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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睿:背光而生(3)丨战疫·读书

 寻梦向天歌 2020-02-18
战疫 · 读书

疫情之下,大家宅在家中的时间变长了,这个注定不平凡的春天,恰是读书的好时机。因此,《当代》杂志微信公众号特开辟“战疫 · 读书”栏目,选取杂志曾经刊发过的部分中长篇小说,将其全文免费分享给大家一起阅读,让文学的力量陪伴大家走过这段时光。希望大家可以在书中饱览万里山河,体验悲喜沉浮,用读书抵抗寂寞,照亮生活,在困厄中汲取温暖和能量。

抵抗疫情,《当代》和你在一起,待春暖花开,愿安康无恙。


长篇小说

背 光 而 生

文丨孙 睿


渐渐地,米乐明白了妈妈。后来除了偶尔在回迁的小区里看见黄叔叔的哥哥时喊他们一声
大爷,他们爱答不理地应一声,米乐和妈妈跟那个家庭没有了任何来往。
刚拆迁半年的时候,小黄二哥打来过电话,问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女孩了吗,他们帮着想想名字。这时候回迁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米乐妈妈吐露真相,说自己并没有怀孕,报告单是假的。小黄二哥说你怎么能这样呢,米乐妈妈说我只能这样,小黄二哥比米乐妈妈小一岁,一直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叫名字,显得不礼貌,叫弟妹,毕竟她年龄大,现在终于对她有了称呼:骗子!骗走一套房!米乐妈妈说,对,我是骗子,对你们黄家,我也尽力了,另一套一居室是老爷子的名字,将来会是你们哥俩儿的,小黄没了,我也不代表他和你们分了。小黄二哥说你想得美,还想代表他分我们家的房!米乐妈妈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是嫁过来的,跟你们家不沾亲不带故,小黄没了,你们不会管我和米乐的,看看你们现在的态度……话没说完,电话已经挂了。
小黄心梗发作的时候,米乐妈妈正在医院开怀孕证明。她来北京一年了,也结交些朋友,托人联系了位产科大夫。开证明是想帮小黄要两居室回迁补偿,看小黄跟拆迁公司斗得难解难分,她也想尽份微薄之力,家里多了人口,之前拆迁公司怀疑的骗婚也就不攻自破。拿到证明,正准备跟小黄联系,却接到他二哥的通知,小黄没了。犹如行进中的船突然底儿掉了,米乐妈妈觉得自己被水下暗藏的旋涡吸了下去。第一反应并不清楚这些旋涡具体是什么,随着沉陷得越来越深,一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出现在她脑子里。她抓住这个念头,一点点往上游。当赶到医院,看到小黄像开玩笑那样躺在那里并且永远地躺下去的时候,她更坚定了那个念头。这个念头就是一块木板,渡过汪洋大海,全指着它了。当天下午,面对着拆迁公司和小黄的大哥二哥,米乐妈妈拿出怀孕报告。
两年后,搬进回迁的新家,米乐妈妈在小黄的照片前上了一炷香后,依然庆幸那天恰好开了怀孕证明。住进新家的第一个春节,米乐妈妈买了烟酒和张一元的花茶,带着米乐去给小黄的父母送去,但是没有敲开门。
米乐大了,也懂点儿人情世故,拎着东西回去的路上,情绪低落。回到家,妈妈跟他又说了一遍:当初我如果不那么做,今天咱俩流落街头,也不会有人管的。
米乐不太喜欢妈妈这么说,觉得夸大了事实。不知道如果换成爸爸,会不会像她这么做。
下部
1
多年后,米乐想起妈妈说过的这句话,这时候距离他俩来北京,已经过去十六年。米乐坐在那套已经墙皮脱落的一居室里,回忆着这十六年。
初二暑假,妈妈给米乐报了化学和物理的辅导班,想帮米乐提升成绩,考一个好高中。自打来了北京,米乐在学习上有些恍惚,太多跟学习无关的事情分散了他的精力,而那些东西在他的生活中又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比如《篮球飞人》、比如黄叔叔的死。辅导班傍晚上课,离米乐住的地方坐车八站地,下课已是晚上九点,如果加上等车和走到车站的时间,单程要四十分钟,有时候会更长。为了节省时间,米乐就滑着旱冰鞋去上课,避开堵车,还锻炼了身体,增强肺活量,为初三毕业的长跑体测打基础。
辅导班最后一天下课,米乐叼着冰葫,正一边嘬一边往家滑的时候,听见马路对面有人叫他,停下一看,三个班里的男同学在冲他招手,米乐滑了过去。他们看米乐背着书包,又穿着旱冰鞋,问米乐干吗呢?米乐不想让同学知道他在上辅导班,就说自己刚从亲戚家串门回来。其中一个男同学说甭着急回家,今儿我过生日,一起去网吧刷夜!米乐不是很想去,又没办法拒绝,这是他跟大家拉近距离的一个好机会。他转学过来,生活背景的差异,让他很难融入这个集体。过生日的同学是班里的小头目,家庭条件也不错,好几双名牌篮球鞋,在男生中间颇有威信,现在叫米乐一起去玩,如果不去,米乐日后会更难融入集体,于是跟着走了。走之前想,要不要打电话告诉妈妈一声,觉得这样太小孩了,会被同学笑话,想等到了网吧,有机会再给妈妈打电话。
网吧老板不让他们进,说他们不满十八岁未成年,过生日的同学说他们够十八了,老板要看身份证,拿不出来,多给钱也不行。说万一警察来检查,看见你们在这,我这买卖就黄了,你们还是到十八岁以下能去的地方找点儿乐子吧!有
同学建议去唱歌,有同学说去滚轴场蹦迪,可过生日的男同学就想打红警,说一大群坦克乌泱乌泱开到对方营地,一顿猛干,跟放炮似的,那才像过生日。
有一同学说他知道有处黑网吧,让小孩进,就是远。过生日的同学说远没事儿,打车。米乐脱下旱冰鞋,装进书包,上了车。网吧在三环外,坐落在一片临建的平房区,区域里住着也分不清是北京还是外地的人,锁着门,贴了封条。过生日的同学撅着屁股辨认封条上的字,没看懂什么意思。带路的同学绕网吧转了一圈,叫他们来侧面,指着头顶的一扇窗户说,特想玩可以从这跳进去,里面有十台586,飞利浦十七寸显示器。过生日的同学说那还等什么,跳啊,到十二点我生日就算过完了。窗户里面别着插销,他从地上捡了一根细铁丝,窝成一个圈儿,站在一辆自行车上,顺木窗框的缝儿伸进去,一钩,一拉,插销活动了。窗户几下便被打开。米乐不放心,问合适吗?
过生日的同学已经跳了进去,在里面说,没什么不合适的,到时候我把包夜的钱给网吧留下,老板高兴还来不及。
过生日的同学举着打火机,显示器上都贴着封条,接上电源,开机,亮了,仿佛一辆停在车库里的跑车马达在轰鸣。他揭掉封条,像打开了车库的门。
别愣着了,开干啊!过生日的同学提醒了他们。随后又有三台显示器亮了,没有开灯,显示器的光已足够照亮他们的喜悦。米乐没玩过“红色警报”,他才初二,还没摸过电脑,带着畏惧在电脑前坐下,学着别人的样子,揭去封条,打开主机和显示器,又向别人那样冲着桌面的“红警”图标双击鼠标,进入了游戏界面。
米乐知道妈妈在等他回家,然而此时是他来北京后,最从容的时刻,觉得自己终于融入集体,和北京的同学平等了。他觉得事后再跟妈妈说为什么会回家晚了,妈妈会理解的。再说上了一个暑假的辅导班,也该放松一下。
米乐在同学的培训下,学会了怎样建设基地、怎样挖矿挣钱造坦克和电网了、怎样用快捷键编队,然后参与到战斗中,完成一个个任务,打开一幅幅地图。四个人享受着战争胜利的滋味,为攻城拔寨欢呼,也为城池失守骂街,他们不知道惊动到周围的邻居,已经有大妈报警了。
过生日的同学掏出一包烟,给另外三人各扔去一根,让提提神。另外两人都点上了,米乐犹豫了一下,也拿起打火机。火苗蹿起的一刹那,他觉得很神圣,不亚于当年加入少先队,像电视上看到奥运会的火炬传递到自己手上了。这是米乐第一次抽烟,还要一手拿鼠标,一手按键盘,颇有难度。烟只能斜叼在嘴上,熏得眼泪直流,泪水中,更多是喜悦。来北京后的重重障碍,被这眼泪冲开了。
这时候门外投来影影绰绰的光,晃在墙上。过生日的同学叫人过去看看,一个同学走到门口,看见两个警察正打着手电朝这边走来,眼看就到门口了。四人扔下鼠标,只能从哪儿进来的再从哪儿出去,弃窗而逃。过生日的同学多个心眼儿,掏出张一百块的钱扔在桌上。
跑出平房区,到了街边,停下喘气。有人问米乐,你书包呢?米乐脑袋“嗡”的一声,发现书包不在身上,刚才跑得着急,忘拿出来了,他太紧张了。他们问米乐书包里除了旱冰鞋还有什么,米乐没说还有书,就说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不想让同学知道他假期还在补课。他们说那没事儿,就是损失一双鞋,开始路边招手打车。一辆夏利停过来,四人进了车,米乐犹豫了一下,又下车了,说还想看看能不能把书包找回来,让他们先走。过生日的同学说找不回来就算了,下次米乐过生日的时候送米乐一双,然后车开走了。
不把书包找回来,米乐没法向妈妈交代。他在周围一圈圈游荡,缓缓向网吧靠近,又绕了一圈,发现网吧四面都没有人了,才装作路过的样子,匆匆走上前。余光看到正门还贴着封条,没停留,继续往前。绕到侧面,装作不经意抬头,看见头顶的窗户上也新贴了封条,之前靠在下面的自行车已经不见了。米乐往两侧的路看了看,没人,赶紧又搬了一辆自行车,踩在上面,扒着窗户往里看。屋里的显示器都灭了,墙边供的关公还亮着红色电子灯,之前那旁边放着米乐的书包,现在也没了,只剩下孤零零一个持刀捋须的关云长。
米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空手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妈妈一直坐在椅子上等他,米乐跟妈妈说下课后碰见几个同学,去同学家玩了,书包忘在那,开学后同学会给他带去学校的。妈妈说书包怎么会忘呢,米乐说先去了同学家,然后放下书包出去玩了,玩完散了就直接回家了。妈妈说知道这么晚回来,也不打个电话,米乐说同学家没交电话费,停机了。妈妈问米乐饿吗,还吃饭吗,米乐说在同学家吃了,妈妈说那就早点儿睡吧,休息几天,准备开学。
五天后开学了。米乐刚进教室,就被班主任叫出来,让他跟着去趟教导处。米乐第一次去教导处,以前都是调皮捣蛋的学生才被叫来,他在路上,隐隐约约想,会不会跟跳网吧窗户有关。果不其然,一进去,米乐就看见了自己的书包,摆在教导主任的办公桌上,已被打开,旱冰鞋和书本都被掏出来了。
这是你的吗?班主任替教导主任问道。
米乐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之前的五天,他惶惶不安,出现过各种可怕想象,也幻想这件事儿能不了了之地过去。现在答案出来了。
米乐点点头。
再仔细看看,不是你的也可以不承认。班主任引导着。
米乐认真看了看,也希望它们跟自己没关,但越看越无法否认。
你去网吧玩了?教导主任问。
米乐再点点头。
跟谁?又问。
米乐半天没反应。
和班里的同学?教导主任试图撬开线索。
米乐说,自己。
上课铃响了。教导主任让米乐先回去上课,下午再来一趟。书包能拿回去了吗,米乐问。教导主任说不能,这件事情很严重。
有多严重米乐也不知道,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想网吧老板会不会让他把四台电脑的网费都付了?想学校会不会为此处分自己?还想到如果拿不回书包,怎么向妈妈交代?
中午放学,米乐把书包已经到了教导主任那里告诉了过生日的同学,过生日的同学说看来是警察顺藤摸瓜,找到学校来了,问米乐书包里到底有什么,承认是他的了吗?米乐说里面有作业本,写着名字,没办法不承认。过生日同学更关心自己的命运,问米乐调查是和谁跳进去的了吗?米乐说问了,但是他没有说,他也不会说。过生日的同学拍拍米乐的肩膀说,如果你能坚持到最后什么都不说,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安排全班同学给你办一个大party。米乐说从小到大,还没受过处分。过生日的同学说他受过,不影响吃不影响喝,害怕几天就过去,初中的处分不计入档案。米乐说他知道出了这事儿,一个人也是受处分,四个人也是受处分,不会因为多出三个人处分就能撤销,保不齐性质还更严重,他不会说出他们的。过生日的同学说,你能这么想,很好。又给米乐吃定心丸,说毕竟给留了钱,没白玩。
下午是班主任的语文课,米乐试图在她的脸上找到事情会如何处理的答案,但是她没有往米乐这边看一眼,平时讲课,目光还会从每个学生身上划过。同时米乐也害怕迎接到她的目光,他不敢想象那目光中饱含的意思。充满悬念的语文课上完了,米乐如释重负,刚轻松一下,班主任又叫他过来,告诉他别忘了下午的事儿。
米乐第二次走进教导处,屋里坐着一位警察,教导主任在陪着喝茶。教导主任告诉米乐,警察问什么就说什么,实事求是,态度诚恳,就能大事化小。警察拿过书包里的书,翻到扉页,问米乐,是你的吗?是,米乐说。这是一本辅导班自己印的习题书,米乐在扉页的右下角,写了学校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以防在辅导班被拿错。
警察拿来纸笔,让米乐把这几个字再写一遍。
米乐写完,警察对比着看了看,把纸叠起来,放进兜里,又让米乐穿上旱冰鞋试试。米乐脱了自己的鞋,套上旱冰鞋,系好鞋带,站起来,人突然变高了。警察猫腰摸了摸大脚指头的位置,让米乐坐下换回自己的鞋。
在米乐换鞋的时候,警察突然问:另外三个人是谁?米乐一愣,无法回答,只能装没听见。警察说,现场亮了四台显示器,除了你,应该还有三个人。米乐系完鞋带,抬起头说没有了。警察问米乐,你一个人同时玩四台电脑?还同时抽四根烟?米乐不再说话。警察又问,红塔山多少钱一盒?米乐毫无概念。警察说现场的烟头,都是红塔山的。
教导主任这时候插话,说问题基本搞清,只需要米乐说出另外三人是谁,能考虑减轻对他的处罚。
“会怎样处罚?”米乐问。

“你现在无须知道。”教导主任说。
警察接过话,问米乐,你知道你玩的是什么电脑吗?米乐说586。警察说我问的不是配置,你看见门口和电脑上的封条了吗?米乐点点头。警察说这是法院查封的抵债电脑,擅自使用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米乐茫然地看着警察,似懂非懂。警察又说,而且你们是跳窗户进去的,更严重了。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拿,还留了网费,米乐急着解释。警察说看来你也承认不是一个人了,他们仨是谁?米乐又不言语了。教导主任问是不是咱们学校的,他关心的依然是这个问题。米乐摇摇头,说是外面滑旱冰认识的。警察让讲述一下事情经过,米乐说下了辅导班后遇见几个在街上玩花式旱冰的,相互切磋了一下,有人滑累了想找个网吧打游戏,大家就都去了。教导主任问他们多大,哪个学校的?米乐说岁数差不多,没问在哪儿上学。警察说他们的旱冰鞋怎么没有忘在网吧,没有提醒你也带上旱冰鞋再跑吗?米乐被问蒙了,开始胡言乱语,却始终坚持一个原则,就是不说出那三个人。警察说今天先这样,你回去也好好想想,过两天我再来,又告诉教导主任,动员下家长,好好开导开导这孩子。
米乐妈妈被班主任叫去学校,得知了经过,跟她那晚从米乐嘴里听到的不一样,她当作第一次听说,说回家和米乐谈谈。这时候小黄已经去世,回迁房还没盖好,米乐和妈妈住在租的房子里。妈妈对米乐说,北京只有咱们两个亲人,你跟我说实话,那晚到底怎么回事儿?米乐如实说了,省略了对那三人的描述。妈妈问他们仨到底是什么人,米乐说您就别问了,不是坏人。妈妈说可是你已经跟着他们抽起烟来了,还溜门撬锁。米乐说但我们没有偷东西,我们给钱了,抽烟只是为了增进友谊,我自己是不会抽的。妈妈说那你为什么不能说出他们是谁,米乐说说出来我就在这个学校待不下去了,妈妈说看来还是你们班的,至少是你们学校的,对不对?米乐哀求妈妈,您就不要问了,我有我的难处。说出来你才能轻松,米乐妈妈说,学校会减轻对你的处分,你才十五岁,派出所也说了不会把你怎么样,他们只是想了解实情,然后就结案。米乐说我宁愿被处分,也不能说。妈妈说那样你会被送去工读学校,老师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米乐第一次听说“工读学校”四个字,问妈妈这是什么学校。妈妈说跟少管所差不多,进去了人就完了!
米乐害怕了。
明天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妈妈在米乐睡觉前命令道。
米乐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各种可怕的念头控制着他。最终这些念头变成梦,继续控制他。警察给米乐胸前挂了一朵大红花,教导主任也给他颁发了三好学生,可是回到班里,所有同学都恶狠狠地看着他,坐在身后的女生踢他的椅子,坐在他前面的男生转过身,像放鞭炮一样点燃了大红花上的线头儿,那个线头儿竟然像火药捻儿一样嗞嗞向上燃烧,眼看要引爆大红花。米乐试图用三好学生的奖状捻灭着火的线头儿,结果奖状 也着了,烧了手,大红花“轰”的一声爆炸了……米乐被炸醒,躺在床上心“怦怦”跳,要跳出胸口。天已经亮了,妈妈在给米乐做饭。吃早饭的时候,又叮嘱米乐:一定跟学校说!
上学路上,米乐的心口仍隐隐作痛,像真被炸过一样。到了教室门口,迟疑着不敢进去。梦里的感受如此清晰强烈,全班的恶目让他无地自容,那是种地狱般的煎熬。胸口的疼痛加剧了。
教导主任从对面走过来,站在米乐面前,米乐毕恭毕敬说了句“老师早”,对面的回复是:“打算什么时候说?”
地狱和监狱之间,米乐更愿意选择后者。
在学校做出处罚决定前,班主任和教导主任一起来到班里,站在讲台上问那天有没有和米乐在一起的同学。除了米乐,全班同学都在,底下没有反应。
教导主任说不好意思公开承认也没关系,欢迎私下去教导处找我,今天周二,周五之前都可以。
三天后,没人走进教导处。
先这么结案,破坏社会治安,送工读学校,警察说,不是什么大事儿。
学校一共六个年级,上千学生,作为一所普通中学,为配合教委的要求和加强对本校的管制,每年都有任务送交一名学生进工读学校,今年这个名额落到米乐头上。
教导主任把学校和派出所都盖过章的送遣书摆在米乐妈妈面前,让她准备给米乐转学。米乐妈妈想再替米乐争取,也无济于事,决定权在公安机关。教导主任安抚米乐妈妈,说不要被字面名称迷惑,解放初工读学校是半工半读,现在改成全读,早没生产任务了,和普通中学一样,上文化课,依然可以考高中,而且工读学校的好处是管理学生的办法多,执行力度强,学生住校,半军事化管理,在那表现好的话,半年后还能转回本校。米乐妈妈盯着教导主任的眼睛说,真能转回来吗?教导主任说只要表现好,完全可以,如果他的学习成绩还突出的话。
就这样,像悄无声息来到这个班一样,米乐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班。没有和大家告别,这是班主任的意思,免得影响到大家情绪,毕竟已经初三,要全力备战中考了。
对于未来,米乐并不慌张。他觉得自己像个英雄,保护住朋友,迎接他的似乎不是工读学校,而是一座耀眼的舞台。网吧里的那座关云长,一直在他脑子里晃。他终于以离开这个集体的方式,融入这个集体。
2
米乐进工读学校的第一堂课,就是接受培训。这里的老师告诉他,工读学校和少管所不一样,这里是教育的最后防线,也是对刑事犯罪的预防,进来后不要自暴自弃,不要轻易放弃人生理想——如果这理想是健康的。从这出去的学生,有考上大学还当了学生会主席的,也有当上企业家的社会中流砥柱,每年为国家缴税上百万。当然,如果继续放任自流,不悬崖勒马,也有走上犯罪道路被枪毙的。
米乐穿上工读学校的校服,开始了里头的生活。男生八个人一宿舍,四张上下铺。这有个传统,第一天熄灯后躺在床上要向大家介绍自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得知米乐来此的原因后,宿舍里响起掌声。一分钟后,老师推开宿舍的门,说你们不睡觉干什么呢,精力充沛是吧,好,都起来,操场跑圈。是那种毋庸置疑的口吻,比米乐之前经历过的老师要严厉得多,手里拿着教鞭。米乐想这就是所谓的执行力度强吧!八个人没有反抗,穿上衣服,排队去了操场。
跑了几圈后,老师不见了。米乐问身前的人,老师也不说跑多少圈,要跑到什么时候?七个人排着整齐的队列,一副任劳任怨,米乐跟在最后,前面的人回过头说跑到老师再出现的时候。看样子大家对此习以为常,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米乐说不好意思,让你们跟着受累了。大家说鼓掌之前就知道要面临这种惩罚,但是他们愿意,在这里能遇到一件让人鼓掌的事情,是幸福的。
慢慢地,米乐也了解到别人是怎么进来的。有跟父母对着干把父母干急了的、有劫小孩钱的、有早恋的、有顺学校门口玩具摊儿东西的,也有打架和被打的。如果光看这些“罪行”,这些人凑一块,学校简直就能乱了套,但纪律却出奇的好,比普通学校还守规矩,学生一个个都特老实。过了俩月,米乐知道了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大家都被管怕了。
这里的年级分布和普通中学一样,初高中都是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女生班。女生进到这里,一律剪成齐耳的短发,学校里专门开了理发教室。隔三岔五,总能听到那里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一定是又有女生新转进来了。理发店不仅给女生剪头,也给男生铰。在学校里想看到金城武、郭富城、林志颖那样的发型是不可能的,其中有一节公开课,就是全校学生站在操场上,理发老师挨个儿挑,挑出来的直接去理发教室排队,等候处理。清一色的短发,加上灰色的校服,根本没了男女生的概念。在这里不要说早恋,如果有人提出退学出家,很容易找到伴儿。
除了晚上九点熄灯、早上六点起床跑步,还有一些必须遵守的规矩。和老师说话的时候,眼睛只能看老师衬衣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扣子的高度,也就是不能看老师的眼睛,始终是半低头被训话的状态。要是赶上个子矮的老师就麻烦了,为了遵守校规,大家要把头垂得更低,甚至猫点儿腰,如果不是因为对面站了个人,还以为在低头找什么东西。
日本漫画和滚轴、网吧想都甭想,这里没有任何娱乐,唯一的娱乐就是体育课。有限时间里的跑跑跳跳还跟在干坏事儿似的,有若干双眼睛在操场上、教学楼里,乃至树后盯着,时刻提防着有人跑出学校。米乐想,或许每个学生心底都藏着一个离开这里的愿望,要不然老师干吗那么怕有人跑掉呢?连课间上厕所,都安排了“所长”值班,就是管理厕所的队长,有男所长和女所长。下课铃一响,所长先站在厕所门口,要知道进去了多少人,上课铃响了的时候,就得出来多少人,防止有人藏在厕所里逃跑。少人了,就拿所长是问。
校规里还有一条特殊的惩罚方式,关禁闭。禁闭不是罚站,也不是干坐着,是要抄书。校长说十五年前,几十位诺贝尔获奖者齐聚联合国,商讨人类的顽疾,认为解决目前全世界所面临人性问题的关键,是回到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方法。为此,学校特别设立了“禁闭室”,里面摆好了纸和笔,凡是违反纪律的学生,就停课进“禁闭室”,抄写《弟子规》和《三字经》,抄多少遍视犯错误情节的严重程度,少则几百遍,多则上千遍,且必须字迹工整,以示改正的决心。
尽管如此,有少管所减刑后来这上学的学生,依然说这里比少管所还是舒服多了。
对于这种现状,米乐妈妈倒是松了一口气,果然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她告诉米乐,苦不会白吃。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用卧薪尝胆的方式度过一生,尤其是青春期的孩子。工读学校两米多高的院墙把这里完全围了另一个世界,在里面憋久了,看墙外的天都比这里的蓝。尽管每周放假一次,可以回家,但随之而来又是一周的封闭生活,周而复始,苦不堪言。每个礼拜周二还没过完,大家就急切盼着周五了,剩下的几天都靠忍。忍久了,就容易扭曲。
一天有个同学披着棉被来上课,说自己发烧了,冷。老师看他带病还坚持上课,精神可嘉,准许了。结果下了课,老师离开教室后,他打开窗户,裹着棉被,从四楼跳了出去。外面是一处管道抢修的工地,有个沙堆,他已经计算好,自己呈抛物线运动,能落在沙堆上。但是不知道是执行失误,还是计算有误,越过了沙堆,落到准备安装管道的坑里。被问到好好的怎么想起越狱了,说是在里面待烦了,想出去透透气。听起来很可笑,可这里每个学生的心里莫不如此。
学校给这个学生关禁闭一礼拜,还延长了在此三个月的考察,相当于之前被“判刑”就读工读学校半年,现在加刑到九个月。为了加强管理,学校还新开了一门课,叫举报课,每周一次,让同学们互相揭发谁在这周里犯了什么错误。举报成功者,加一分;被举报如实者,减一分;自我检举的,分数不变。分数就是衡量半年后能否离开这里的标准。老师说这门课的目的是为了加强学生自律,米乐却觉得这更像间谍课,让你时刻监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也让你时刻处于别人的监视中。为了拿到分数,上厕所唱粤语歌、不刷牙就吃早饭、梦话里骂人这些事情也会被举报。每次上完这节课,米乐都更坚定了早日离开的决心。
事情发生转变是在米乐的十五岁生日以后。在被告知要送到工读学校后,那晚和米乐去网吧的三个同学找到米乐,说感谢他的挺身而出和守口如瓶,等他过生日的时候,会送他一双旱冰鞋,问他还有别的想要的礼物吗?米乐被这句话感动,说不用客气,这是自己应该做的。到了工读学校,米乐一直记得这句话,十五岁生日那天,他一睁眼就开始想,今天会不会有惊喜——寄来的礼物?一张生日贺卡?一个祝福的电话?
一个上午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米乐想,会不会下午放学后,他们来这看望自己?结果到了晚上熄灯铃响起,也没能如米乐所愿。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外面过生日,工读学校的同学并不知道今天是米乐的生日,这一天过得有些凄惨。
第二天晚饭后,轮到米乐班给家里打电话。学校规定一周可以使用一次电话,联络父母,每次不超过三分钟。米乐把电话打给了溜进网吧那天过生日的同学。电话是他妈妈接的,米乐说找他,他妈妈让米乐稍等,然后叫他过来接电话。他拿起电话,米乐报上名字,他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冷淡,说,哦,是你呀!米乐还是寒暄了一句:你们在班里都好吗?对方不冷不淡地说挺好的,然后问米乐有什么事儿吗,米乐的心一下子凉了,又不想过于尴尬,就问他学校有没有发别的区的模拟题,想借着看看,工读学校这里资料有限。没想到对方问你们那也需要上课、考试吗?米乐被这句话激怒了。语气之轻佻,好像工读学校就不是学校了似的,更好像米乐上了工读学校是天经地义的事儿!米乐郑重地说,对,这里也参加中考。然后挂了电话。
这时距离半年后可转回原校的考察期还有一个月,妈妈去学校了解过情况,按米乐的表现,下学期开学就可以走了。但米乐已不愿离开这里。他委屈地跟妈妈说,在这里他会玩命学习,一定要考个好学校给原来的同学瞧瞧!工读学校的任务是让更多少男少女顺利度过青春期,不是让他们考上高中,教学质量很有限。妈妈看米乐学习的劲头这么足,同意他留下,周末继续给他报辅导班,有限的工资都花在米乐身上。
米乐死心塌地在工读学校待了下来,憋足一口气。另一个让他不想回到原来学校的原因是,不愿意再和那些已经被他看扁了的人同班了。
老家的爸爸来看过米乐一次,爷俩儿没有多说什么,米乐觉得自己进了工读学校愧对父亲,含着眼泪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爸爸坐在米乐宿舍的床上,点点头,说,我知道。然后看向窗外,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他说,他会在那里给米乐种一棵向日葵,现种来不及,只能移栽,让米乐每天看到它。这是他作为生物老师,此时能为米乐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当向日葵冲向太阳的时候,就是他在给米乐加油。
米乐眼泪又要落下来,忍住了,拿起饭盆,说食堂开饭了,拉爸爸一起去吃。爸爸说出去吃吧,给你改善一下,也叫你妈妈过来。米乐说下午还要上课,不想请假,爸爸说也好,就去食堂吧!
吃完,米乐给爸爸送出学校,到了门口,爸爸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这是给米乐和妈妈的,他相信米乐会如数转交给妈妈。又拿出几张塞进米乐兜里,给米乐零花。走出校门前,爸爸留给米乐一句话,说这也是他活了四十多年才领悟到的,希望对米乐有帮助:
“以后再做什么事儿的时候,多想想,如果有两个选择,就选那个日后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害怕、不后悔的那个。”
米乐点点头记住,回学校上课了。
下午的课结束后,米乐回到宿舍,窗外真的出现了一棵向日葵。
这棵向日葵让米乐每个清晨都能意气风发地醒来,每个晚上都能因白天没有荒废而问心无愧地入睡。

中考出来成绩,米乐分数没有预期的高,刚刚压着普通高中的录取线。随后公布了重点高中的录取名单,然后是普通高中录取名单公布,米乐均不在其中。虽然上线了,在提档学生里是最低分,如果提档人数大于录取人数,被刷掉可以理解,但如果提档人数少于录取人数,没被所报志愿的高中录取就属于没被公平对待。可所报志愿的高中提档了多少人米乐妈妈也不知道,她去那高中打听,正放暑假,没人接待。
过了两天,中专录取名单公布,米乐名列其中,被一所财务中专录取。只有高中毕业生才能参加高考,这意味着米乐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了。妈妈想让米乐复读,但是填报志愿的时候老师说过,如果考上志愿里的学校没有去读,属于蔑视中考制度,第二年再考,不允许报考同批次及以下批次的学校。也就是说如果米乐不上这个中专,明年只有考高中一条路,考不上想换中专和职高都不行了。而且妈妈了解了初三复读政策,米乐的九年义务教育已经结束,不会有公立初中接纳复读生,只能靠社会上的辅导班。这种辅导班不是全天上课,课时安排比较松散,米乐妈妈怕米乐又在社会上接触坏人,只能退而求其次,接受中专的结果。来北京前的种种美好设想——北京的高中多,升高中的概率大,高考录取分数线低,考大学容易,毕业了再读个研究生——都因为米乐的时运不济在起步阶段就夭折了。
本来两次模拟考试,米乐考得都不错,甚至有一次分数达到去年的区重点线,不出意外,上个普高不成问题。工读学校还把米乐当成模范,教育本届和下两届的学生,激励他们英雄不问出处。结果中考头天晚上,米乐一晚上没睡,影响了状态。他把未来三天的考试当成一场翻身仗,为了打赢这场仗,早早睡下,因为紧张和兴奋,根本睡不着,各种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他幻想着考上大学,找份好工作,然后回工读学校做一场扬眉吐气的报告;想象着上了高中就可以每天回家和妈妈吃饭了;想象着用自己的中考分数碾压那个导致他进了工读学校还奚落他“你们那也用得着模拟题吗”的同学(米乐估计这人的分数也就考个职高);还想到了爸爸种的那棵已经长高的向日葵,甚至回忆起妈妈多年前在群艺馆的景片房间……不知不觉在床上想了两个小时,再不睡着明天考场上脑子就不够用了。
为了降低兴奋度,让自己累一点儿尽快入睡,米乐甚至找出一份模拟题做了起来。遇到不会的题,米乐又翻起书,怕明天考到。睡在外屋的妈妈一觉醒来,看见里屋又亮灯了,问米乐怎么了。米乐说再看看书,妈妈让他放轻松,会不会就这样了,明天考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妈妈越这么说,米乐越觉得不能考砸,越想多复习会儿,发现自己不会的越多。结果就乱套了。凌晨两点,强迫自己躺下,关了灯,心蹦得很快,像不会停下来的乒乓球,上下跳跃,捣得他静不下。天亮了,看了一眼表,快五点了。不久后传来妈妈做饭的声音。米乐预感要坏菜。坐在考场上,脑袋有点儿木,眼前的题虽然会做,思考过程却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包括写字速度都比平时慢一拍。两次模拟考试的时候,米乐虽然有不会的题,但是对试卷有一种驾驭感,这次全无,走出考场感觉要砸。分一出来,果不其然,比模拟考试低了三十多。
无奈之余,也只有去中专报到了。米乐大哭一场,觉得错误都在自己。妈妈知道这一切都是命,让米乐放下心里包袱,过个轻松的暑假。同时也这样安慰自己:哪怕是当个会计,在北京当也总比在小城市当有出息。
3
中专开学第一天,校长在开学典礼上的话犹如当头一棒,让米乐觉得前途渺茫。校长说今年教育改革,全国大学扩招,当我在这里欢迎你们的同时,神州大地上更多的人走进了大学。中专的任务是为企事业单位培养中等技术人才,四年后毕业的时候,和你们竞争工作岗位的是今年扩招的大学生,他们拥有本科和专科的毕业证,但是企业不需要那么多高等技术人才,他们就会往下游流动,和你们竞争中等技术的职位。付同样的工资,企业当然愿意用个大学生,所以你们的就业形势非常严峻。我是一个愿意把丑话说在前头的校长,我不想你们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再骂我,这四年你们会过得比较累,学校根据时代需求,新增了三门课程,也会多给你们安排和用人单位接触的机会。你们自己也要不怕吃苦,给单位留下好印象,争取在毕业前就签订三方协议,否则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看着同龄人住好房子、开好车,只有眼红的份儿!
大部分十六岁的孩子听不懂这番话,很多人能考进中专,已经可喜可贺,他们的父辈祖辈都是北京的,到时候给安排个工作,不是什么大事儿。所以开始上课后,他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甚至开学才不到一个月,班里已经好上两对了。
北京孩子碰到什么事儿,都爱说:太傻x了!周一升旗仪式上校长又说了什么,他们会说“太傻了”;老师在班里又布置了任务,他们会说“太傻了”;放学走在马路上,看见成年人无论干什么,他们也会说“太傻了”。在同仇敌忾中,他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去做不傻事儿——跟太傻的事儿对着干。
财务中专的专业都跟金融相关。老师给他们介绍什么叫金融,说有个亿万富翁,去华尔街的银行贷款五千美金,抵押的是自己的劳斯莱斯。一周后,富翁偿还了五千美金外加十六美元利息,开走了劳斯莱斯。有人问富翁,你那么有钱,还拿不出五千美金吗?富翁说,在华尔街找到一礼拜十六美元的停车位可不容易。所以,金融是一种思维,不是加减法,老师强调道。而台下学生发出的却是从鼻腔里出来的哼笑,不是赞叹富翁有办法,是觉得老师这么煞有介事地讲课太傻了!
学校开设了珠算课。大部分人认为马上二十一世纪了,计算器早就普及,计算机都兴起若干年了,为什么还要学珠算,每天背个算盘上学,一点儿不帅!老师说技不压身,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你们电脑用得再熟,但毕业了保不齐会分到哪里当会计,国有工厂、郊区的信用社这些地方计算机未必普及得那么快,计算器还容易按错键,算盘才是最好使的。自然又被认为太傻x,没什么人好好学。
米乐则不然,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在北京只有妈妈一个亲人,妈妈在灯泡厂已经如坐针毡,没别的地方可去,更别说日后帮他找工作。所以米乐很把校长的话当真,上课认真听,学珠算也上心,回家自己完成作业,他知道自己跟北京孩子不一样,如果跟着他们混,最后傻x的只能是自己。他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的。自己如果再稀里糊涂,很可能这辈子就完蛋了,他来北京可不是为了完蛋的。
老师办公室是大家最不愿意去的地方,米乐成了那里的常客。因为认真,被选为班长,又是课代表,很得器重,因为他没把老师当傻x。米乐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积极分子,他以前也讨厌班里的“狗腿子”,但是总得有人当班长,作业总得有人去送,谁都想当甩手掌柜的,谁都想吃现成的,都这么想,活儿谁干?不是米乐觉悟高,他也是被“绑架”的,老师看班里就他比较上进,点名让他当班长。他又不知道怎样拒绝,于是就成了干部。
有时候人的正能量不是自发的,是逼出来的,米乐不想因为干不好而丢人,就顶着压力干。他又何尝不想大喊一声:你们丫的太傻了!但是他知道不能喊,当初就是自己太意气用事,已经走错一步,没有再错的机会了。特别是今年开始,工读学校不再由公安机关强行扭送,改为家长和学校签字,三方认可才能送。如果那事儿发生在今年,只要妈妈不同意,米乐不会被送去工读学校。米乐哀叹自己点儿背,好事儿没赶上,坏事儿全没落。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像看着玩笑似的看着自己。
和同龄人比起来,米乐觉得自己老了。
苦闷渐渐出现在米乐的脸上,那不是一种表情,是一个个红灿灿的青春痘。

中专四年一晃就过去。功夫不负有心人,毕业前的一天,米乐再次走进办公室,给老师送全班的一寸照片,将来贴在毕业证上用。像往常一样,他把东西放在老师的桌上后,准备离开,被老师叫住。米乐以为老师要给他什么东西,让他带回班里发放,转过身,准备伸手接着。老师没拿出任何东西,只问他工作有意向了吗?
距离毕业不到三个月了,班里已经有人找到工作,开始实习。米乐半年前也开始找了,越找越没信心。去年全国没找到工作的大学生有几十万,这些人当中,又有数万人漂在北京,今年应届的大学生也将毕业,光北京就几十万人,加上和自己同等学历的中专职高技校毕业生,僧多粥少,希望渺茫。米乐没想到老师竟然问他:愿不愿意去银行上班?
“银行”两个字击中了米乐,他眼前一亮,仿佛坐在上升的电梯里,有点儿失重。老师补充说,是郊区的网点,比较辛苦。之前米乐也留意过银行的招聘要求,即便是最初级的柜员,今年开始也要求大专学历了。米乐问老师,中专学历行吗?老师不置可否,说银行是一家成立不久的商业银行,今年在五环外开了几个网点,主要业务就是面向周围的村民和个体户,农民越来越有钱了。工资含住房补助,可以在附近租房,赶上休假能进城回家,然后说了实习期间和转正后的工资数额。已经快赶上妈妈的工资了,米乐当即表示愿意。这事儿他可以自己做主,虽然离市区远点儿,毕竟是进了银行系统,妈妈知道了也会替他高兴的。
老师说鉴于米乐在校期间的表现,决定把这个机会给他,但是要有心理准备,到了岗位,和村民打交道,会特别累。希望米乐能有好的表现,经受住考验,给学校争光。老师说什么,米乐都说,您放心。最后老师左右看了看,办公室没别人,便说,去中关村办个大专毕业证,越快越好。
银行总部对各网点提的要求也是进人必须具备大专以上学历。老师妹妹负责招聘,除了她,没人会翻米乐的档案,真证假证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面儿上手续得齐全。
那时候的中关村,走在路上,就会有人上前问你要不要毛片儿和软件,不要的话,就问你办证吗,总想从你身上挣点儿,不轻易放过这次人间的相遇。米乐起初被问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走掉,担心万一被认识的人看见。沿着中关村大街一路往北,都是人,打车的、抬电脑的、从大厦里走出来的、穿越马路的、摆摊儿的、挤不上去车的,各自忙碌着,没人往米乐这边多看一眼,他适应了环境,镇定许多。走着走着,耳边传来交谈声,夹杂着“有钢印”“查不出来”等字眼,循声看去,是一个年纪比米乐略大的男青年,正跟一名外地妇女交涉,看样子前途也遇到点儿小麻烦。米乐觉得中关村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满足了人类各方面的需求。
终于在又一次被问办不办证后,米乐停住,问对方:
“多少钱?”
米乐并不想这样。他想起爸爸在中考前对他说过的话——如果有两个选择,就选那个以后回想起来不让你害怕、也不后悔的。他害怕假证被人查出来,也知道多年后必定会后悔今天用假证骗人,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下去,因为妈妈半年前下岗了,他得承担起家庭重任。
妈妈所在的“二泡”被德国照明品牌收购了,成了“德泡”。多年来“二泡”的生产线老旧,产品能耗大,渐渐被市场拒之门外,企业盈利能力每况愈下,给职工发工资的压力越来越大。厂里寻求合作,和德国照明品牌达成协议,引进新的生产线和管理部门,原有职工一半没活儿干了,只能买断工龄下岗。厂里给的条件还不错,大家就签了。米乐妈妈早就想离开灯泡厂了,小黄去世后,她饱受非议,各种难听话不时传来,碍于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忍气吞声坚持上班,现在正好借坡下驴。米乐妈妈还有四年退休,买断工龄的钱够她把社保交到退休年限,生活费还得再去挣,她也开始找工作。米乐找工作都这么难,更不要说她。她还想利用专业,去个舞蹈组织教课,人家说教课有二十多岁的老师,跳得比你高,下叉比你开,你要是不想离开这个行业,就负责后勤吧,擦镜子、清理地板、管理杂物。说白了就是保洁,好歹是份工作,米乐妈妈接受了。
米乐不能再让妈妈养活了,他急需一份工作,来养活妈妈,让妈妈别再为生活奔波。他深知在找工作的道路上有多少竞争对手,这些人里,说不定又有一批人也来中关村进行了“升级”,自己不能坐以待毙。这么一来,他不仅不害怕,而且更坚定,为了妈妈和这个家,他乐意这样去做,不后悔。
那天在办公室老师让米乐不要有压力,这个岗位中专生完全可以胜任,是不是大专毕业不重要。还说让米乐顺利进入工作岗位,是他辅导学生就业的业绩,给网点招到一个踏实肯干的人,是他妹的工作业绩,如果米乐是一个靠谱的人,那就完成属于他的业绩任务。业绩说明一切,扯别的都没用。米乐觉得这是一位让人尊敬的老师。
五天后拿到大专毕业证,米乐看到自己的照片被贴在一个大学名字的上方,照片右下角还印着学校公章的弧线,有些恍惚。他想着自己要真是一名大学生该多好,走上社会这一步能迈得潇洒自然一些。而现在,只能把自己往老了打扮,努力扮成一个二十一岁大专生的样子,才刚过十九,不免心虚。
先是在总部参加笔试,米乐知道这是走个过场,准备准备都能过。然后是面试,被筛选出来的人,一个一个进去聊。候选者们坐在楼道的椅子上,互不说话,彼此用余光暗暗打量。轮到米乐进去,面试官是位中年女性,眉眼间能看出她和推荐来此的老师存在着血缘关系。米乐递上体检表毕业证等资料,红着脸等待面试官的审阅,心“怦怦”跳。看完,面试官抬起头,说你们老师是谁谁谁吧?面试官报出一个名字,正是米乐的班主任。米乐知道这算对上暗号了,说,是。面试官说下面的网点很辛苦,转正才算被正式录用,但需要在这个岗位上工作满五年。米乐求之不得,连连点头。面试官说网点办公面积不大,都是业务部门,档案在总部,让米乐在下面踏踏实实搞好业务。米乐说明白。最后面试官又看了看米乐,给他提了两个建议。一、以后多笑。二、柜台是直接和人打交道的,回去治治青春痘。并奉上偏方,石灰水,点上就好,见效快。米乐离开的时候脸像青春痘一样红了。不知道是被说的,还是因为被录用的喜悦。
在总部培训了三天,开始下网点工作。培训接待礼仪的时候,老师说这些礼仪在接待正常客人的时候能起到加分的作用,但很多客户是不正常的,遇到情况,要随机应变。
米乐做好了准备,可进到网点的第一天,这里“农村集市”般的气氛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米乐印象里,银行应该是洁净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的柜台窗,可是眼前的地面沤着一层永远擦不净的污渍,柜台的大玻璃上也都是手印和脑袋顶在上面留下的油渍,还能看清皮肤的纹路。特别是一进门,仿佛不是进了银行,更像进到放了隔夜饭的厨房,有种食物馊了的味道,前一日的浊气未散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工作了一天,米乐便知道了这个新开业的网点为何用半年就有了这种气味和上了包浆。营业时间已到,陆续有人进来,多数是衣着黯淡的老人,夹杂着个别中年人。一共四个窗口营业,开放了三个,不到中午,大厅的座椅上已经坐满人,同住一个乡,彼此认识,就开始聊天,张家长李家短,还有大声打电话的、嗑瓜子的,甚至有人把痰吐在地上。
米乐没有直接坐到窗口前,坐在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男柜员身后看着。男柜员左胸上别着工牌,写着名字,姓刘,米乐就叫他刘哥。刘哥一副老江湖的样子,米乐在培训时学到的那些接待客人的问候语和手势,刘哥统统不用,他抖着腿,摇头晃脑,上来就问,“办什么?”嘴里老像含着一口水,也没人挑他的不是。
刘哥看着吊儿郎当,作为“师父”,还真给米乐上了一课。当天下午,有个四十多岁的女的,裹着围巾,拿着男人的身份证和存折过来,要打印流水记录。刘哥说根据规定,只能是本人打印。女人说我是他老婆,说着还拿出结婚证。刘哥瞄了她一眼,说那也不行,不是本人就不能打。米乐在旁边看着很疑惑,对方只是打印,不是取钱,不存在风险,况且是一家子,为什么不给办理呢?女人就在窗口和刘哥戗戗起来,无论女人说什么,刘哥也抖着腿咬定一点,必须是本人来。正纠缠着,一个中年男人进了大厅,扫了一眼,直奔女人而来,上来就是一大耳光子,说你他妈敢偷我存折和身份证!原来两口子正闹离婚分家产,女人趁男人睡着了,偷出存折,想摸清男人的底细,离婚时多分点儿。两人在大厅里动起手,女人毫不示弱,哪怕被打翻在地,也揪住男人头发不放,薅得男人也倒在地上。两人你蹬我踹,躺在地上蹭来蹭去,瓜子皮随着他俩翻飞。只有一个保安,拉不开,米乐作为实习生也赶紧出来拉架,把两人劝出营业厅。
当晚下班,盘库的时候说起白天的事儿,米乐问刘哥为什么能识破那女的?刘哥说看她就不对劲儿,哪有大热天还披个围巾的,真要是给她打印出来,她拿着要挟男方,男的是可以起诉银行透露个人隐私的,那就不好收摊儿了。刘哥抖着腿告诉米乐,首先要遵守银行的规定,即便有些业务可以通融,遇到了有嫌疑的客户,宁可让他们投诉,也绝不能接待。接待了就有风险,规避风险,是这个职业最基本的要求。
米乐很庆幸自己上岗前,能跟在刘哥后面学。然而第三天,风云突变。一个胖汉过来取钱,要取三万,第一次密码输错了,刘哥让他再输一次,结果又错了,刘哥通过麦克风说还可以输,胖汉按完还是错的,刘哥让他好好想想,慢慢按,还能输两次。胖汉突然急了,说你他妈的别老输输输的,我取钱是打牌去,这一会儿你让我输三次了!当时快下班了,刘哥也不示弱,说我他妈知道你取钱干吗呀,记不住密码你赖谁,密码不对你就得输!保安赶紧过来,米乐也按住了刘哥。胖汉要搬大厅联排的椅子砸刘哥,大堂经理好言相劝,启用平时不开的窗口为胖汉特殊办理,胖汉才放弃搬起固定在地面的椅子。这回终于想起密码,取出钱,指着玻璃窗里的刘哥说:我今天打牌,没空儿搭理你,你等着!
当晚下班,盘完库刘哥就走了,米乐也没问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火气,大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没再提这事儿。第二天,刘哥没来,座位空着,网点主任让米乐坐那,从今往后负责这个窗口的业务。米乐一愣,太多业务还没熟悉,以为会跟着刘哥实习一段时间再上岗。已不能打退堂鼓,硬着头皮坐下来,想起老师妹妹给的“多笑”的建议,想起培训时候讲的竖起右手迎接客户的礼仪,还想照镜子看看脸上的青春痘下去点儿没有,但是来不及了,第一位客户已经向他走来。是昨天的胖汉,后面还跟着俩更胖的汉子。
胖汉根本没在意米乐的动作是否到位,上来就问:昨天那人呢?米乐答非所问,说您好,需要办理什么业务?胖汉又说了一遍,找人,昨天骂我那人呢?保安和大堂经理都过来了,说那人以后不会来这上班了。胖汉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搓搓大肉头说,这还差不多,以后别让我看见他,看见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然后掏出存折,坐在米乐面前说,取三万,昨天全他妈输了。这次米乐长了个心眼儿,让对方输密码时说的是:请您按下密码。
办业务的时候,米乐一直在想,莫非刘哥因为昨天的事情被开除了?为一时的冲动丢了工作太不值得。没想到快下班的时候,刘哥穿着牛仔服来了,跟大家说说笑笑,晚上要请吃饭。原来昨天是他在这上班的最后一天,在这干了两年,调去支行做客户经理了。两年坐柜台积攒的怨气,在离开这个岗位前,发泄一下。饭间,刘哥举起酒杯敬大堂经理,表示歉意,昨天本想控制的,真没控制住。值班经理大姐说她也坐过柜台,能理解。网点的主任没来,大家也没提到他,米乐想可能是和领导保持距离的缘故吧!刘哥说这月的工资该扣就扣,不做柜员了他高兴,扣多少钱都无所谓。气氛一下变了,在座的几位,还都是柜员。刘哥赶紧举杯敬大家,祝各位早日转岗。大家也纷纷举杯应和,似乎都在盼着这事儿早日实现。但是大家对刘哥为什么能调到支行只字不提,这是米乐更关心的问题。
吃完饭,大家在门口告别,米乐跟着刘哥去了他租的房子。刘哥在营业厅附近租了间民房,方便上下班,现在房子准备退掉,去收拾东西。米乐听说了,要去看看,合适就租下来,挤了三天公交,深感上下班的辛苦。
房子是农民盖在大院里的砖房,被刷成白色,一共两层,每层六个单间,有公用的卫生间。院子很大,出租房对面是两间厂房,房东是做大米加工,刘哥说买米不用出院,在房东那就买了。刘哥调去的支行在他家附近,三环边上,以后就回家住了,有些锅碗瓢盆等用具,懒得收拾了,问米乐租不租这房子,租的话就给他留下。这里走路去网点只需要十分钟,每天上下班能节省两个小时,可以多看看书,米乐还想着上个成人在职大学,自己的中专学历是颗定时炸弹,拆掉的最好办法就是用更高的学历覆盖它。当即决定租下。工资里的房补正好够这间小屋的租金。
米乐问刘哥怎么干了两年柜员就能转走,难道他跟银行签的协议不是要在柜员岗位上工作够五年吗?刘哥说签的都是一样的,签完了怎么执行是灵活的,家里有关系的,半年就能离开柜员岗,关系硬的,不用当柜员,能直接进客户经理岗,我就是关系不够硬,耗了两年才转。刘哥今天高兴,喝美了,愿意多说两句,拿网点那些大姐举例,说她们这么大岁数了还坐柜台,就是因为没关系,加上学历有限,可能一辈子就是个柜员了。米乐说做一辈子柜员有什么不好的吗,刘哥说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家里没人在银行上班,柜员是最苦的,干干你就知道了,能早转就早转。米乐想不了那么远,当务之急是度过实习期,然后至少考个成人大专学历,在柜员岗站稳脚再说。
……
选自《当代》2019年第3期
本期微信编辑: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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