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中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何国述先生永别人世了。 先生前天因病在医院里去世,昨天上午我在高中同学群里得到讣闻。值此抗役非常时期,人员不得聚集,在故乡的同学故不能去殡仪馆送别。先生的遗体在昨天上午火化,葬礼也就匆匆结束了。按照湘中风俗,主家一旦丧事完毕,丧者出殡,就不能接受任何奠仪了。同班不少同学得知消息后,已是午后,连向老师的儿女奉上一点赙金表达心意、寄托哀思亦错过了时机。 先生享年八十三岁,其退休后患病十数年,能以此寿而终,可算他三尺讲台度一生的福报。只是先生好面子,喜闹热,葬礼未免太草率匆促了。但我想,所有的丧仪都是用来给活人看的,备极哀荣对死者毫无意义。 何老师年长先父一岁,大专毕业后就分配到新邵三中,执教近四十年后,从这所学校退休,在三中的老师中,可谓绝无仅有。新邵三中原来是民国时期的景中学校,位于新田铺镇上,此镇距离邵阳城大约25公里,为旧时宝庆府城去新化县城必经之地,是老邵阳县北路最繁华的集镇。我读高中时,三中主要招收新田铺、小塘、言栗、长冲铺、陈家桥、龙口溪六个乡镇的初中生,这六个乡镇组成新田铺区。多年后,撤区并乡,处在邵阳市郊区的陈家桥划归邵阳市北塔区,言栗乡并入小塘镇,长冲铺并入新田铺,龙口溪和别的乡合并为大新乡。还好,新邵三中,这所承载我们青春记忆的学校尚在。 若论教学水准,何老师称不上出色,甚至可以说很一般。这也是一些心高气傲学生——包括我在内,对其不够尊重的缘由。他敦实的身材,脸上总浮现弥勒佛似的笑容,像一位农夫站在讲台上。用一口纯熟的邵阳西路的话讲课,好说俗言俚语。他讲到《长恨歌》中“温泉水滑洗凝脂”,向学生解释杨贵妃皮肤之细腻,说就像“猪板油那样细那样白”。这个比喻被历届学生记住,多年后仍然被说起。我刚去文科班,他对我很器重,但那时我是少年气性,顽皮而骄傲。有一次在课堂上我让他下不了台,他对我很是恼怒,几乎是勒令我离开他那个班。后来校长唐老师出面,才让我继续留班,以观后效。 追忆往事,我为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有些羞愧,但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桀骜不驯、顶撞尊长是许多人年少时绕不过的阶段,生活总会教他们变得圆通和世故。 毕业后多年,我再回想起何老师的言行,对他有新的看法。他最令学生尊重的是善良,厚道,不势利。学生家境不论贫富,他都一视同仁。能做到这点的老师,在上世纪80年代的乡村中学里,并不少。但大多数老师偏爱学习拔尖的学生,对差生往往视若可有可无。而何老师虽然也喜欢优等生,但对差生很好,他能看到每一个学生的长处,能以平等的姿态与学生对话。许多老师退休后往往只被当年的优等生感念,而何老师被许多学生成绩不好的顽劣学生记住,感念。在那所乡村高中,优等生的比例是很小很小的。 何老师退休后,住在邵阳市市区,晚景似乎并不太好,主要是因为儿女的事操心费力。在县里有一官半职的同学,对其提供了不少帮助,令我等远离故土的人很是汗颜。 2016年农历六月,先生八秩寿庆,我未能回乡祝寿,写了一篇寿序,由在老家的同学李强用正楷恭敬抄录,挂在摆寿宴的大厅里,让他感觉到很风光。次年春节,我回乡后和几位同学相约上他家拜年,他住在一个没有电梯的楼房里,上下楼颇为不便。进到其客厅,就看到那六条幅的寿序裱好,挂在墙上。他讲每回家里来客人他都要介绍这寿序,说话时仍眉飞色舞,宛若当年。待我们坐定后,他下楼了,我以为有什么急事。半个多小时后,他回来了,原来是去楼下小超市去买几包价格贵一些的香烟,家里的烟他觉得拿出来,怠慢了学生。本来我们说好喝杯茶就走,但他无论如何要留下我们吃顿饭,恭敬不如从命,那顿饭是师母做菜,师母的身体比他硬朗。在他手下读书时,我就察觉到何老师说话办事,时常近乎“痴”,但“痴”中有人情练达的智慧。他有一种本事,总能让自己的主张显得有理,让对方不得不接受。 那次拜年是我见何老师的最后一面。听闻其高寿而逝,我并不觉得很悲哀,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是大自然的规律。犹记得我读高二时,何老师的母亲去世,我和芳明兄步行到他老家的村庄,为丧事帮忙。送老人上山后,在丧宴上我和芳明平生第一次喝米烧酒,两人都喝多了,竹席上躺了一阵子才恢复正常。三十余载,忽忽而过,转眼间何老师魂归道山,而我们活到了当年老师的那把年龄。这几年,父母先后故去,和父母差不多年纪的长辈、老师辞世的讣闻接二连三传到耳中。每听到一次,我就觉得,故乡离我又遥远了一些。故乡让人挂念,不仅仅是山水,更是那些亲近的、熟悉的人,我们是在他们的目光里成长。熟人的死亡,实则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消失。当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凋零,故乡也就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陌生。这是让人觉得忧伤而又无可奈何的事。 祈愿国述师在另一个世界无病无灾,笑口常开。感谢您,记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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