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53年春的一天,湖北枣阳。 漫天烟雨,满城缟素。那些平日里执着红牙檀板的女子,此时梨花带雨,哀声动地。 她们扶着的棺木,平静地躺着一位清瘦的老人。他叫柳永。 他逝世的时候,身无分文,是枣阳县全城的官姬侠义解囊,帮他安置了后事。他逝世两个月后,只身陪侍他的歌姬谢玉英也悲伤过度,随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逝世之后,每遇清明,歌姬们会自发组织前来吊唁,游人也喜欢聚饮于坟墓之侧,将它作为谈情抒怀的浪漫之地。当地还逐渐形成了一个浪漫的踏青风俗,谓之“吊柳七”。 他的一生,始于浅斟低唱,盛于浅斟低唱;毁于浅斟低唱,归于浅斟低唱。 千年来,多少人敬他重他,羡他慕他,毁他谤他,都因了这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一句话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 1
写这首词的时候,柳永25岁,第一次参加高考,而他的词名却早已蜚声南北。所以考场上,他踌躇满志,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 可是,丰满的理想被骨感的现实狠狠地戳了一个大窟窿。过于自信的柳永并不知道,他最擅长的斐然文采却是宋真宗皇帝最讨厌的浮糜文风。于是,他的文章毫无悬念地被打进了冷宫。 自信的柳三变郁闷了,他大笔一挥,愤懑的语言喷薄而出,汇成一条任性的河流。他随手一丢,满河的波涛便泛滥了大江南北的青楼。 十年以后,在皇宫的高墙里,宋真宗的儿子,14岁的小皇帝宋仁宗看到了这首网红词,做出了如下判决。
是年1024年,40岁的柳永第四次跌落榜外。他本来还想继续努力,但皇帝的朱笔封锁了他的高考路,因了这一句“浅斟低唱,好填词去”,他被残忍地拒绝在仕途之外。 2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天知道,这只是年少轻狂的一时牢骚。对于柳永来说,浅斟低唱只是一时的停靠,他的理想在更高更远的朝堂。
这首词曾为大宋招来了飞来横祸。。
诚然,因一首诗而招来亡祸,这不能怪作者写得太好,而是怪朗读者太贪婪。但是有一点值得肯定:是词人的热情点燃了侵略者的欲望,而他的热情源自于对祖国河山的挚爱。 写这首词的时候,柳永只有十八岁。正在东南形胜之地到处游历,美好的景色开阔了他年轻的心胸,也激发他积极进取的意志。 在《望海潮》里,他说: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在《玉蝴蝶》里,他说,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在《双声子》里,他说,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 在《临江仙》里,他说,马摇金辔破香尘。壶浆盈路,欢动一城春。 …… 这些是对别人的歌颂,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人生理想。 所以,他的梦从来都是逐鹿在天空,而不是搁浅在风月。 3 1024年,是柳永人生的第一座分水岭。 他无法再在京师立足了。他被仁宗皇帝钦点了'且去填词',阻断了攀登功名的道路。他人生的最后一丝光芒被无情的高墙切割了,前路一片黑暗。他必须另辟蹊径,走向另一个山头。 他无法再在京师立足了。近二十年的背井离乡,虽然'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但他从来以为那只是暂时的谋生,而非理想的生活。 他无法再在京师立足了。他无颜以对昔日的同窗考友,无颜以对这二十年的寒窗情怀,无颜以对积聚了四十年的满腹经纶。 路漫漫哀其修远,雾沉沉苦读迷津。
这首词是写给京师的红颜知己虫娘的。柳永一生无子,妻妾有谁,已无考证。倒是有几个青楼女子在他的词作中零星可见,其中一个就是虫娘。 '虫娘举措皆温润'(《木兰花》)。 '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可比芳容'(《集贤宾》)。 但愿我、虫虫。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征部乐》)。 从虫娘,到虫虫,到我虫虫,称呼的转换预示着情感的递进,他们之间出现了超乎欢场风月的真挚情感。可惜,一个业未独立,一个身难由己,纵有万千蜜意柔情,又怎能敌得过现实的风刀霜剑? 男儿当有业,欢场难久留。爱情只是一杯能让人短暂沉醉的酒。 4 南下了的柳永为了生计,真的干起了'奉旨填词'的营生。他盛名鹊起,迅速崛起为蜚声大江南北的青楼词作家。 但他似乎并不满意,也并不在意。从1024到1033年,近十年来,他从水路南下,又从陆路北上。他曾重回京师,曾漫游渭南,曾暂寄锦里,曾踟躇鄂州……他总是匆匆而来,由忽忽而过,似乎在寻找什么,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逃避什么。 直到景佑元年(1034年),首次亲政的仁宗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志士放宽尺度。徘徊在鄂州街头的柳永一听到消息,马上飞驰京城赴考。终于在知天命之年中了进士。在繁华的京师街头,这个五十岁的老人喜极而泣,这才是他真正的梦想啊。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年进士柳永后来做过睦州团练推官、余杭县令、浙江定海晓峰盐监等官职,每到一地,他都能勤政抚民,深得百姓爱戴,被称为'名宦'。 他的清廉勤勉之名传到朝廷。1043年,根据宋朝'磨堪改官'制度,连任九年的地方官的柳永可以改官升迁了。 这一年,正逢天象'老人星'现。人到中年的宋仁宗想起了当年'浅斟低唱'的柳永,便命其作词以献。
这首词极尽粉饰之能事,想来一贯自由放浪的柳词人此次必定是字斟句酌的,但是还是栽在了一句话上。 清 沈雄的《古今词话》云:
宋 杨湜的《古今词话》里也有类似的记录:
总而言之,柳永又一次被丢在了升迁的路上。这一年,他已临近花甲。尽管后来在范仲淹等的帮忙下,他还是被勉强改了官,做到了屯田员外郎等职务。但均不过风起青蘋之末,徒生涟漪罢了,他始终没能得到他要的事业。 1050年,他从屯田员外郎的位置上退休,1053年,他离开了人世,享年69岁。 5 壮志过后,生涯惟剩漂泊。 晚年的柳永,在无边的羁旅幽思中走向生命的末日。 在《戚氏》中,他写道:'孤馆,度日如年' ,'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 在《八声甘州》中,他写道:'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在《临江仙引》中,他写道:对暮山横翠,衫残叶飘黄。凭高念远,素景楚天,无处不凄凉。 晚年的柳永终老无子,他又回到了烟花柳巷,操起了檀板红牙,回到了浅斟低唱的地方。他以卓越的才华赢得了歌姬们的尊重和追捧。《绿窗新话》中记载,一位叫谢玉英的歌姬变卖资产,只身来寻柳永,并相伴终老。 在浅斟低唱的遗憾中,千年的柳永长眠了。他一生追逐的功名没有成就他,而漫不经心的沉吟却让他辉耀出一个时代的光芒。 人生是一场追求,也是一场领悟。它没有彩排,当然也不需要预设的答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