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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价值

 一丁书屋311 2020-02-15

苦有其时间尺度,将受苦之人与未受之人区分开来,正是一道由时间筑起的屏障,骇退了后者的想象约翰·伯格在《幸运者:一位乡村医生的故事》中如此写到。

它像主角萨塞尔医生出诊路上那截探出悬崖的陡石,你若小心翼翼地踏上去,战战兢兢地弯下腰,便会冷不丁地与万丈深渊悚然对视

这句话的下面,是伯格的搭档、瑞士摄影家让·摩尔拍摄的一张照片:一对愁苦的老夫妻,丈夫正徒劳地安慰着妻子。没有图片说明,所以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何而愁苦。但他们的样子——深深绝望而又说服自己接受这绝望的样子,会让你庆幸自己的不知情因为那样,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参与他们的痛苦,假装从未见过他们。

心理学家G·M·卡斯泰尔斯说:“与绝望的人会面,会强迫你至少在想象中面对他所面对的基本问题:生命有意义吗?活着意义何在?

约翰·伯格的另一本书《第七人》中,揭示了这种痛苦并不止于疾病,而是可能发生在任何一种人身上:对于1960、70年代数百万的欧洲移民工人而言,活着的意义就是像机器一样辛苦卑微地工作、挣钱,让钞票代替自己紧紧贴在所爱之人温热的皮肤上,让他们忘记自己,让自己虽生犹死,在没有围墙的监禁中,成为一个永远存在的缺席者。

在某些工房,管理人员曾经试图禁止移民工人将他们的手提箱放在地板上,因为这会使得房间非常杂乱。并不擅长为自己争取权利的工人们对此反应激烈,他们强烈地抗议,甚至罢工,只是为了把箱子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些手提箱里,锁着他们最宝贵的财产——不是蔽体的衣物、不是炫耀的照片,而是某种记忆的护身符,某种能让他们重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活人的东西,虽然这种重温极其短暂这是他们在这世上最后的证据,最后的救命稻草。

每一个人都携带着这样一只手提箱。谁愿空手上路呢?谁又能忍受这只箱子被粗鲁地打开、被粗暴地翻检呢?他们放肆地大笑,将所有东西抖搂一地,傲慢地践踏、碾碎、毁坏,扬长而去。留在漫天尘土里的,是四分五裂的箱子,和四分五裂的你

此刻,“活着意义何在”就会像一只尖钩一样伸出来,扯痛你早已麻木的神经。当我们身陷痛苦的深渊时,大脑中某个锈蚀的部分才会吃力地重启,努力适应这样的问题并非笑话。乡村医生萨塞尔,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诘问。他的答案是:“每当我想到死亡——死亡每一天都在发生——我便想到了自己的终结这使得我更加努力地工作。

他之所以竭尽全力让树林镇的村民活下去,源于他本身对于死亡真切的恐惧。他从不将疾病从病人作为“人”的整体中剥离出来单独对待。他要疗愈的不是病,而是人们因病错乱、甚至丧失的生活。面对这群无法用自己的语言讲述自身痛苦的人,这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的认同。

医生和他的病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他们甚至是两个阶级。医生住在镇上的大房子里,开着汽车,他的常识对于村民们来说,可能都是盲区。他是受人尊敬、被允许在村子里享有特权的人——他保管着所有人的手提箱,擦拭、缝补、上油、更换损坏的零件——他是一个幸运者。这种落差的另一面是,医生必须永远清醒地咀嚼痛苦,而他的病人,在痊愈之后便可以忘记这一切。

尽可能快地遗忘痛苦,是人的本能;人类永远不愿意去学习的一项技能,便是如何与痛苦相处。但有一种人,自愿代替人们记住所有的痛苦——不是生理和肉体上的,而是“将死之苦、失去之苦、恐惧之苦、孤独之苦,以及坐在病人身边时心中的绝望和无力。

所以伯格说:评价一个人的价值,只能在创建一个更人性的社会的过程中,通过行动来阐明……在强制之下的伪善缓慢耗尽的过程中当今社会浪费并掏空了大多数人的生命,而非直接毁灭。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一个超越了治病赚钱阶段的医生,我们已然无法评估他的价值了。

萨塞尔医生尊重、理解、认同他的病人的痛苦。痛苦不是一道墙,假装看不见并不能使痛苦消于无形,在痛苦的另一端,没有他者。星空总是同时在墙两边的人的头顶闪耀,无分明暗,这是它永恒的属性。

而在人间,痛苦是一项心照不宣的秘密协议,将原本决不会交集的人生紧密相联,仅仅是这短暂的重叠,都会是他日重逢时的开箱密码,手提箱里隐藏至深、无法示人的一角,冰封着惊涛骇浪,决堤而出时,诸多假借真理之名挖掘的鸿沟、修筑的堡垒便会意外地塌陷。

比如一个试图进入德国打工的土耳其农民,他没有通过官方体检,于是给自己买了一张去科隆的头等座车票。他非常自信,当自己坐在那个弥漫着金钱气息的特权小包间里,警察便不会来盘问他了。果然,他如愿以偿地穿越了边界。

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以他的天才导演了一出喜剧。这是一种对讽刺的讽刺,对嘲弄的嘲弄,对轻蔑的轻蔑。他前往异乡,不仅仅是越过地理的边界,也是身份的转换:从一个本地农民变成一个移民工人。他为了摆脱一种痛苦想方设法地奔向另一种痛苦。

世间人大都如此。

痛苦,是一种与身份有关的特权。痛苦面前人人平等——人皆有痛苦,但痛苦被关注被理解的程度却难以平等。某些痛苦被显明放大,而另一些,则可能永远被掩藏遮蔽。某个灾难之所以能被后人知晓,往往是因为受难者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而那些没有被看到的,则连一个数字都不是。痛苦,是这世上最公平、也是最不公平的事情。

每一个痛苦事件,至少有一个施暴者和一个受害者。毫无疑问,前者应当受到谴责,而后者理应得到同情。然而这二者的身份并不固定,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事件里可能处于不同的位置。施暴者和受害者,其实并无绝对的界线。甚至有时候,根本找不到施暴者,而所有受害者茫然无知。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恰恰是人类痛苦的根源。

法国著名的作家、人类学家和哲学家乔治·巴塔耶保存着一张摄于1910年的中国照片,画面上是一个犯人正在被凌迟处死。他将照片放在桌上,以便每天都能看到它。他说:“我对这种形象的痴迷从未停止过,既陶醉又难以忍受。”那是一种混合了罪恶感与崇高感的极致体验:仿佛同时坐在斗兽场的贵宾席和教会的礼拜堂——这是人类为痛苦找的两条出路:在旁观别人的痛苦中获得安全感,或是将它升华为一种奉献和牺牲。

当人们认为自身足够安全时,就会觉得痛苦与己无关,就会冷漠;而无意识地升华痛苦,则在某种程度上将一切残酷合理化、神圣化、甚至成为一种无以伦比的美。

移民大军中的葡萄牙农民无数次被蛇头欺诈,他们交纳了昂贵的偷渡费,最终却落得迷路、死亡的悲惨下场。于是,他们发明了一种防止蛇头骗钱的方法:离开之前,他们会拍下一张自己的照片,撕成两半,一半交给蛇头,另一半留在自己手中。当他们到达法国之后,会将自己的这一半寄给家人,之后蛇头拿着另一半照片到他们家中以证明“生意”顺利完成,家人才会支付高达350美元(1964年,葡萄牙的人均年收入——包含了上流阶级的平均收入,是370美元)的费用。

这些发明者一定想像不到他们发明了一个多么深刻而忧伤的隐喻。直面惨淡的人生,何尝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壮观?这些卑贱者,所能利用的只是自己卑贱的形象。所有图像学的阐释,在这撕成两半的照片面前,唯有喑然无语。

真实的痛苦,无法旁观,亦拒绝升华。
移民工人的结局,就是被自己亲手撕成两半,成为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残缺者,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无家可归,就意味着无名无姓。他的全部存在,就是证明他从未存在过。

萨塞尔医生也没有成为圣徒,否则,他便不会在《幸运者》出版15年之后,开枪自杀。故事最后的结局,没有符合人们的期待,而是定格为不幸的悲剧。但约翰·伯格说:的确,他的死改变了他生命的故事,使之更加神秘难解,但并没有使它变得黑暗。我在其中所见到的光芒,与他生前一样。


是的,世界上并没有一架天平,可以称量所有的痛苦;也没有一付解药,能永除痛苦之厄。若痛苦是人类逃脱不了的宿命,战胜不了的宿敌,那么,痛苦有何意义?有何价值?

与痛苦的交战,不以胜败论英雄。

他所创造的一切,就是他矮矮的纪念碑。
即使被荒草所没,即使被风雨所蚀,它就在那里:

倘有一人,全然地理解我们的痛苦,就有光,照在那晦暗不明的路上。倘有一人,为我们的痛苦而死,我们原本平庸的生命就有了值得坚持的意义。

无论生命的结局是什么,痛苦的价值就在于:
提醒我们,要作为一个人,真实地活下去!

在痛苦的深渊里,
让我们与痛苦
席地而坐……

参考书目:
(1)《幸运者:一位乡村医生的肖像》,(英)约翰·伯格,(瑞士)让·摩尔著,黄月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9年(2)《第七人》,(英)约翰·伯格,(瑞士)让·摩尔著,刘张铂泷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9年。感谢出版社授权使用相关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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