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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十二月，天寒地冻，刺骨的风打着旋呼啸着。王家峰村梨园的东面，几条焦急的人影围着地上的一个洞口，另一个人影攀着绳索，正在仅可容身的竖洞中艰难向下爬行着。 是的，这是一个盗洞，但是那位在洞中攀爬的人却并非盗墓贼。不久前有一群盗墓贼在此地进行了爆破，惊动了村民，所幸的是考古队赶来的不算太晚，他们中的一员马上就会亲眼见证史上最为精美的墓葬壁画之一重现人间…… 这名考古队员终于到达了墓室的顶端，他用手电筒四处一照，映入眼帘的是色彩斑斓、精美绝伦的壁画——在狭小的方形墓室里满满地覆盖着墙面。这个墓穴绝不简单！  抢救性挖掘工作随即开始，将近两年后，墓门打开，精美的壁画和随葬的珍罕古物，以及墓主的墓志都重见天日。  根据墓志记载，墓主名叫徐显秀，北齐人士，官拜骠骑大将军，封金门郡开国公，后又历任北齐高官，年七十寿终正寝。从戎马生涯到显赫望族，这位墓主的一生可谓波澜壮阔。而他的陪葬也暗示了他非凡的身份。 而最为不同寻常的一件陪葬，也是让笔者最初关注起“徐显秀”这个名字的那个物件（注：我知道很多人是看了《陆贞传奇》才听说这个人的），就是下面的这件金印记戒指。  在一篇报道中如是描绘这件宝贝—— 这件印记戒指确实地吸引了笔者，它有着精美的印面工艺和戒托装饰、珍稀的材质还有背后那悠远深邃的神话故事和象征意义。 徐显秀出身武将，世代为北魏便将重臣。他少年豪侠，先追随尔朱荣、高欢，后投北齐，半生戎马，战功赫赫，后才封为内阁重臣。虽然死时已官拜司空，但尚武之情，可想而知。 曾经的军中大将，配上古希腊神话中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武神之印，确是相得益彰了。  [赫拉克勒斯和尼米安的狮子搏斗，古风时期红玉髓圣甲虫] 但是，事情真的那么简单明了了吗？这件印记戒指有着太多神秘莫测、与众不同的元素，而关于它的解读总有些讳莫如深（就算专家们是如此“断定”）。就让我们来一一盘点吧。  首先，最为人诟病的戒面材质问题。根据并不清晰的照片就能很容易判断出戒面是蓝色玛瑙的，并且很可能是所谓“尼可罗”（nicolo）的特殊玛瑙所制。 “尼可罗”一词源自意大利语中的“缟玛瑙（onicolo，英语作onyx）”，特指蓝黑（或蓝白）双色的缟玛瑙，虽然化学成分上和一般的玛瑙差别不大，但经由古代能工巧匠的选材和加工，在黑色戒面主体顶部留下一层薄薄的蓝色面（或蓝色主体上一层白色面），当雕刻痕迹穿透蓝色面，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蓝黑反差，这使图案的轮廓更为明显。  [“尼可罗”戒面，罗马（公元1-3世纪），“带来胜利的雅典娜”] 类似的做法在地中海和西亚的宝石雕刻上屡见不鲜，比如罗马人就喜欢用黑白缟玛瑙雕刻人物场景，托勒密时代的埃及人则喜欢黄白缟玛瑙；一种被称为阿拉伯缟玛瑙的特殊玛瑙料子可以切割出三色条带，是极为稀有而珍贵的原料；而罗马人喜欢用三种颜色的琉璃作为戒面，也是在模仿阿拉伯缟玛瑙或其他缟玛瑙的色彩效果。而我们所说的尼可罗从地中海到中亚都很受欢迎。 在中国，这种做法被称为俏色，明清时代极为流行，多利用玉石的皮色来雕刻具有反差的纹饰，最有名的自然是故宫的翡翠白菜了。  另一方面，真正使用蓝宝石制作雕刻戒面的例子非常少，并且几乎是罗马人独有的特长。在西亚、中亚出土的宝石雕刻戒面都极少有使用蓝宝石的，多数为玛瑙质，偶尔有水晶、石榴石和紫水晶。一些古籍中确有提及蓝宝石、红宝石或祖母绿等，但大部分情况是颜色相似的其他矿物的误认。所以此处几乎可以确定为误认，而且以讹传讹，在诸多著述中都有提及。  [蓝宝石戒面镶嵌金托，罗马（1-3世纪），阿波罗在三足鼎前] 发现问题后，我们应该可以沉下心来看待这件宝贝了。那么，第二个疑点就是戒托上的所谓“怪物”。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只“怪物”呢？从照片上看，他有着酷似狮子的血盆大口，但是耳朵却又不同于一般的狮子。如果和石狮子对比一下，就会发觉这两只“怪物”的耳朵明显尖而长，紧贴头部，却有点像狗或驴。  中国古代出土的文物中，有着“怪兽”之名的不在少数。比如说陕西博物馆的大热门——“匈奴金怪兽”。  还有中山王墓出土的这对“怪兽”。耳朵还挺像的，还有翅膀，但是专家们对于这类形象都比较保守，依然称之为“怪兽”。  当然，我们熟悉的天禄、辟邪，若没有古籍上的命名，也不过是一对“怪兽”罢了。但是自两汉至南北朝，辟邪的头部特征并不固定，有一些的头像虎，有一些像狮子，有一些则和我们的戒托装饰类似。 但是我们依然没有答案。这怪物究竟是何来头？印记戒指本源于西域，或许我们也要向西方追寻。那么就让我们开启这漫漫行程吧…… 其实在手镯连接处雕刻兽头的装饰手法，在我们所说的西域（实际为中亚和伊朗东部）也是由来已久。狮子、羊、鹿都是他们钟爱的题材。 [带有狮子（或虎？）装饰的金臂镯头，大英博物馆藏] 另一方面，地中海的意大利半岛上曾经有一个名叫伊特鲁里亚的文明，年代相当于我们的春秋战国，他们也制作过镶有印记戒指的双狮头戒托。但是地中海的戒托总是显得比较，和这件印记戒指的圆形兽头装饰有明显的区别。 [伊特鲁里亚古风时期金狮子戒] 回到西域，十九世纪末，在那里一场宝藏大发现正在悄然无声地进行着。在当时的布哈拉酋长国（今天的塔吉克斯坦），民间出现了大量盗掘的金银器和钱币，据称是由当地人在阿姆河沿岸（中国古籍称“<女为>水”）发掘出的。这批宝物数量巨大，工艺精湛，具有重要的考古和艺术价值，甚至有一份报告宣称当时流入市场的有1500枚钱币。 此后，几位商人收购了这批宝物中的一大部分，但是他们遭到了阿富汗山民的抢劫。当地的英国警官伯顿帮助他们找回了这些古董，作为感谢，他们将一件金手镯卖给了伯顿。而今天这件金手镯在大英博物馆展出—— 商人们继续前往阿富汗的白沙瓦，并将其他金银器和钱币卖给了两位英国人：坎宁汉姆和弗兰克斯。后者最终将所有这批宝贝全部买下，并在死前遗赠给了大英博物馆——他本人也是博物馆最重要的藏品来源之一。 这批宝贝现在通常称为“阿姆河宝藏”，和“大夏黄金”齐名，是中亚发现的最重要的黄金窖藏。 在这批宝贝中，我们已经看到了刚才的那件光彩夺目的金手镯，还有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件金耳饰。 耳饰的主体是一头长翅膀的“怪兽”，兽头上有着同样长而尖的耳朵，兽爪是弯曲的鹰爪。 另一件牌饰上也有着长着尖耳朵和翅膀的“怪兽”，而且这件虽然长着狮子的脑袋，前爪也是狮爪，后爪却很像是鹰爪。这只怪物的头部和我们印记戒指上的兽头装饰最为接近，只不过耳朵是警觉竖起的姿态。 显然，我们的印记戒指上的“怪物”和这几件金器上的“怪兽”存在着某些联系。那么这几件金器上的“怪物”是什么呢？ 按照流行的称法，它的名字都叫—— 也就是我们在魔兽世界之类奇幻游戏中经常能看到的一种幻想怪兽。 然而，我们在“阿姆河宝藏”中至少看到了三种格列芬：
那么到底什么是格列芬？ 在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历史》一书中首先提到了“格列芬”一词，他援引了一位传奇希腊旅行家阿里斯忒阿斯关于东方的游记《独目人》。在游记中描绘了强盛的波斯帝国东面的地理和民族状况。 他提到了斯基泰人，在黑海北岸，和希腊、波斯都有接壤。他们是强悍的游牧民，但是他们也和波斯、希腊保持着贸易往来。 在斯基泰人的东北面是马萨基塔伊人，他们和黑海北岸的斯基泰人的习俗接近，可能是斯基泰人的一支，但是比他们更强悍。波斯帝国的开国皇帝居鲁士曾经向东侵入他们的领土，但是遭到了惨败，居鲁士本人也在战斗中被杀。 [居鲁士之墓，在设拉子近郊的帕萨尔加德] 尔后，一代雄霸大流士二世经由苦战终于推进到了伏尔加河边缘，但是斯基泰人的游击战术让波斯军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使他不得不撤军。 [接见使臣的大流士王（二世），波斯波利斯会客厅浮雕] 阿里斯忒阿斯又提到了伊塞多涅斯人，他们在马萨基塔伊人的北面。有学者将他们和《史记》中的乌孙人联系起来，其实也是一支斯基泰人。 [细君公主远嫁乌孙，是为汉朝和亲抗匈大计] 关于希罗多德所描述的这些斯基泰人所在的地盘，可以参看下面的地图。我们可以看到锡尔河（汉代典籍中称“药杀水”），马萨基塔伊人在其北岸。虽然希罗多德对锡尔河南岸的情况语焉不详，但是我们知道那里自古居住着粟特人——又一支斯基泰人，而粟特人的南面既是阿姆河——“阿姆河宝藏”的出土地。这些地方都是斯基泰人的领土。 图中所谓“印度河”的那条河流其实就是阿姆河，参考一张现代的地图。 在伊塞多涅斯人的北面是独目人，一个更为强悍的民族。他们为了获取黄金而和格列芬进行着不断的战斗。学者们认为他们是居住在阿尔泰山（字面意思就是“金山”）南麓的斯基泰人，而格列芬即使阿尔泰山黄金的守护者。但是希罗多德对于格列芬长什么样子并没有细说。 古罗马作家保塞尼亚斯同样援引了阿里斯忒阿斯，但是略微给多了一些细节——“格列芬是象狮子一样的野兽，但是长着鹰的喙和翅膀“。这样的形象和那件手镯上的怪物非常符合。而在希罗多德的时代，希腊的画师们也在彩陶容器上描绘着独目人和格列芬战斗的景象，与保塞尼亚斯的描述如出一辙。 格列芬这样的怪兽当然不可能真实存在。很有可能的是，南俄罗斯某个斯基泰民族用这半鹰半狮的形象作为图腾或军队的旗帜，也可能是某位部落酋长的贴身装饰。而古希腊旅行家的见闻记述被后人以讹传讹，终于演变成了盘踞在中北亚的一支“怪兽部落”。 在罗马军团中，格列芬也是力量的象征，军士的头盔、军旗上都可以看到它们的身影。 另外两种狮头和狼头”怪物“的名称其实在古籍中并无明确记载，但由于和格列芬颇为相似，所以现在往往一并称为格列芬，狮头的也叫“狮格列芬”。 但是“狮格列芬”和“格列芬”形象的渊源同样古老，也并非希腊人或斯基泰的发明。在远古两河流域的滚筒印章和浮雕上就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 在波斯帝国的首都波斯波利斯同样可以看到这两种“怪兽”，有时他们占据在巨柱顶端守护着宫殿，有时和国王战斗。波斯人作为整个西亚的征服者，从被征服的亚述和巴比伦人那里学习了很多东西，包括这些彪悍巨兽的形象。 至于那只狼头“怪物”，或许缘于中亚和南俄罗斯对于狼的图腾崇拜。在那里，狼代替了狮子，成为了荒野食物链的顶端。也或许，没有见过狮子的中亚工匠将它们雕刻成了这种古怪的模样。 无论如何，这三种怪兽都代表了强大的超自然力量，他们超越了自然界的猛兽之王狮子和鹰。在黄金装饰品上使用它们的形象，或许是为了辟除邪祟，也或许是为了使佩戴者能得到它们的武力和保护。 前面已经说过，我们的印记戒指上的“怪兽”很可能就是那只“狮格列芬”，这个图像符号所携带的内涵再一次和大将徐显秀的身份不谋而合。 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这件印记戒指的来源很可能是曾经对格列芬和狮格列芬颇为重视的波斯人或斯基泰人，当然也可能是希腊人或他们的征服者罗马人。我们进一步的探索由此开始。 接下来，我们将着重探究印记上人物的真实身份，挖掘有关这件戒指背后更多的来龙去脉。 请继续关注《追寻被封印的时光》的下一期——中原圣火 关于我们 “弯月王朝”是一个由八零后组成的文化研究和创意团队，我们的研究方向是古文明印珠和高古珠饰的背景文化、宗教、审美等，同时挖掘和现代流行文化的创意结合点。平台创立至今已有七年，拥有权威的学者和专业的讨论群组。我们愿意向大众分享我们的所学，也欢迎各种形式的反馈。 平台提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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