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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也入薄命司?

 花小鼠 2020-02-17

男人也入薄命司?

作者

樵髯

这一回,黛玉已经习惯贾府生活,日子从刚来时的绷紧不安逐渐转为轻松柔软。初见面时,搂着她痛哭的老祖母,从温柔问话到狂躁摔玉无缝衔接的宝玉,将成为她的保护伞和温暖港湾。她将在这里度过她的少女芳华,收获她人生中的欢笑和泪水。不过此回的她还以为自己是客边,最终还会回到生她的扬州。但实际上不管她愿不愿意,无情的命运早已把她安顿在金陵城。

如果说黛玉的故事是作者要写的核心故事,她来到贾府之后才开启她的悲喜人生,那么李纨的故事在这回之前就已经发生得差不多了:待字闺中时,父亲教导她“女子无才便有德”;嫁到贾府,和贾珠琴瑟和鸣;生子之后,命运露出狰狞,忽然一场病夺走了丈夫的生命;而现在,她以“槁木死灰”的状态生活。人生之于李纨,其实有大悲伤,但作者叙述的笔调却很淡然。

确实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在作者的篮子里,还装有更多悲伤。就像这回,香菱还不叫香菱,还叫她老爸起的名字——甄英莲,当然,甄士隐家还有一个仆人叫霍启,甄士隐当然不懂这名字意味着危险,要不是我们以上帝视角看到故事的结果,我们谁又能嗅到它的气味呢?人生路上埋伏着那么多意外与荒谬,谁又能真的躲闪得开?或许上天会给你预警,但人们总会漫不经心的与之错过,千金难买早知道,人生的神秘就在这里,你觉得不公平、太悲伤,可是回头看,那样的结局其实早已注定,并且你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有意无意间促成某种因果。

男人也入薄命司?

此回前半回的回目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香菱遇见冯渊的故事,就像一出独幕剧,剧情简单却引人深思,所谓红楼的“小悲欢”。

先说冯渊这个“薄命郎”。冯渊父母早逝,这便是第一层薄命。没了父母,便有了仓惶。因为父母是挡在你人生路上的一道屏障,没有了他们,你就要直面这个世界,路途上的风尘扑面而来,而身后烟波浩渺,莽莽苍苍,你已无处诉说累和委屈。这种痛苦只有亲历的人才会懂得,而红楼中的林妹妹一大半的眼泪都是由此而来。尤其在那个秉承种族延续、讲究伦理道德的时代,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没了父母的教导便是失去了方向的航船,父母给予的希望却可以鲜明地划出一道航线,对于大多数有父母的人来说,这条航线或许拥挤,但是是有秩序的安稳和安宁。一旦脱离这个航线,遇到凶险的概率总是更大一些。一直到现代,如果太年轻就失去了父母,总是一件很悲怆的事儿。

爱而不得,失去了幸福生活的机会,这又是他的第二层薄命。他被香菱的美貌吸引。一个人的美貌里肯定包含着她的独特气质,是什么样的气质打动了少年的心?是浑然不知世事的清澈单纯,还是不同于俗脂庸粉的大家气象?冯渊被吸引,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礼物。对礼物,人总是不自觉的珍惜,他要给她一个隆重点的仪式——三天后进门。这是一个机会,他从此可以朝凡俗的主流的道路上走了,他或许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个漂亮的孩子,过着有些闲逸但足够丰饶的生活,人间从此多一对神仙伴侣,正如他看中的女孩的父亲失女之前那样。据说,人们喜欢看《权利的游戏》,是因为第一季把正直荣誉视为生命的奈德﹒史塔克给杀了,人们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这个剧不简单。是的,好的作者就是这样无情,冯渊一出场便英俊多金,少年意气,如果放到武侠世界里,这将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红楼不这样写,冯渊的一念之间,便错过太多可能。

从他不怕薛蟠人多势众、一门心思要把香菱夺回来的劲头看,他怕是对香菱动了真心,但也可以推测,他是个没栽过跟头的毛头小伙,没有对世事的柔软包裹,不懂退让妥协。因为平日总凌驾世俗之上(家中有些资产,冯渊衣食无忧,这给了他更多的自由发挥空间,因此,在父母教导缺位的情况下,他长成了一个非主流男孩模样——不顾世俗,喜好男风,且公之于众),他内心有着秘不可宣的优越感,骄傲的不允许自己哪怕只是俯就一下。这样的少年死于一场强弱悬殊的殴斗,也并不稀奇。

死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家人一直在打官司。一直打官司的目的不是为他伸冤,不过是“希图得些银两”。这是人之常情,人没了,总得给点安慰吧,可是读来仍不免心惊。这是冯渊的第三层薄命,这意味着冯渊曾喧嚣又孤单的活过,仅如此而已。

他比甄士隐薄命。甄士隐的生命中至少有很长一段光阴是神仙日子,有妻有女有稳定的资金来源与社交生活。没落魄之前,他应该是现代所有想三十岁之前奋斗成功实现财务自由的人的模板。

他比贾宝玉薄命。贾宝玉父母都在,虽然在父母的期望之下,他失去很多,但内心的安宁从未被打碎,他也找到了生命的知己。虽最后“悬崖撒手”,至少也是清醒的选择,而非暴力致死。

他留给读者的印象是,他作为一个还未更多地去见识世界繁华与荒芜、动人与寒凉、温柔与残酷的少年,就早早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这是他最薄命的地方。所以从世俗意义上说,甄士隐、贾宝玉都算不上太薄命。他们都是,一上来,命运就给了他们太多东西,他们不是得到的太少,而是太满。甄士隐还能有意识的向外散,比如给贾雨村准备盘缠,但仍然对意外缺少充分的认知与准备;而贾宝玉则被包裹的喘不过气来,他想要的东西全都进不来,他想摆脱家族赋予他的任务,他想自由自在的享受生命中的美好,可偏不能够。他曾对柳湘莲愤愤地说,有钱又不由我使,行动就有人管。比较有意思的是,而宝玉所向往的恰恰是,冯渊未遇香菱之前生活的模样;他和林妹妹的灵魂相通,恰恰是冯渊看上香菱,打算过上的神仙眷侣生活。在开篇,作者用冯渊的故事告诉读者,世间哪有什么自由,美好大多也都是落花流水,那么,怎样才能通往幸福,怎样才能避免薄命?无从知晓。作者只是暗示,不停的演绎悲欢才是人间永恒的常态。

男人也入薄命司?

香菱的薄命有目共睹,生在乡宦之家,却流落在卑贱的拐子之手,从小“被打骂怕了”,这是一层;遇到冯渊,本有机会改变命运,可还是被贪财的拐子和弄性尚气的花花太岁搅散了,这是二层;官司到了父亲曾经施过恩的人手里,如果坚持正义,或许还能和尚在人世的母亲团圆,便没了“缘何不使永团圆”的遗憾,但贾雨村邀功请赏,胡乱判案,并未如此,这是三层。

一对薄命人!脂砚斋认为冯渊在红楼中的设定,是一个开路人,那么接下来的“大悲欢”是什么呢?当先指宝黛之恋的悲欢。

宝黛之恋是红楼浓墨重彩渲染的部分,它的悲欢不当是某单个因素造成,但它和林妹妹的薄命肯定息息相关。林妹妹的薄命,大致也有三层:被父母宠爱,却不得不远离故土,这是一层;遇上宝玉,心事却成空,这是二层;年少孤单,被乡愁侵蚀,小小年纪便化香魂一缕,这是三层。林妹妹之所以被后世那么多人喜爱,有一部分原因,当是从中照见了那个委屈的自己。

不同于宝玉和冯渊根本不曾碰面的是,黛玉和香菱,她们将在贾府相遇,并最终成为师生,薄命之外,庆幸她们还有温暖包裹。

“大悲欢”应该还包括蔷龄、安琪、智能与秦钟、卍儿与茗烟、张金哥和李公子,或者还有已经“槁木死灰”的李纨和天妒英才的贾珠,经常吃斋的王夫人和有一天竟然讲了个喝老婆洗脚水的笑话的贾政,从小门小户嫁过来的填房尤氏和把整个宁国府宅子都要倒过来的贾珍,伶牙俐齿的凤姐和偏要和她对着干的贾琏,好吧,这样说,是要把所有的成婚的、未成婚的都说一遍了。这么说起来,谁人不薄命?哪个不喊冤?也只能说,每个人,走在人生路上,都得随时遭遇劈面而来的命运风暴!

这人世间的“大悲欢”,对谁都显得那么铁面无私,残酷无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或许是人间唯一且永远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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