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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璧新辉,玩瑜抉瑕 ——观广东百花潮剧院《梁山伯与祝英台》有感

 风吟楼 2020-02-19
庚子年的春日,较往年少了些喜气和活力,而多了些哀惋与沉寂。己亥年末,先是惊闻潮剧两位前辈——张长城先生、李钦裕先生相继离世。后又得知全国爆发新型冠状病毒的疫情,情势之严峻,非同一般,奈何“书生报国成何计”(借叶嘉莹先生诗句),未曾学得岐黄之术,可捐微力,只能蜗居一隅,权算是不给社会添乱吧。

近日闲暇,上网看了广东百花潮剧院近来新摄制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出古老的爱情故事,可谓唱遍大江南北,妇孺皆知。记得1954年,周恩来总理率领中国代表团出席日内瓦会议,期间,周恩来总理提议招待外国记者和朋友观看《梁山伯与祝英台》,并巧妙地让工作人员在请柬上写上:“请您欣赏一部彩色歌剧电影——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把中国这个古老凄美的爱情故事推向了世界。几十年来,国内许多剧种都改编移植此剧,并且盛演不衰,这既体现了人们对美好爱情这一永恒主题的向往与追求,也体现了对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固守和执着。

此次百花潮剧院摄制该剧,应属“二度创作”了。我说的“二度创作”,并非通俗意义上把文学平面剧本创作成舞台立体形象的二度创作,而是几年前百花潮剧院也曾录制过该剧,这次重新摄制,启用了年轻演员黄宝琪和陈婷婷(分别饰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真是“蝶舞二度”,令人期待。平心而论,我没有看过该院第一版的《梁祝》,无从轩轾,仅从近日所看的第二版,谈一谈观赏之余,一点感受和疑议。

此次拍摄,全剧分为七场,时长近两个小时,符合现代人的欣赏习惯。故事情节结构完整,一线到底,主题明确,人物设置也比较集中,没有松散拖沓之感。第一场是“草亭结拜”,讲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往杭城求学途中,萍水相逢,义结金兰。戏的一开场,在鲜花锦簇的背景中,扮相俊美的梁山伯和书童四九粉墨登场,意气风发,随后祝英台也携同侍婢银心乔装上路,四个人手执折扇,一路欢歌。然而,四九和银心手持的折扇,让我感觉有些不妥。首先折扇代表着一定的身份和审美的情趣,文人雅士喜欢手持折扇,既可遮阳招凉,又可玩赏扇面,可是四九和银心作为书童和侍婢,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就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了。其二,作为书童和侍婢,伴随主人前往杭城求学,难道不用备些衣物和经典,装在书箱,肩挑随行?古时应无“托运”一事,这次为四九和银心“减轻负担”,不知是何原因,愿请方家指教。

戏曲是一门综合的艺术,这不仅是它涵盖了文学、音乐、美术、灯光、武术、服饰等多种技术门类,即使在一个演员身上,也要具备“唱念做打”的基本功、情绪的把握、表情的体现等综合素质。而一个角色的塑造,始终应该是回归剧本的,不论是初读剧本的认识,再读剧本的理解,三读剧本的内化,剧本始终是一个演员塑造角色的依凭。只有读深读懂剧本,才能在规定情境和规定语境中把握人物的思想和情绪,拿捏好戏剧节奏,从而自然而生动地外化为呈现在观众眼前的人物形象。在第三场“十八相送”中,当祝英台说到,欲将家中九妹许配给梁山伯时,山伯问道:“未知令尊岂应允?”英台答道:“家父嘱我择良材”,此时镜头转到了山伯这一边,按照人情,山伯听到此语,情绪应该是欣喜若狂,但是舞台呈现出来的表情似乎太严肃了,甚至有点无动于衷,待到英台慢慢地唱到“约定佳期七巧节,祝家庄里待你来”之后,这时,梁山伯才欣喜地道一句:“多谢贤弟”。我认为,这样的处理既不合理,也太简单,首先,在英台说到“家父嘱我择良材”时,山伯应有所回应,不在唱词上体现(这当然是剧作者的安排),至少在人物的表情上也要有所体现;或者在“家父嘱我择良材”之后,马上紧接着唱“约定佳期七巧节,祝家庄里待你来”这两句,否则,唱到一半,节奏上缓了下来,对方在人物情态上又没有反应,这时就会感觉整个气氛冷了下来。其次英台为你诚牵红线,难道就一句“多谢贤弟”草草了事?我认为,此处应为山伯增加一段唱词,以烘托他此时内心欢悦的情绪,也使这场戏的结尾不至于太淡太轻。

规定情境下人物思想情绪的外化,不仅在体现人物的面部表情上,也体现在人物在唱念处理上。戏曲界有句行话:“千斤白,四两曲”,这说明对念白功夫的考验,不亚于对唱曲功夫的考验。念白语调的抑扬、节奏的停顿、字音的轻重,无不体现着人物此时此地的内心世界。在第五场“楼台会”中,当祝英台念到:“自小妹别你归来之后,才悉知爹爹将我许配······”,梁山伯应道:“许配······”,设想:此时梁山伯听到英台的话之后,内心应该是错愕的,所以在“许配······”二字上,应该念出错愕的语调,音调应该略升,表情也要有错愕的反应(可以是目瞪口呆),而不应该是语调平缓,以紧锁双眉的表情淡淡呈现。同样,祝英台在听到梁山伯要一纸文书控告马家时,劝阻他说:“我爹爹注意已定,不肯退马家婚事,况马家有财有势,亲事已定,你怎能告得?怎能告得?”这两个“怎能告得”,也要在程度在有所分别,第一个“怎能告得”,潜台词应是反问梁山伯:这样的情势,你有什么优势控告马家?第二个“怎能告得”应该是一种绝望的痛哭,控诉的是整个封建社会的吃人礼教,所以第二句“怎能告得”,应比第一句在语气上加重分量,情绪上几近崩溃。而演员在这里的处理上,似乎缺少了一种层次感。

戏剧剧本的结构向来讲究“密针线”,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道:“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强调的是结构的紧密。结构有大结构和小结构之分,大结构指整个戏各个情节的结构,小结构是指每一场戏的内在结构以及唱念的设置上。戏曲来自于生活,而又比现实生活更加凝练、集中、概括。有些情节,对于全剧的发展没有起到关键和连结作用的,可以删却或作暗场处理;有些台词,无助于感情的渲染和人物的塑造的,应果断削去,以免累赘。

《梁祝》的第五场“楼台会”,我认为是全剧的高潮部分,也是剧情从此前“大喜”到往后“大悲”的转折点,在处理上,应该更加集中而凝练,把戏份放在“楼台相会”的情节。而该场的一开始,祝公远和祝英台分坐舞台两边长凳,说着马家提亲下聘之事。我认为,这个小情节有两点值得商榷之处:第一,在舞台调度上,祝公远和祝英台分庭抗礼,各坐一边,这从当时现实的礼法上,貌似有乖常情;从舞台调度暗示人物所处的情势的功能上看,似乎也难符此时情节。在这一规定情境中,祝英台所处的情势明显处于劣势地位:被封建枷锁紧紧套住,动弹不得。所以人物在舞台的位置的安排,我认为可以安排“一桌二椅”在舞台的右偏后的位置(以观众席为准),祝公远坐于椅上,祝英台和银心站在舞台左偏前的位置,这样既有人物地位悬殊的差别,也使舞台显得较为平衡(祝公远一人,但有桌椅的陪衬;祝英台和银心两人,却孤零零的站着,形成一种矛盾统一的平衡)。第二:这个小情节可以作为暗线处理,因为此时让祝公远和祝英台在舞台上争论婚嫁之事,无甚意义,况且,祝英台后来又说到:“自小妹别你归来之后,才悉知爹爹将我许配······”,既是归来之后,悉知此事,已成事实,那么整场戏的矛盾就应集中在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人身上,而不应该把戏的前半部分还纠缠在祝英台在马家提亲这事的依违上。

剧本的一词一句,凝结着剧作者的思考和用意,不可等闲视之易之。在第七场“哭坟化蝶”中,当祝英台唱到:“梁兄,我的梁兄,英台心上人儿”之后,音乐顿时暂停了,继而英台念了一段口白:“梁兄,梁兄,英台再也见不到你了,想我们杭城三年同窗,形影不离,心心相印,结下了生死之缘。又怨我爹爹欺贫重富,收了马家聘礼,强拆你我姻缘。又恨那马家倚官仗势,夺人所爱,致使梁兄含恨身亡,抛下了伯母可怜一人,孤苦无依。怨我英台身为女子,三从四德,重重枷锁,英台如坠万丈深渊,我问地无言,问天不应,到如今,不能同生,只求同死,生生死死,永不分离”。当我看到这里,不禁哑然一笑:英台怎么这么饶舌?念了一段生硬无味而又前后重复的念白。试想:在哭坟的那一段唱词中,不是有“梁兄啊,你岂记得,草桥邂逅成莫逆,杭城同窗逾三年,同读诗词同吟赋,形影相随不分离”吗?又不是有“恨只恨,无情礼教似刀剑,割断多少好姻缘,我恨啊,马家恃强欺弱小,我爹爹,毫不顾念亲生女儿”吗?到最后,不还有“天地鬼神同作证,山伯英台永相依,生未成婚死成蝶,双宿双飞不分离”吗?已有如此完整的唱词,又何必加上这段口白?岂不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后来得知,是导演加的,这更使我大跌眼镜。导演在二度创作之时,可以根据舞台的需要,在征得剧作者的同意后请他增删剧本,但不应该越俎代庖,代为捉刀。导演不是万能的,“术业有专攻”,如果一个导演凭借一己之愿而凌驾于其他部门之上,包办一切,那不仅显示出这个导演的无知,更显示出这个导演的褊狭。

古老的剧种,古老的故事,在一代又一代的演绎中,绽放着无限的光辉。而这光辉,应该是保持着本土剧种的特色。很多人在说到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时,都会人云亦云地说一句:既要继承,又要创新。但一个剧种,哪些是该剧种最根本的特色需要继承的,哪些又是可以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创新的,是否有认真地总结和分析,这又是另外一个永恒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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