黑巫师。剧本伊始,浮士德博士表达出渴望改变世界的强烈愿望,在书房里,他评估了曾经学过的主要科目:逻辑、医学、法律和宗教,却得出结论认为所学都是毫无意义的学科,并且,在评估各门学科的用途时,单 独 “ 对于神学的目的语焉不详 ” 。 

其实此处故意回避神学的功用,是为了将话题转向巫术,将神秘哲学与宗教信仰相结合。接下来,浮士德博士又进一步表达了自己对神秘哲学的渴望,他说道: 

“哦,一个充满种种利益、乐趣、权力、荣誉、和全能的世界,已摆在一个肯用功钻研的技艺家的面前 。”

彼时的新柏拉图主义者们认为通过虔诚的沉思与奉献,能够达到与善的神灵沟通的境界,并且能掌控世界,浮 士德显然也接受了这样的观点。但此时的浮士德博士似乎与新柏拉图主义者的看法有所不同,因为在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看来,所有知识的获取都是为了更接近上帝,学习巫术或神秘哲学并非终极目标。

此时的读者和观众们也无法判断浮士德博士接下来会如何行动。之后在学习巫术的过 程中,浮士德博士也引来了善恶两种不同的天使,暗示出他一直行走在践行白巫术与黑巫术的道路之间。在文本中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即引导浮士德走上巫术学习道路的两位术士—科尼利厄斯和瓦尔德斯 ( Valdes) 。其中科尼利厄斯与前文提到的集新柏拉图主义的神秘哲学与宗教思想于一体的大成者科尼利厄斯·阿格 里帕·纳代森同名,相信马洛在使用这一名字时考虑到了后者的哲学思想。而瓦尔德斯( Valdes) 则在剧中告诉浮士德“......带着培根和阿尔伯纳的著作,以及希伯来诗篇和新约全书,以及其他必需的东西”。


这里提到的希伯来诗篇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因为这些诗篇里包含有不少神秘哲学的内容,都是以希伯来神秘哲学为基础的。这样,两位引导浮士德学习巫术的术士就与神秘哲学家联系起来了,从他们建议浮士德参考的著作中,可以看出他们遵循着新柏 拉图主义的教义,试图把知识的学习与对上帝的信仰结合起来。

接下来 ,进入到关键的情节 ,浮士德博士与魔鬼签订了放弃自己灵魂的条约,以此来换取靡菲斯特 24 年的服 务。也许这时的浮士德博士还认为自己有能力可以掌控灵 魂的归属。但数字 24 却在此处表达出了深刻的宗教含义, 暗示出浮士德对宗教的摒弃和日后无力掌控命运的结局,因为数字 24 是最后一个希腊字母欧米茄( Ω) ,意为“结 局 ”。

 这 个 特 别 的 数 字 在 《 圣 经 》的 《 启 示 录 1 》 中 出 现 。 在《启示录 1》 中,上帝声称自己是阿尔法( α) ,也是欧米伽 ( Ω) ,既是开始,也是结束,而在《启示录》4 中,数字 24 也出 现过,指24位长老,即来自于旧约中的12 先知与来自新约中的 12 使徒。

这里的宗教背景不仅表明浮士德缺乏神学意识,也让读者怀疑浮士德是否如开场时所表现的那样有学问,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或者有意忽略) 自己要求的 24 年魔力其实与神学有关,也没有意识到通过魔法仪式,自己能有机会接触到善的神灵。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精英浮士德博士,本意是要践行新柏拉图主义的道路,将对知识的探寻与宗教信仰相结合,却从开场就让我们发现,他似乎缺乏神学意识,其个体能力的局限已经展现,其不可被救赎的命运也在预料之中。至于剧中与海伦相会的情形,是最终确定浮士德黑巫师身份的重要描写。浮士德请求海伦:“用你的一吻使我不朽”,但海伦的吻却吸走了浮士德的灵魂。

“看,它还在那唇边飘荡 ” 

这一场景对应了之前浮士德博士施展魔法 , 让查理五世见到亚历山大帝幻影时欣喜若狂的情形,当查理五世想去拥抱幻影时 ,浮士德曾警告他不要太靠近 ,“ 这些不过是幻影,并不是实体” 。而浮士德却违背了自己订立的规则,与魔鬼假扮的海伦有身体接触,这寓意着浮士德与魔鬼的结合,也可以看成浮士德在巫魔会上践行的最后一 个步 骤 ,即便如此 ,学者约翰 · 梅宾也同时从浮士德的这一举动中看到了他作为新柏拉图主义神秘哲学家的尝试:

在神秘学的传统中,常用犹太神秘哲学家们所说的“死亡之吻”来特指人类的灵魂因为某种神秘的感召而与上帝结合在一起时的狂喜感觉,剧本中的台词“用这一吻使我不 朽”的寓意看上去非常明显;在我们意识到这里的神秘学传统时,也不能忘记浮士德通过对魔鬼的崇拜,通过沉溺于海 伦所象征的物质愉悦中,已经在逐渐丧失自己的灵魂。

无论如何,浮士德与来自过去的幻影产生的亲近关系不会使他不朽,反而继续给他带来了诅咒。对浮士德而言, 他已经圆满完成了条约上的所有要求,在被带到地狱之前,要做的就是遵循合约,给予路西弗自己曾经承诺的东西: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在戏剧结尾时 ,浮士德无力忏悔自己的罪过 ,无法因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在呼喊中死去。这一无力哭泣的场景也再次确认了浮士德的黑巫师身份 ,因 为 “ 根据魔鬼学 家的说法......( 不会流泪) 是魔鬼传授给巫师的抑制法” 。就这样,浮士德完成了一个黑巫师在巫魔会上所需要表现出的种象征性行为,彻底放弃了新柏拉图主义的神秘哲学的尝试。

巫术传统是理解《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的重要文本背景,马洛以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巫术的普遍看法作为戏剧结构,将浮士德刻画为一个黑巫师,使其从头至尾都似乎身 处于巫魔会之中,魔鬼靡菲斯特为其服务的 24 年就有如一 个长达 24 年之久的巫魔会仪式。

这一贯穿全剧的巫魔会结构暗示出文艺复兴人处于一个新旧交替、各种价值观冲突 的特殊时代。浮士德的“魔法师”形象巧妙而成功地迎合了大众的心理期待,迎合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自身力量探寻的精神。戏剧表明,除了神和宗教代言人士以外,还 有人可以代替普罗大众窥探到某些神秘和被禁止了解的知识。观众在面对魔法表演时,会因为不了解魔术的秘密而对魔法师产生出敬畏感,此时的魔法师呼风唤雨,上天入地,俨然已经成为了可以与众神分享宇宙秘密知识的“半神”。

在《白巫术与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戏剧》一书中,作者大卫·伍德曼也提出了同样的观点:

“魔法所带来的光晕正是令剧作家们创作出戏剧奇观的重要来源,而且,更重要的是,魔法的光晕正好可以表现文艺复兴时期戏剧所探寻的各种个人力量 ”。

但魔法师浮士德博士身上所具有的光晕在带给观众和读者愉悦与震惊体验的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这样一个永恒的悖论:魔法师在展示个体的“无所不能”时,也揭示了其明显的局限。浮士德所完成的一切充满魔力的行为都通过唤起靡菲斯特或精灵来完成,那么作为魔法师本 而言,并无特别过人之处,观众意识到在浮士德之外似乎还 有更大的力量,所有丰功伟绩的完成超越了浮士德自身的能力。于是其魔法师形象在被“附魅”的同时也被其自身所“祛魅”和解构。

巴巴拉·崔斯特明确地指出: “浮士德之所以没能成为自己心目中渴望的半神,是因为其错误反映出了同时代人的症状。浮士德关心的正是短暂的,世俗的物质,而不是永恒。于是,他关注感官上的体验,而不是无实体的抽象之物,只有那些脆弱易逝的东西才会引起浮士德的关注。”

这正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困境,像浮士德一样,他们是自大与对知识渴望的混合体,陶醉在似乎拥有无限潜能的愿景中,希望能将这样的潜能服务于自身,却发现,对未知的恐惧和种种信仰冲突引发了若干问题。全剧的张力体现为主人公不断自我忏悔的真实可信和不断重复相似错误的可怕事实,最终发展成了浮士德 逐渐绝望的自甘堕落,马洛在剧本中体现出的正是关于人类自身局限的思考和这样的思考所带来的焦虑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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