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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淘:文学不是再现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而是构建看似不可能的人物和情感

 寻梦向天歌 2020-02-18

创作谈


马小淘,硕士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十七岁出版随笔集《蓝色发带》。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慢慢爱》《琥珀爱》、小说集《章某某》《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散文集《成长的烦恼》等多部作品。



几年前,我和一个朋友说起过这个小说的开头。她非常机灵地抢答了:然后他们相爱了对吧?我翻了个白眼,回答她没有,就不想继续讲了。好像很多人对女作家的期许和鄙夷就是不管年龄、阶级、趣味,只要是一男一女,就安排他们相爱。相爱了就好办了,因为爱情超越一切,其他一切就不用写了。

  让朋友抢答失败了,我要写的不是不伦,我要写的是所谓骨肉亲情,有时候不是血缘。说起来,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个故事有几年了,一直没写不是因为慎重,好像更多是因为懒。但是我一直没忘掉它,并且慢慢积累了好多细节。

  今年夏天,这个小说已经交稿了。我的姥爷、姥姥在一个月内相继去世。在两场葬礼过后,我的难过有明显的区别。我总觉得我姥姥不是特别喜欢我,想到这些年的相处,总是她在纠正我、讽刺我、有点阴阳怪气地怀疑我,或者非常敷衍地夸我。当然,我并没有受到过什么虐待或者冷暴力,我只是敏感地感觉到,姥姥对我不是十分满意,她更偏爱表弟。姥爷和她相反,在三个孙辈之中,他格外偏爱我,晚年卧病在床,别人给他买的东西他总是挑挑拣拣,凡是我拿回去的东西,他总觉得是最好的。面对他们的离开,我都是难过的,但是好像格外接受不了姥爷就这么走了。一想到他们,我脑子里都是我和我姥爷亲密无间的瞬间。我一直觉得,人与人的羁绊,不是血缘或者人伦这些规定好的东西,而是更真切的日积月累的相处,甚至是有些微妙、无端的喜欢和不喜欢。

  一个朋友说这个故事不可能发生,没有人愿意给背叛自己的人养孩子。我稍微迟疑了一下,但我想文学不是再现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而是构建看似不可能的人物和情感,并且想办法让读者相信。所以我试图写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相依为命,总结起来就很像晚会串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个人不是十分喜欢老实巴交的温情脉脉,我觉得很多深挚的情感其实埋伏在坚硬、淡定的日常里,这也是一种含蓄。所以我赋予这对父女某种属于他们自己的有点冷硬的表达方式,写着写着,这水浓于血,把我自己感动了。然后,我想起读大学时,我坐在小礼堂第三排看表演系的汇报演出。坐得近,可以清晰地看到女演员脸上的泪珠,她泪流满面地讲着台词,那个瞬间太尴尬了,因为她演得太差了,全场应该只有她自己哭了。创作者好像挺容易自我感动的,感动自己有时候也是很可疑的。我又读了几遍,挑出好多错别字,但是依然觉得有点动人。希望我不是那个满脸泪痕的女演员吧。

  创作谈是一种解释,我一直想做一个挺酷的人,所以不想对自己做过的事解释太多了。如果小说真的不行,解释也没什么用吧。



《骨肉》节选

文|马小淘


我上学,他上班,我们像一对普通的单亲家庭的相依为命的父女。郁郁寡欢一点也是正常的,至少外人看来,我们这种有变故的家庭,总要有点垂头丧气才符合剧本:我妈抛夫弃女和野男人跑了,我和我爸都是受害者,我们一时半会儿还没法从打击中走出来。

爸爸以前也不是个话多的人,现在变得格外少了。他表达苦闷的方式也真没什么新鲜的——少说话,多喝酒。他的举止做派都和电视剧里那些被绿了的好人差不多,让我怀疑他到底是真想喝,还是在模仿那些人。

他依然每天接我放学。虽然那时候我大多数的同学都自己回家,不用家长接了,但他没有提出不接了,我也不敢说,每天放学,他扶着自行车和一群低年级学生家长挤在一起,等我出来。有一天我甚至看到他在吃冰激凌,是那时刚刚流行起来的美登高,比小时候的冰棍卖得贵一些。车筐里放着一根,大概是留给我的,我走过去,他递给我。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别别扭扭的默契,可以不说话的时候就尽量不说。谁也没有通知谁,但是就这样仿佛一蹴而就地形成了,十二年的欢声笑语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会在离家最近的商店买两瓶啤酒,也不多喝,但是和从前的不喝比起来,还是有借酒消愁的意思。有时候他做饭,我就跟着吃。有时候他懒得做,就给我两块钱,能买一个面包一根火腿肠。

我绝对没有遭到任何虐待,也不是冷暴力。只是我们心情都不太好,或者说是非常不好,谁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合适。好像彼此的伤口都还没有结痂,如果非要拥抱在一起,可能粘连,重新流出鲜血。淡漠、冷硬的气氛正搭配我们的心情,如实呈现痛苦比假装开心容易多了,毕竟我们在学校、单位多少都要做戏,表现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勇气。

奶奶作为外围的当事者,表现得异常暴躁。她只要一看我俩就克制不住大骂我妈,一骂就停不下来,很多时候以哭声收场。她总是用重复的词语声讨妈妈,数落爸爸无能,说不知廉耻的儿媳妇和窝囊废儿子让她抬不起头来。一想到儿媳妇和人跑了,她就吃不下睡不着,好像最为这件事困扰、可能一生也走不出阴影的是她。我们因为不想反复面对她的愤怒,降低了去奶奶家的频率。

“奶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一次从奶奶家回来,我问。

“你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知道。”

“一直不知道?”

“原来只有我和你妈知道,现在加上你,应该就三个人知道。不对,也许你亲爸也知道。”

“你就是我亲爸。”

“忠心不要表得太早,显得很虚伪。”

“你不告诉奶奶吗?”

“算了。让她多骂几句窝囊废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挺喜欢你的,这个让她知道了,比你妈跑了打击大多了。她本来也不喜欢你妈。告诉她对咱俩都没什么好处,不仅你,我也会更艰难。咱俩就忍辱负重吧,别给你奶奶添堵了。”

后来我每次见到奶奶都觉得特别鬼鬼祟祟。尤其是她刀子嘴豆腐心,比以往更勤地给我买新衣服穿。我知道她觉得我没妈可怜,比以往更怜惜我。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我是她亲孙女,我是她儿子的亲女儿。她不是没事瞎关心全世界,给没妈的孩子送温暖。她只关心她的一亩三分地,关心她孙女。而我其实是个冒牌货,哪怕我妈没跑,我也不是她亲孙女。揣着明白装糊涂,骗吃骗喝,我的心里并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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