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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383 黄德海 | 复合于人身上的时代

 圆角望 2020-02-20

本文发表于《小说月报》2015年第6期,转载自“收获”公众号。

复合于人身上的时代 

——评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

 | 黄德海  

很久以来了,经常会听到这样一种抱怨,大意是说,我们时代精神贫乏的现状和优质教育的缺失,偷走了写作者的才华和见识,劫去了他们的雄心和诚意,因而在一个急遽变幻的伟大时代里,却只配有各种不入流的作品来填充光阴的罅隙,用人物的不满或不幸为它匆忙写下脚注。我很怀疑这样的抱怨只是写作者偷懒讨巧的借口,为自己对时代和人物的单向思考后置的辩词,否则,我们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仍然会在这个时代里看到值得敬重的作品。


读《平原上的摩西》,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出现于其中的人物,各有自己的样貌,不用说主要人物李守廉、庄德增、傅东心、李斐、庄树,即使一闪而过的失意警察、毒贩父亲、受害者的母亲,寥寥几笔,也简劲而饱满,各具凛然气象,让人有感于人世的端严。双雪涛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眼光能从漫长的时间和一地鸡毛的日常中穿越而过,直抵人最为内在的某些部分。这些部分不因时代的潮汐和日常的琐碎而轻易改变,人物就不只是在社会的动荡里起伏升沉,而是在心性层面显露出潜藏的某种坚毅与果决。

《平原上的摩西》另有一个可贵之处,就是并不把人物遇到的困苦,都简单地诿过于时代。每个后来的社会阶段,人们都容易形成一套习焉不察的正确立场,用以对已成定谳的过往表达愤慨,或者充当艰难时世的受难者,以此表达自己的勇气和意志。除非写作者仔细检验过自己的立场,否则,这个套路里就暗含着一种可鄙的世故,如昆德拉所言,是“出于有意讨好另外一个在暗中已经在准备的审判法庭”,从而从讲述受难故事中获得(经济或名声上)最大的利益。《平原上的摩西》里没有空头的忿忿不平者,也没有纯然无辜的受难者,其中的人物,愤慨会落实到行动上,曾经的苦难也不是事后炫耀的资本,而是细细密密地生长在他们的心灵和身体上。

傅东心自见到庄德增,就知道两人性情不契,“我知道你糙,但是你也不要嫌我细”。两人的结褵,对傅东心来说是不得已的选择——父亲是右派,她因“文革”期间下乡,当时已是老姑娘。待结婚生子,她才知道是自己的丈夫打死了父亲的同事,一个她称为叔叔的人。傅东心把丈夫打死父亲同事的往事说给李守廉听,李守廉听完,“一下没有说话,重又站在地上,说,傅老师这话和我说不上了”。此后,他又劝说傅东心,“你应该对小树好点,自己的日子是自己过的”。李守廉的话,隐约暗示了傅东心不关心儿子庄树的根本原因。过往的阴影投射下来,笼罩住庄德增和傅东心当下的生活,甚至影响到了傅东心对儿子的态度。时代,就这样曲曲折折地表现在人物身上,那些似乎消失的疤痕,竟鬼使神差地回复成了无法直面的新鲜伤口。

或许是因为意识到了时代与人性的复杂关系,双雪涛写人物性格,很少有明晰的直线因果。李斐幼年嗜火,“一看见火柴就走不动”,“把小树的火柴抢到手中,马上就把火柴盒变成了火球”,但长大后的李斐,并未上演烽火戏诸侯的戏码,也没有任性地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而是一直发展着自己天性中温文的一面。庄树小时喜恶谑,会“用树枝把毛毛虫斩成两段”,也会“在院子里用两块石头摆了个门,让李斐帮他守门,然后他一脚把球踢在李斐脸上,一个大球印子”。少年时期的庄树喜欢斗殴,出手凶狠。成年之后的庄树,却“执拗、认真、苦行、不易忘却”,几乎成长为与童年和少年时期截然不同的人。人物性格的这些变化,小说交待了部分原因,比如李斐少年残疾,庄树在看守所受到触动。另外那些不可知的部分,双雪涛诚实地交托给了时间,“那些时光在过去的几年里,完全被我遗忘,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好像一瞬间,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虽然看待人性之恶的方式不是直线因果,但双雪涛绝不是一个过分温情的人,不会对人生善意到溺爱的程度。即如以上李斐和庄树的成长,就几乎一直与死亡相伴,其中包含的一些极其冷峭的东西,是人成长中肯定会遇到的、极其坚硬的部分。我差不多想说,辨认并写出这些坚硬的部分,才是一个小说达至某种程度的标志。

这个小说,也没有以往习见的所谓鲜明时代特征,但作者显然不是一个罔顾时代、疏于生活的人。与此相反,双雪涛甚至是一个对时代思考得过于认真的人,只是他把对时代的认识写进惊鸿一瞥的细节里罢了。小说中广场雕像的变换,就隐喻着一个国家至关重要的宗庙之变,而小说题目所出的摩西典故也表明,另外的宗庙正在慢慢移近。数十年来,社会迅雷风烈,不正可归于宗庙的变动?对时代的认识损之又损,抓住核心,将其稳稳地落实在最富意味的细节里,当然无需再多笔墨。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有位画家教自己的孩子画雨中芭蕉,孩子先仔细画好了芭蕉,然后认真地画雨。画家告诉孩子,不要专门画雨,而是画芭蕉的时候,雨就在里面了。在《平原上的摩西》里,没有跟人不相关的时代和生活,所有的时代信息,都全面地复合在人物身上。人不再是时代升沉的浮标,不再是生活变动的界碑,而是时代自然而然地化为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是人弘道,非道弘人”,所有的时代问题,最终都是人的问题,而这篇小说也切切实实地表明,所谓的时代,最终必然是人身上的时代,除此之外,绝没有另外一个被称作时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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