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螺阳文选丨黄塘溪 ○ 陈瑞芬

 天南尘封 2020-02-20

黄塘溪

陈瑞芬

(一)

惠安西部的黄塘溪流,先是在加冬坑的坝子酝酿,等待目泪山泉水的汇聚。整装片刻,再回娘家似的沿石壁山和天台山间的山谷悠悠流入蓝田水库,然后从水库的排水渠涌出、奔往蓝田村。石壁山由南至北卧伏,东面是坝子到蓝田水库的潺潺水流,西面墓殊村前的水则弯弯绕绕径往河市一带去了。石壁山林间,处处可闻水声淙淙,偶有一线清泉从山上嬉戏而来,跌落山谷丛林间。

一路,青山绿叶红花相对,野果累累,村落房舍傍水而居,民风古朴。

蓝田水库蓄水量不大,跨过天台山脉的龙潭水库和尾田水库是福建省有文件备案的小型水库,这是黄塘溪靠北最大的支流源头,也有部分文件表示这是黄塘溪的主流源头。这两个水库的水从半岭、瓜溪周边出发,融汇在一起后流经尾山、龙石村,在白岩桥下与蓝田水库过来的水流相约,施施然向南而走。

出得白岩村,水面豁然开阔。两岸堤基条石垒砌,堤岸的青草地已经冒芽、蔓延,新种植的树木花草,新建造的别墅民居,与这一弯清渠相互映衬。高架桥飞架在溪面上,两列南北对向行驶的动车在高架桥上交错而过,招呼也不打,呼啦啦掩入山林丘陵间,各奔前程去了。

一路大大小小的支流,来自东、西、北,有从县城大岭头隧道的出口来,过一片瓦寺山下,蜿蜒流过,出光山桥洞,与龙石来的主流汇合;十八弯、陈竹岭等山脉的水流经东吴村,绕过红星农场赶来;林仙山脉的水流出山门坑,再经苏塘、下坂……据民间说法,黄塘溪有九十九条支流,曾有风水先生叹道:遗憾啊,再凑一条,百川归一,周边可能会出皇帝。

九九亦归一,一条简单的溪流如此这般地声势浩荡起来。

七十年代前,黄塘溪还没有“天堑变通途”的跨溪桥梁。逢上游山洪,溪水暴涨、浊浪翻滚,百多米的溪道溢满洪水。洪水围困的日子,两岸通行困难,常有胆子大水性好的村民以溪谋生,带办急事的人过溪,或背,或牵,或扶。溪床是沙地,每当一个漩涡过去,水底的沙地不易沉陷,脚踏上去有踏实的感觉,顺着水流往下,斜斜地走,会有一条波浪形层叠的结实的沙地,有时要45°斜走一两百米,才能趟过这条溪。漩涡夹带杂草树枝就在眼前快速打圈,溪面最深可达数米,熟悉水流的惯性以及溪道的来往路线,凶猛浑浊的洪水在心中也温顺了几分。

八十年代到黄塘中学求学的年头,为抄近路,洪水日子里我们常把书包顶在头上,涉险而过。待太阳明灿灿地亮,蓝天白云下,流水冲刷后的溪床格外清洁、温暖。柔软的细沙,清洌的流水,小鸟缓慢而优雅地掠过,透明的小鱼摇首摆尾,清晰可数。站在岸上,水下两米的鹅卵石和砂砾好是精致,岸边水草轻柔摇曳。

两岸有数株古榕,没有记载,没有年月,却镌刻着村庄的人情世事,历史和变故。逢端午节,折几串榕树枝,和艾叶用红绳子绕了,插在大门石柱缝,可辟邪。又用五色线编织了挂在手腕,那么美丽。

逢村里庆普度佛生日,更是热闹。两岸宫庙香火四起,房舍炊烟袅绕,屋脊高翘的闽南建筑大厝里,笑语欢声。

一条河流,便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水利脉络。黄塘溪流经34个行政村,流域面积138.4平方公里,年平均劲流量8600多万立方米,担负着沿溪4万多亩耕地的灌溉任务,被誉为惠安县的“生命溪”。

(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川流不息的运沙车轰鸣声打碎了溪滩千年的寂静,在惠安东门头的买沙市场上,黄塘溪的沙子可以估出好价。装载溪沙的车子一到,喊一声“黄塘溪沙”,也就几分钟心中有数的谈价,沙子卸下,转头往回装载。

黄塘溪的沙,砌墙后不会有裂痕,雨季后的墙面不会有水渍;黄塘溪的沙,屋顶倒板后不会漏水、渗水;黄塘溪的沙,铺地砖不会空洞、翘起。晋江、泉州一带,也闻名前来买沙。

那些年正是建筑黄金季节,黄塘溪沙供不应求,如同价廉实用的珍品,引起一时的“长安纸贵”。

于是,溪床上,人头耸动,你争我夺。挑沙人呼儿唤女,全家出动。沙滩上如同古战场,锄头铲子挥舞,亲家妯娌画地为界,唯沙是亲。

溪床低了,清沙少了。淘空了溪滩表层,开始挖草皮下面的沙子,在水里淘洗干净,靓丽如初。溪岸也难逃一劫,沙从根部开始挖的,岸在一夜之间矮了下来。溪床降低了,顺畅的流水渐渐枯竭,或断成一截死水,再不肯漫入村庄田野,稻谷等粮作物只能改种。

这场罪恶,锄头和簸箕难逃罪责,它们将负疚终生。

一条自由自在、与世无争的溪流就这样被折磨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杂乱的野草,乌黑的泥土,布满油垢的杂物。上游流下的死鸡鸭尸骸、骨头、虫子与污臭共存一坑,滞留溪床。草皮撑起的沙洞,引诱前来贪玩的小孩子,钻进沙洞后,沙崩了,孩子被活埋在沙堆底下。洪水来时,没有人敢从溪床趟过,宁肯绕道数里。天知道哪里是深坑,哪里是泥淖,一脚踏错,万劫不复。

一条又一条惨痛的生命代价。流淌千百年的文静溪流多了几分戾气,几分孤愤。

风也不再温柔,叹息着绕过。

1995年,《泉州晚报》头版用了一整版的文字和图片报道了这条历史悠久的溪流,标题《黄塘啊,你的溪流流往哪儿去了?》犹如一声惊雷。文章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人们争相传告,奔走欢呼,期盼相关部门有力的措施。自第二天起,禁沙运动开始,稽查巡逻的车辆来来往往,装沙、运沙、淘沙、挑沙都处以极严的处罚。到后来,自家要建房申请挑几担沙也要经过审批。

一系列禁令下,这条被明目张胆解剖得伤痕累累的溪流终于渐归平静。

多年后,在土地局给父亲的一封感谢信中我才知道,父亲就是当时那篇文章的作者。原来,这条溪流不只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乐园;黄塘溪的痛,不仅仅是我们这代人的痛。

(三)

黄塘溪流同许许多多的流水一样,流淌着人间烟火,民风习俗。

源头的蓝田,是著名的余柑产地,听说余柑原产于印度北部的喜马拉雅山区,至于如何会传到蓝田,并在这里扎根蔓延,就不得而知了。传说佛祖释迦牟尼曾教人用余柑调配长生不老药。黄塘溪自大竹村穿过,明正德年间,武帝南游,逆溪而上,经过大竹村,见余柑晶莹青翠,摘下一颗尝试,起初酸溜溜的,等酸涩过去,一股甘甜自喉咙底泛起,口舌生津,回味无穷,武帝大喜并有赏赐。武帝尝过的余柑树如今还在,经历数百年,这株余柑树依然枝叶茂盛,名叫“皇帝甘”,是县级文物。

据当地老人讲,“田螺姑娘”的故事就发生在黄塘溪,《中国民间故事》里也有过惠西“田螺姑娘”的记载。小伙子生活在黄塘溪畔的村庄,他勤勤恳恳,乐于助人,因为家穷,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亲。那年干旱,黄塘溪流进不了村,农作物快枯死了,小伙子就天天去黄塘溪挑水灌溉庄稼。他在溪旁干涸的池塘里捡到一个大田螺,借溪水漂洗干净,搁木桶里挑回家,养在水缸里。田螺为了报恩,每天现身为美丽的姑娘,为小伙子煮饭、洗衣服,后来与小伙子成亲,夫妻相亲相爱。田螺姑娘的美貌传遍四方,王审知的第三代孙听说,把田螺姑娘强抢了去。小伙子后来用计复了仇,然后趁黄塘溪发洪流,拼了两块门板,携同田螺姑娘沿溪而下,顺洛阳江漂流不知踪影。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小伙子和田螺姑娘往上游走,入深山,过丛林,隐居到后洋草坂那边了。

作为真善美的化身,田螺姑娘的民间传说在哪里都有,当然,它也可能作为勤劳善良的惠西人们的代表,在这条溪里出现过。就如讲故事的老人坚信,田螺姑娘的故事就发生在身边。

如此纯洁,如此真切。

在古时,黄塘溪发大水时,常有过溪人遭遇不测,尸体沿洪流漂下。当地人捞起尸体,找不到主的就地埋葬;也有按照死者相貌塑了泥像,供奉起来,作为镜主,或者别的阴神,让其保护村庄平安顺利。闽南的尚巫习俗颇重,心诚意诚。传说松溪村就在农历六月廿四捞到一块棺材板,棺材板还会女声般“嘤嘤”哭啼,甚是神奇,于是供养起来,尊为“水流妈”,并把这天当作“水流妈”诞辰之日,每年这个日子,烧香拜佛,祈祷平安。

在黄塘溪支流源头的半岭村,也发生过一起农民起义。那是清咸丰三年(1853年)四月,林怀(参加过太平军)、邱二娘在半岭村笔架山下的高明王宫起义,旗上书“顺天命邱二娘”,口号“官逼民反”。起义军食五谷,饮溪泉流,队伍迅速壮大至数千人。起义尽管最终失败,却再现了惠安历史上反抗封建压迫、追求自由平等的高大精神。

黄塘溪两岸村庄至今保存很多习俗,比如扛佛像跳火盆、到各大厝巡演、佛生日犒宾宴桌唱大戏等习俗。又有多少古迹,半岭建于东晋时期的笔架仙公寺;格口水库附近的汤厝唐朝古墓;年代久远的唐代岩山寺;建于明代的天然石洞“一片瓦”古寺;等等。

还有多少传说和故事,多少丰厚的民间文化,静静流淌在两岸口口相传的乡间岁月中。

(四)

2003年,惠安县委、县政府把黄塘溪综合整治摆上议事日程,初步投资1.23亿元,以高起点、高标准的形势,根据区域经济发展趋势,提供防洪标准,对黄塘溪进行了整治工作。同时,引进原生态治理理念,进行水、堤、路、桥、岛、绿、景、居的统一规划。从2003年议事开始,一直到2014年9月份第八期整治工程基本结束,清淤河道、加固堤岸、重建滚水坝,十几年坚持不懈的黄塘溪治理,黄塘溪面貌焕然一新,经济、社会、生态效益显现。

今日的黄塘溪,笑声朗朗,它大张旗鼓地改变着。高楼大厦平地起,荒芜之地变为生态花园,臭水沟养成清澈可鉴的明媚湖面,“溪流两岸水天一色、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一派山水田园景观。

聚龙小镇在这里安家,聚龙山森林林木葱郁。森林的边缘,就是聚龙湖,原来的格口水库。聚龙小镇是一座集养生、文教、人居等为一体的综合园区,小镇民居围绕水库。大柏内和汤厝山林间那道从不干涸的泉水流经小镇,经过高尔夫球场、草地、房屋、乔木、亭榭、小桥,不急不躁。

从上游往下,一道道现代化的拦水坝彩虹般架在溪的两头,蓄起一汪汪深深的水潭。溪两岸种植了许多榕树,巩固了堤岸,榕树枝叶繁茂、根须旺盛。已经不用在百年古榕上翻山越岭般的爬到末梢才能折几根枝叶,却少了端午节插门缝的热闹。大门柱皆水泥浇灌,传统的石头房子渐渐消失,开山挖石少了,上游的水土流失也不再存在。

高铁疾驶而来,在紫山的宝珠石边擦过,跨过高架桥,迈过黄塘溪,平缓靠站。高铁站就在溪边几百米处,一个崭新、安详、淳朴的南方小站。候车室附近蹲着几个卖龙眼、卖余柑或者四季山品的包头巾阿姨,旅客经过时,她们便小声叫卖,似怕惊动了小站的宁静。

出了高铁站的动车,与高速公路车辆并排,如巨龙,沿着黄塘溪西侧,往东或往西盘旋而去。

假装不留恋。

黄塘溪流慢了下来,如同贵妇人的生活,雍容华贵起来,养尊处优上来。溪畔,鲜花四季开放,红花青草绿树相互依偎,垂柳婀娜多姿,翠竹已经长成一片小竹林。台商投资基地就在溪边,宽敞的厂房,美丽的龙山花园,来来往往的爱生活的工作者。周边乡野,田园稼穑,林中红砖碧瓦掩映。

阳光散漫地撒在草地上,三角梅肆无忌惮地开。

云淡风轻。

“在水一方”就是聚龙小镇与福建电视台合办的“勇闯聚龙岛”举办地点,那些紧张热闹欢腾雀跃的画面,长记山水间。这段溪流水面宽阔、微波荡漾,草地绿毯般往前延伸。“在水一方”的房舍甚是别致,空旷地带移植来许多珍稀树林,园林设计恰到好处,几分古幽,几分素雅。

站在临水的木栈道和亭榭间,看对岸嬉戏的人群,看白鹭飞过,任清风拂面。一只短笛,不知在何方响起,曲调隐隐约约。

夜色四合,情侣们就坐在溪坡的草地上卿卿我我,岸的这边星光灿烂,岸的那头工业区灯火辉煌。不时有水声响起,游泳的人群不分四季,不管晴雨。这一渠清水,流淌得清澈平缓,再不会让人见而生畏。

端午节赛龙舟的活动也在黄塘溪宽阔的水面上演了。今年的端午节第二天,来自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32支龙舟队报名参加、其中24支队伍入围黄塘溪的龙舟正赛。黄塘溪迎来了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美丽的升华。

经历过最美的纯自然风光,再挨过那段伤痛的年代,如今的黄塘溪终于重整素容,花香淡染,绿风轻绕。

(五)

只要惠安西面的群山依然苍翠,黄塘溪流亦将年年月月,世世代代。

对于每一个在黄塘溪两岸生活过的人,黄塘溪都有不同的存在意义。这条浅浅的溪,没有可以传诵的渡口,却让多少游子魂牵梦萦。

 2016.12.19

陈瑞芬,笔名滤心,70后,福建惠安黄塘人,福建省作协会员。作品有长篇小说《桎梏》,散文集《第三条路》。

作者丨陈瑞芬

图片丨网络

编辑丨逸玲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