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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往事丨惠安石匠的1949 ○ 郑妙玲

 天南尘封 2020-02-20

一切都是因缘巧合,20124月因为寻找外公的往事,丁毓玲博士邀请我一起加入台湾成功大学关于“金门学”这个课题的研究。同一时间,泉州多家媒体连续报道惠安石匠郑赞成、张赞南等共五六十人在1949年前往金门打石滞留下来并客死异乡的消息。金门向大陆开放旅游和自由行以后,这些石匠的后代开始苦苦寻找亲人的墓葬,希望将亲人的尸骨迁回家乡安葬,让亲人魂归故里。外公和惠安石匠有着同样的遭遇,我开始关注报纸上关于惠安石匠后人到金门寻墓的报道,关注这些客死异乡的石匠的命运。

事实上,近几年来,泉州、金门许多社团组织和热心人土早已在两地积极协助寻亲工作。在泉州、金门两地寻亲活动中,能够找到并且活着的大多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陆续找到了。而现在寻找的多是墓地,因为有些像我的外公、惠安石匠陈炳郑赞成等人,在两岸开放前就已经去世了。生前回不到故乡,死后也全无消息,这让他们的亲人痛心疾首,因此寻找他们的墓葬成了后代迫切的愿望。

侨乡金门在1949年成为战地前线之前曾经有过最为平静的黄金十年,这期间从金门出去的海外华侨衣锦还乡,在金门盖起了一座座的洋楼。这些洋楼直到目前存在的还有13座,可见当年造洋楼的风气甚盛。在金门我也曾有意识地观察这些洋楼,大部分保存相对完好。金门在保护古建筑方面做得非常成功,他们不仅有文字记载,相应的一些保护措施也很完善。

金门华侨对公益事业如创建学校、起宫庙、建祠堂都是热心参与,因此,,金门需要很多懂得建筑的师傅。外公的好友盛升土在金门承包工程或盖房子或建祖厝和宫庙,盛升土的祖籍惠安,他的爷爷在清朝末年因为家族械斗而举家迁到金门定居,并以打石建厝为生。

外公与盛家在这段时间的事业应该处于黄金阶段,他一个人可以养活在莲河的一家人。据母亲回忆,有一年外公从金门回莲河的时候很多人跟着外公到家里来,外婆忙着接待客人,一时家里热闹非凡。

外公用自己的苦力在金门打拼的时候,他不知道还有一群和他一样来自大陆的惠安石匠也在金门打石。尽管他们之前并不认识,但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后来的命运却惊人地相似,他同样在金门宣布戒严的那一瞬间滞留了下来。

惠安地处东南沿海,自古惠安人因打石手艺精湛、吃苦耐劳而声名远扬。因为惠安石匠手艺都非常好,故男子多以外出打石为生,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乡到各地做工打石起厝。当年我家的老房子,也就是渔仔街的三层石头楼房就是请惠安的师傅来盖的。他们吃住在我们家,学徒包揽师傅中所有的杂活,比如洗衣服之类的。这是我记忆中对惠安石匠最初的印象,他们朴实、耐劳、能吃苦,还有因为劳动而散发出来的那股男子汉的气息深深地吸引着我。

长年在外以做苦力为生的惠安石匠一年当中只有两个节日必须回家,一次是在农历七月半,一次是在春节。这两个节日对惠安男子来说是最重要的,因为惠安的乡间流传着“七月没倒()没祖(祖先),年兜(春节)没倒()没某(老婆)”的说法。意思是说,七月没有回家的人会忘记祖先,春节没有回家的人不能娶到老婆。

惠安石匠在闽南各地打石建大厝,地点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哪里需要盖房子他们就会到哪里,往往是工头承包到一项建筑后就会组织家乡的石匠共同完成这个工程。当时到厦门泉州甚至金门的工地打石的石匠不在少数。

蒋介石在取得“金门战役”的胜利后占领金门,并把金门作为反攻大陆的前沿,金门大量修筑军事设施,需要一大批懂得打石的石匠。当时金门人不会打石的手艺,在惠安石匠没有到金门之前,遇有国民党军方需要石头时,就会拆掉民房取石头。几个小时一座房子就被拆得只剩下地基,百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房子被拆而流落街头,生活苦不堪言。后来遇到大量需要石头的时候,甚至连金门的同安码头也拆了,这个码头的拆毁,导致金门与同安的交通就此断绝。我外公当年到金门谋生便是从同安码头上岸的,我不知道当他看到金门同安渡被拆,他会有多么地伤心和绝望,同安渡的拆毁完全把他回家的路给断了。

厦门石工场打石的工人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惠安,1949年上半年,金门石工队到厦门招工。惠安石匠郑赞成、郑元良、郑生财以及徒弟张赞南一起在厦门石工场打石,他们得知金门石场到厦门招工的消息后大家便一起商量是否前往金门。大家认为离家不是很远,工期短也就40天,最后决定一起到金门打石。惠安石匠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用自己的苦力赚钱,因此当包工头对他们说要到金门打石,这些惠安石匠以为这40多天的工期相比其他工程来说是正常的,也都愿意跟着去金门。

1949924日,在惠安石匠工头的带领下,这些惠安石匠就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厦门来到金门。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和家人告别,只是匆匆留下口信就来到金门。

40天的工期对惠安石匠来说不会太长,和他们平时在其他工地所需要的时间差不多,更何况坐船也就是一两个小时的航程。一般在这样不太平的日子里,惠安石匠的生活异常艰苦,只要有工做,再苦再累的活他们都会接受下来。

惠安石匠永远忘不了924日的那一天。那天是农历八月初三,这原本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对惠安石匠们来说,这无疑是他们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天,这是他们的人生中最后悔的一天,这也是他们一生中命运发生重要改变的一天,因为他们在这一天来到金门。

惠安石匠郑赞成、郑元良、郑生财、张赞南等人,他们到金门后就成为“厦门石工队”的成员。“厦门石工队”属部队编制,惠安石匠入编二等兵,他们分别驻扎在金城山前、烈屿西口、夏兴、中兰等地。每位石匠每天要定量的块石、碎石、切石板建材,他们的工作很辛苦,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每天的工作都要定量完成。工资以日计算,日工资为2728小两的米粮。惠安石匠刚到金门的时候,刚开始集中住在金门模范街,后来根据不同师部的任务,被分成六七人一组驻扎在不同的师部打石。

让惠安石匠没有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不到十天金门就戒严了。不管是来自惠安的石匠们,还是我的外公,这些一夜之间滞留在金门的人,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对回家还是抱有很大的希望。他们总是互相安慰,留在金门的时间不会很长,可能是年,或者两年,最快年就可以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家,对这些滞留的人们来说,已经变得如此的遥不可及;回家,对这些家庭观念很重的男人来说是他们此生最为无奈的事情。他们一直没能盼来好的消息,抬头看看茫茫然的天空,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一湾海峡,背后是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人,他们藏獒般的眼神和手里的枪不管白天黑夜从没有离开过海面,一旦有谁想越过海面逃回家的,如果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就这样,无论是我的外公还是惠安石匠还是做着小生意的人们,他们慢慢地都明白了,这家是回不去了。

这些回不去家乡的石匠只好在金门落脚,他们被一起安排住在金门模范街一座红色小洋楼里,这里是石工队的队部。可能像我的外公和这些有手艺的惠安石匠,他们在金门的生活因为有手艺,会比金门当地人更好,最让他们肝肠寸断的还是无尽的思乡之情。他们眼看近在咫尺的家却一辈子都不能回去,他们与家里的亲人消息隔绝,这样的离别真是人间的悲剧啊!

惠安石匠想念家乡,想念亲人,他们平时分散在各地石场做工,一个石场十来个人。平常的日子,有上工的话,他们劳作一天,出了一身力气以后,晚上就能早点休息。如果遇上天气不好,没有去工地的话,惠安石匠们就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讲讲家乡亲人的往事,以此来解思乡之苦。在过年大家会聚在一起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到过年过节,这些滞留在金门的惠安石匠心情就会因为思乡而变得很差,在节日里他们更想家了。我的外公却不像这些惠安石匠一样是集体的生活,他孤身一人,在我看来,惠安石匠能够抱团取暖远比我的外公独自一人生活要好得多。

在金门的惠安石匠们,他们互相帮忙互相安慰,互相把这离散的日子慢慢地熬过。但也有备受思亲思乡之苦的煎熬而病倒的,像陈炳源,他在回家无望的煎熬下病倒了。这时候惠安乡亲骆建发、张云龙等人就一起照顾他,直到他饮恨离世。乡亲们帮忙他处理后事,将他安葬在金门的新山义冢,张法金则帮忙打墓碑。

来源丨《命运的交集》

作者丨郑妙玲

图片丨网络

编辑丨憨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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