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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 父

 八面山人 2020-02-15

姨      父

吴立梅

母亲有三兄弟三姐妹6人,因此我有两位姨父。但二姨父去世时我还没出生,且二阿姨守寡近50年。说起姨父,只能是大姨父了。

姨父与我同宗同房派,排起行辈来,应该是祖父辈。姨父姓吴讳兆武,字小华。三兄弟中排行老二,出继给其伯父。

姨父生于戊戌维新运动的次年,即1899年。到我记事的时候,他已年过半百了。

姨父个子不高,晚年有些伛偻,个儿显得更小了。但他是劳动的好手。好劳动是他的最大特点,除了去世的前一年之外,他一直在勤奋地劳作。他常说,一天不干活,身子骨就发胀难受。

单干(尚未集体化时的叫法)时,他一天到晚都在田头忙碌,家里的粮食也堆积如山。1955年,姨父还未入(初级农业合作)社,秋收之时,他家的几间屋子堆满了稻谷、玉米、番薯等,简直无处插足。

60年代初,姨父就在浅山(村南八面山西麓的一座山丘)垦荒。我家那时朝东,常见姨父在山上挥动开山锄的身影。开出的荒地有一亩多吧,种了小麦马铃薯之类的作物,缓解了饥荒的威胁。当然,那时垦荒是不被允许的,只是垦荒之人一多,法不责众罢了。空闲时,他就和我父亲到大智寺和尚夏炳火那里打短工。

70年代,村子养私牛(非集体公有之牛)之风甚盛,方圆百里之内颇有名气。而姨父也是早期的参与者之一。他养了一头黄牛,下了崽卖掉赚钱。也养过一段时间的小水牛。我家与他家毗邻而居,每天一早,就看见姨父背着草箩牵着牛上山了。

八面山周边的村庄,虽说靠山吃山,但那八面山的资源非常有限,再加上人烟稠密,人均资源就更少了。别的不说,烧饭缺乏柴禾就始终是这一带人们的难题,巧妇难为的是无柴之炊。八面山可供炊爨的柴草只够烧两三个月,其余十来个月需到外地刈割及烧农作物秸秆来解决。姨父年迈,不能到外地去割柴,就捡拾牛粪晒干当柴禾。别小看这牛粪,倒很耐烧。由此联想到北方草原戈壁地带,烧这牛粪或其他动物的粪便,既是不得已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而那听之令人顿生苍凉悲壮之感的“狼烟”,还不是点燃此类东西!因此,村人纷纷效仿。于是,村里也多了一道风景——磡上、坡上、墙脚糊满了一个个饼状的牛粪。那段时间,山锦头烧牛粪倒有些名声在外了。从卫生角度看,固然不行;以观瞻角度论,更是不雅。但生存是那个年代人们的最高法则,生存的压力会迫使人们充分调动聪明才智。姨父是文盲,但我眼中,他却是一个智者。

砍伐大树是姨父的一大绝技。邻近村庄的大树有许多是姨父砍伐的。还在40年代的时候,我村之南有棵很大的樟树,需十来个人才能合抱,树冠覆盖数亩地——那地方就名为“樟树脚”,八九十年代我家的自留地和承包的水田就在那里。那水田我家种时老是漏水,其原因是那老樟树的根系发达,年代一久树根腐烂就容易形成空洞漏水。当然,这是后话了。据说姨父用一根绳子将树身与自己缚在一起,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然后将主要枝条一一去除,最后将树干砍倒。那年代人们的迷信思想还比较重,认为树有树神,积年的大树更是有灵性,不是“煞星”特别重的人是干不了这活的,否则会遭报应。姨父可不信这个邪,有地方请他砍树他照去不误。

砍树这活的技术含量还是蛮高的,要根据地形、风向、气候、树的形态、倾斜度及对周边环境的最小损坏度来决定砍伐的方案。大树上有时还有鹰隼蛇虫之类,胆大心细才能确保无虞。砍树的木屑及枝条是砍伐者的报酬。砍伐树根进斧锯处俗称“创口”,创口的大小依据需要而定,有的大树“创口”需一人多高,那砍下的木屑就相当可观了,这对缺柴的地方而言,获利匪浅。

以前姨父如何砍树只是听说,没亲见。我家屋后樟树的砍伐则是亲见了。

那是1967年,姨父年届古稀了。只见他用一根粗麻绳将自己与大树绑在一起,身手敏捷几下就上了十来米高的树冠中心,然后刀砍锯截,大半天过去,大树就只剩光秃秃的主干了。一天多时间,一棵大樟树就枝叶茎干各自分家各得其所了。当时,樟树东侧两米就是房屋,西侧两米有口大缸,周围竹子丛生,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损失。在我辈看来十分棘手的难题,在他面前根本不算一回事。真是艺高胆大,砍大树如拔小葱。

1975年,我家房子改造的后续工程未完工,三间后披的两边金字墙顶端三角形的部分,由于农忙,泥水匠不能来而耽搁在那里。姨父是个急性子,老是来催我,他多次要求亲自上架把它搞完成。那一年,他已77岁了,考虑到他如此高龄,坚决不让他上。可是他不管你们这么说,顾自上架就干了起来。因此,这两处的金字墙就是姨父封顶的。

姨父常说:“我干活只求牢固,不求好看。”他认为用山石砌墙时,受力面不在墙体的外表,而在墙体之内。如果外实内空,日久天长,墙体不是中空就是变形。这观点倒很有见地,在实践上也得到证明。姨父砌的墙外表确实不怎么样,但稳固性极好。他自家的屋子,那墙头该有七八十年了吧,没什么倾斜变形的。要知道八面石十分沉重,过了四五十年,极少有不变形的。

大阿姨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大,比我母亲足足大了20岁。19674月初去世。大阿姨去世后,姨父就独自过日子。儿子儿媳们一定不肯让他单独过日子,他则坚决要自己一个人过。他生活很随便,要求也不高。他吃的菜往往是将腊肉干菜等全放进“宜兴罐”,再把“宜兴罐”放到灰坛里炖。有一次我帮他做独轮车架,他招待我,“宜兴罐”里肉和豆腐都有,但我无法消受。原来不管什么菜姨父都要加醋,他吃惯了无所谓,别人就酸得不能下筯。

他也不大注重卫生。他常说的话就是东阳俗语“腌臜食(),腌臜大”。7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大家都端着晚饭到坑后塘边乘凉。姨父说这“萝卜鞭”(用盐、酒糟腌制过的萝卜条)怎么这么韧,我们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壁虎。大概这壁虎掉到粥锅里不久,这东西怎么咬得动呢!

姨父最大的嗜好应该是喝酒了。他喝酒不用酒菜,速度很快,一饮而干。据说,有一次到代销店买一花(四分之一市斤,约125)黄酒,店员刚一转身,姨父已喝干了那酒,那店员还以为尚未舀酒给他呢。

他若去做客,有句口头禅:“索粉(粉干)平八面山也不眼热,只要十两(旧制一斤16两,10两约合312)黄酒便得()。”亲戚们都了解他,只要他到了,必以好酒招待。记得是1964年吧,姨父带着我和妹妹到杨树蓬二阿姨家拜年。二阿姨自然以好酒招待。姨父只喝酒不吃别的,饭后三人到“卫星水库”(大跃进时建成,其时大放高产“卫星”,故名,现称“东溪水库”)玩。姨父走路已有点东倒西歪,但说话的劲头很大——因为他曾经被派参与过这水库的建设。走到一座小桥上,姨父一个跌撞就摔倒在桥下。我们人小力微,怎么也扶不起软瘫如泥的姨父。不久,在一位路人的帮助下,才将姨父扶上来,姨父的酒也醒了一半。他说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个人在推他。一看,他的头皮被磕掉了一块。再看看那跌落之处,好险!原来,小桥左侧一米多的地方,有一田间通水用的石槽,头皮就是在那里被磕掉的。如果再差一点点——或姨父的身材高一点点,那就非常危险了。

姨父是个热心肠的人,别人有什么困难,比他自己有困难还着急。他也是个直性子的人,遇有不平之事,就会直言不讳。因此,用“闲不住,急性子,直筒子,热心肠”来概括,或许能部分表现姨父的为人。

到了八十二岁那一年,姨父生了一场大病。可能是长期嗜酒及不讲究卫生,他的肠胃老出毛病。儿子媳妇们都精心照料他,杭州的表姐回来服侍了好长时间。毕竟年岁已高,身体器官都已衰退。1981年,他已有时清醒有时糊涂,826日中午1235,终因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享年八十三。前一天,我因参加毕业分配会议进城,第二天,会议结束回家,姨父已与我阴阳相隔。想起姨父的种种关爱,不禁潸然。

姨父有三子三女。长子银棣,曾任浙江建筑科学研究所党支部书记,70年代,多次被评为省先进工作者。次子嘉昌,金华雅畈农机厂工人,退休多年了。幼子洵昌,原在江西贵溪上清木器厂工作,一流的木匠。长女春香,适后山店西村杜嘉喜,退休后定居洛阳。次女夏香,适楼店楼凤翔,定居江西贵溪。幼女小妹,适杭州武林门施春法,现定居于彼。三子三女都伉俪同在,身体健康,有三位已年过八十,且各都有子有女,人丁兴旺。

光阴倏忽,一晃之间,姨父去世快27个年头了。但想起姨父,历历往事如在眼前,早想写一点文字纪念姨父,今日终于勉勉强强了却这一心愿。

                                         2008.5.4撰

                            原载2008年11月26日《横店集团报》

                        收入拙著《那乡 那土 那人——故乡文萃》

2016.6.27改为文言《姨父小槐府君行略》,收入拙著《夏山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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