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很喜欢网上流传的这句话，读起来颇有《山海经》的意味。 对人类来说，新冠病毒不曾见过，但，对于灾难，我们并不陌生。 它们随时会来，夏天的台风、冬天的病毒，每一个都可能夺走你我心之所爱。它们不是近来才有，历史记载的火山喷发、洪水、地震数不胜数。 这些灾难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毁灭一切，后世难以寻踪，所以意大利的庞贝遗址被人津津乐道，我们中国也有一个不输庞贝的遗址，它就是位于青海的喇家，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灾难遗址，被称为“东方庞贝”。 现在的喇家遗址入口 开始发掘喇家遗址，位于青海省海东市民和县官亭镇喇家村。 喇家遗址地理位置图 20世纪70年代开始，喇家村的村民在劳动的时候，偶尔就会挖出一些文物，其中有一种圆形的，中间有空的环状物，当时很多小孩还把它当做铁环儿来滚。 喇家出土的玉璧 时不时出土的文物，引起了当地文物部门的注意。1999年开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组成的联合考古队决定对喇家村这片地方进行正式发掘。经过持续不断的发掘，发现了大量遗存，涉及仰韶文化（特别是仰韶晚期的庙底沟类型）、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等，从新石器时代中期到青铜时代初期，跨越上千年。 喇家遗址持续发掘 2000年，考古学家遗址的东南部发现了两处房屋基址，按照排序，考古学家把他们命名为F3和F4（F在考古学上是房屋基址的缩写），这两处房址均属于齐家文化。 齐家文化因1924年安特生首次在甘肃省广河县齐家坪发现而命名。齐家文化的东边为甘肃省陇东一带、西边到达青海湖、南边对甘肃省陇南等地方都有影响、北边到达甘肃省河西走廊、甚至内蒙古。地跨甘肃、宁夏、青海、内蒙古等4省区。齐家文化的兴盛时间为公元前2200年至公元前1600年，已经进入铜石并用阶段，为探寻中华文明形成与早期发展有重要作用。 齐家文化重要遗址分布 发现房屋基址本是考古工作中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但经过清理，屋里发现的东西，却让考古工作者感到奇怪与震惊！ 原本用于居住的房屋，发现了不少人类尸骨。最重要的是这些尸骨的形态都比较奇怪。我们看几张图片。 第一张是在甘肃省博物馆拍摄的一张齐家文化先民的葬式，发掘与甘肃省武威市皇娘娘台。从这个图片我们可以看到埋葬有三个人，中间一个是仰身直肢、左右两人的形态是侧身曲肢。周围还有陶罐等少量陪葬品。 甘肃省博物馆齐家文化典型墓葬 齐家文化处在铜石并用时期，等级制度已经确立，贫富差距开始显现，图片这种形态就是齐家文化最为典型的葬式。 第二张是喇家遗址F4死者的葬式。在这个图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大的一个房屋中有不少尸骨，尸骨的形态千奇百怪，没有一个是正常形态，考古学家清理后，认定F4中足足有14具尸骨，年龄从几岁的幼儿到四十多岁的成年人不等。 喇家遗址F4中的尸骨形态 这样的尸骨形态，考古学家也未曾见过，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灾难来临考古学家猜测这是不是一种当地流行的殉葬方式？抑或祭祀后被杀死，集体埋在一起的人？ 但经过体质人类学检测，发现这些尸骨并没有被刺杀或中毒的痕迹。尸体的骨骼虽然有很多断裂的痕迹，但应该不是人为钝器造成，因为其中有些尸骨甚至被完全压扁，都不像人力为之。 这具尸骨被完全压扁 通过对F3、F4房址中尸骨的姿态进行比对，发现有尸骨有相互依偎、相互抱团的感觉，考古工作者推断，这是不是一些自然力、特别是地震造成的？ F4中部分尸骨 因为之前在任何遗址和墓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尸骨，因此考古工作者也没有完全判定，直到他们在遗址中发现了另外两个线索。 第一个是红色黏土。 考古工作者在很多地方都发现了一种棕红色的土，这和遗址一般的黄土相比，颜色差别很大。来自北京大学的地质专家夏正楷教授对土色和土质进行分析，推测这是黄河大洪水的沉积物。 混合在黄土中的红棕色黏土 但后来有很多专家对这一论点提出了异议，最核心的一点就是虽然喇家遗址距离黄河不远，但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再加上喇家是在黄河边的二层台上（简单的说，就是距离水平面有一定的距离），要完全把遗址淹没可能性不大。而且红色黏土在靠近黄河的遗址东南部少，在北部多，这又该如何解释？ 针对这个问题，发现的第二个线索显得尤为重要。 第二个线索就是——众多房屋基址都发现有裂痕。 有些墙面有宽几米厘米的小裂缝，在F7，地面发现一个埋在地下的非常宽的裂缝，裂缝断面上宽下窄。
F7巨大裂缝 通过这些裂缝和房址内人们奇异的葬式（除了F3、F4，在F7、F10、F23 等十多个房址中均发现了人类尸骨），专家可以肯定在4000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巨大的地震。 洪水和地震，只要有一个就足以摧毁一个聚落，但在这个遗址中发现了两种灾难留下的痕迹，那到底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这个就得通过地层堆积及两种灾难留下的痕迹进行对比，经过专家们的判断，他们一致认为地震先来，洪水后到。简单的说原因有两点： 1、一些地震产生的裂缝被洪水堆积物填充； 2、一些尸体外侧包裹有棕红色黏土。 明确了两个灾难的顺序，那我们来回答第一个问题，到底是不是直接来自于黄河的洪水淹没了喇家？
堰塞湖形成原理 由此看出，剧烈的地壳运动会阻断正常水流，形成一些体积不断变大的堰塞湖，量变引起质变，水流一泻千里，对下游造成致命伤害。
喇家遗址附近地形及水流情况 喇家遗址地处青海东部的官亭盆地，海拔约1800米，相对青海其他地方较低，比较适宜人类居住，这种环山包围、地势平坦的地方虽然有益于人类生存繁衍，但一旦发生自然灾害，也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专家认为地震引发喇家遗址北边形成堰塞湖、伴随着一系列的山体滑坡，将遗址埋于地底。 文明溯源因为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灾难遗址，所以在很多地方，喇家都被冠上“东方庞贝”的称呼，但喇家的价值，远远不止一个灾难遗址这么简单。作为齐家文化中的一个重要遗址，这里出土的东西、发现的痕迹，对探寻黄河上游的文明起源具有重要作用。举几个例子： 第一个是考古工作者最先发现的壕沟。
喇家遗址壕沟模型 经过考古工作者勘测，喇家聚落中心区外围有一条宽约10米、深3～4米的壕沟，可以阻挡野兽以及其他部落的攻击。 在中华大地上发现了众多史前遗址，但能称得上“聚落遗址”的并不多，有巨大壕沟的更少，在对齐家文化的发掘中， 以前更是没有发现过壕沟。 说到壕沟，我们能瞬间想到的只有半坡。半坡也有一条壕沟，宽约7米、深约5米，且两个聚落遗址的核心面积差不多大，都为10000多平方米。所以壕沟的容积差不多。史前这种工事只能靠人力，说明这个聚落的人绝对不少，半坡居址的人不少于500，那同理，喇家遗址在兴盛时人数也不少于这个数。这个人数在史前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小的聚落。今天青海喇家村村民也不过这些。
考古工作者在发掘过程中清理的壕沟 人口聚集→聚落→城市→国家这是一个发展的脉络，大的聚落是文明的孕育地，是国家产生的前夜。 第二个是在遗址东南部发现祭台和骸骨。 考古工作者在2003年的遗址东南部的发掘中，发掘有人工打造的台阶的痕迹，对整个区域进行了清理，推测这是一个祭台。在史前文化中，只有文明程度比较高的遗址才会出现祭坛，比如说，我们熟悉的红山文化、良渚文化。这些都从侧面证明喇家先民已经具有较高的文明程度。
祭台遗址，有明显的人工加工痕迹 在祭祀遗址中，考古工作者还发现一个墓葬，将它命名为M17。下面这个图片展现的尸骨的一部分。 这个尸骨为直肢葬，在他的头骨附近有不少的玉礼器，墓葬里还有很多精美的随葬品。这个墓葬又被埋在祭坛周围，根据专家推断，死者是40-45岁之间的男性，而且在以往发掘的齐家文化墓葬中，这样高规格的墓葬非常少，种种迹象都标明死者很可能是当时喇家的“首领级”人物，喇家聚落的文明程度很高。
M17中的尸骨 第三个是在F20发现的“历史第一碗面”。 这碗面可以说是喇家遗址的另一张名片，它是世界上出土年代最早的面条实物，它的出现让面条起源于西方还是东方的争议瞬间有了答案。
面就在这个倒扣的碗里 2003年，考古工作者在F20发现一个陶碗中装着白色的风化物，形状有点像面条，于是把它交给了中科院进行样本检测。经过检测，这个确实是4000年前的面条，这个面条是粟做的，也就是我们今天的小米，里面还有一点黍的成分，说明这碗面还是碗“杂粮面”。
世界最早的面条 这碗面的发现说明4000年前喇家先民在农业方面已经非常成熟，主要的作物是整个黄河流域普遍流行的粟。 但如果你认为喇家先民的经济形态只有农业，那就错了。考古学家在遗址内发现的羊骨数量多于猪骨。 这个数量的差异说明一个问题：喇家除了农业还从事畜牧业，说的更简单一点，就是他们会养羊！ 这个就是典型人类的对于环境的选择，甘青很多地区没有中原那样的条件去大面积耕种，那因地制宜，种地之余养羊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即使到现在依然如此。 文化交流喇家遗址所处的官厅盆地，不仅自然条件优越，也是东西文化交流的要冲之地，这里是进入青海的第一站，也是丝绸之路青海段南道的必经之路。而有黄河第一渡口之称的临津渡距离官厅盆地也只有大约5公里左右的距离。公元608年隋炀帝西征吐谷浑就是从临津渡进入青海。
喇家遗址及周边重要地点及遗址 喇家遗址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十字路口”，所以有很多文化交流的印记。文中我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是——连接东、西的玉器 作为齐家文化的一个典型遗址，喇家出土了大量玉器，典型的齐家文化风貌。这些玉器中有玉璧、玉琮这些礼器，还有玉磬等这些乐器，说明在喇家“礼乐具备”。
折断的玉刀，至少60多厘米长，加工精细 “礼乐”文化是中原文化中特别重要的一环，在青海的喇家出现这些，而且异常精美，说明东边的中原文化已经深刻的影响到了这里。 但非常有意思的是，用来制作这些礼乐用器的玉却产自西边，它们中很多都是来自新疆的和田玉。再说一个例子，妇好墓我们都熟悉，出土了700多件玉器，这些玉料大多也是来自新疆和田。
齐家文化玉礼器 说明最晚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一条从新疆南部到青海东部的玉石之路已经形成。这条路途径官厅，慢慢向东延伸，成为最早的东西交流通道，也就是后世青海境内丝绸之路南段的前身。 第二个——壁炉 考古工作者在喇家遗址很多地方都发现了壁炉。说起壁炉我们会想起美剧、英剧，就说明壁炉其实是一个西方文化的元素。我们在中原发现的史前房址，一般只是在地上挖一个火塘进行取暖。
喇家遗址壁炉 那为什么壁炉会出现在喇家？甚至三分之一的房址中都有壁炉？ 壁炉是一种最早起源于中亚、西亚的装置。主要用于室内取暖和烧烤食物。 通过这个简单的解释我们可以看出，壁炉的核心区为中亚、西亚。在喇家遗址兴盛的时候，新疆地区兴盛的文化是非常有特色的——塞伊尔图尔宾诺文化，它与中亚有直接的交流。而在青海东部的很多遗址都发现有类似于塞伊尔图尔宾诺文化的文物，说明在当时，青海东部已经和西边有了更加广泛的交流，那遗址中出现的壁炉就可以解释。
青海东部出土的塞伊尔图尔宾诺文化长矛 灾后重生可以想象，当时的喇家先民，背靠黄河，种种庄稼、放放羊，可以制作精美的陶器、玉器，还有丰富的精神生活。地处交通要道，时不时还可以见到一些外地来的新鲜玩意儿，一派欣欣向荣。 “山地裂、家园废、水逆行，汜滥于喇家”， 一场地震引发的连环灾难让所有的文明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喇家没能随其他文明一起进入新的时代，但喇家的幸存者肯定会在其他地方好好生活，创造属于他们的未来，青海东部发现的众多遗址，例如诺木洪、都兰等也许都都有他们的痕迹。 灾难总会过去，生活也会继续，4000多年过去，喇家遗址依然是齐家文化之光，是甘青地区探索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遗址，地震、洪水都无法抹去它的光辉！
航拍喇家遗址平面图 参考文献[1]张小虎，夏正楷，杨晓燕 . 青海喇家遗址废弃原因再探讨[J]. 考古与文物，2009(1) . [2]夏正楷，杨晓燕，叶茂林 . 青海喇家遗址史前灾难事件[J]. 科学通报，2003(11). [3]吕厚远，等 . 青海喇家遗址出土 4000 年前面条的成分分析与复制[J]. 科学通报，2015( 8) . [4]叶茂林. 青海民和喇家史前遗址的发掘. 考古, 200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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