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人,然后是作家 | 文学的责任 宗城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我正在度过又一个难眠的深夜。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隔壁屋是熟睡的爸妈。打开朋友圈,朋友们在为一些媒体、文章的消失而哀悼着,而我打了一些字,又选择删除,安慰伤心的朋友,自己却无法给日渐缠绕己身的虚无找寻出路。这份虚无感并不只是面对一个强大的巨兽,或者目睹轰然倒塌的现实所产生的错愕,更准确地来说,他是我身为一个小说写作者,一个以文字为志业的人,面对现实,却并不确定我的工作是否有用。当我意识到有些事情在不可避免地下滑,世界的秩序正朝着更凶险、也更“党同伐异”的地步进展时,写作者能做的其实是很有限的,或者说:一个对连接世界有所期许的作家、一个渴望自己毕生所学能真正影响社会、而不只是敝帚自珍的人,面对今日境况,却感到失语、疲惫。一生负气成今日。 文学的失势固然是陈词滥调,事实上,文学一直活着,并且外溢出纸质书这种单一媒介的范畴。它不只表现在《82年生的金智英》、《我的天才女友》、《白夜行》这些小说的火爆,也反映在文学依然深刻影响着此刻流行的媒介,比如斯科塞斯电影《爱尔兰人》对文学的改编、李沧东《燃烧》对村上春树和福克纳的借鉴、罗大佑和李宗盛歌曲的文学色彩,还有近年来流行的东北文学与传媒的互动。它说明文学活着,且保留着生命力。但真正令作家焦虑的是——作家缺乏一种解释世界的力量,准确来说,当岁月静好的小时代变成加速剧变的大时代,作家在寻找合适的语言来表现人心、与世界互动时,正感到吃力和不合时宜。所谓作家过时论的背后,是广大读者难以从文学中得到新的刺激,在他们面对时代变局,渴望一个文本来告诉他们“事实何以改变”时,他们想到的依然是鲁迅、奥威尔、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是今天的作家。 这样的困境,在一百年前的欧洲就曾经发生过,于是有了《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和卡夫卡的小说掀起的文学革命,它们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气质,但都表现出凿破陈腐的决心,他们也曾是现实主义忠诚的子嗣,但对精确性的渴望,让他们勇于完成文学上弑父的革命。然而今时今日,当文学革命的土壤早已肥沃,文学革命,却是连一声枪响都听不见,写作者被现实的丰富所震慑,却无力用文学的语言去驾驭,于是把舞台拱手让给政治、经济、社会学家,而诸多文学家只是亦步亦趋地写些抗疫日记、字画水彩,表示自己的姿态。 认为文学界整体失声是不准确的。作家方方每天都在写日记,记录她对灾难变化的感受。不久前流行网络的护士诗,作者是一位甘肃作家协会的成员。而双雪涛、李修文、沈大成等作家,也在不同传媒表达了自己对事件的感触。然而,同样不可忽略的是,在一些作家发声的同时,更多且更享有话语权的作家,却集体选择了沉默。这个沉默从12月1号延续到此刻,这个沉默不仅出现在武汉的事情后,也出现在过去十几年,公众所经历的一系列不可言说的事件当中。 作家,这个本富有言说责任的身份,在今天的国度成了一个可疑的名词。诚然,个人沉默是权利,但集体的沉默,且是身在话语权上游的人沉默,当它成为习惯,就会演变成一种“平庸的恶”。 当沉默成为作家自保的策略,沉默换来的不是解禁,而是事后更深的沉默。作家会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发声无用”或者“专业人做专业事,我就不添乱”来安慰自己,亦或者,作家干脆引用“沉默也是权利”为借口,来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度过春天。然而现实告诉写作者的是:沉默也是一种驯服。当沉默成为准入秩序的通行证,甚至是安分守己者体认彼此的方式,沉默就成为一种驯服的艺术,让作家轻易地原谅发生在他人身上的种种残酷。当作家说:“是,这很可悲,可我能做什么呢?”或者说:“我有责任慎重于我的言论,所以暂时不表达意见”时,他们的确有其道理,然而,这背后的逻辑是他们把“作家”放在了“人”的前面,把保持自身的干净、优雅,看得比困顿中的他人更重要。因为怕脏了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为了保护身份的神秘性和在名利体系中的位置,作家发现沉默是最好的途经,沉默是一个在现行规则下最安全也最不会得罪人的方式。 作家沉默的背后,也暗含了一种抵达永恒的愿望。他的内在诉求是:急切的表达是速朽的,推迟但慎重的表达,更可能摆脱时间的腐蚀。因此,作家往往对新闻热点性质的文字嗤之以鼻,对愤怒而急切的表达感到困惑。永恒的愿景,让作家自觉与情绪化的大众划开距离,在民粹的年代,这份理性与审慎诚然可贵,然而,与愤怒和理性并非二元对立一样,永恒与此刻也绝非有你无我的关系,前代人的经验表明,接近永恒的作家,恰恰是热心于此刻的人们,一个超越时间的人物,必是对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感同身受的个体。 这要求作家回到“人的本位”上,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作家。一个还有悲悯的人,他不会对发生在自己国度的集体悲剧无动于衷;一个心存正义的作家,也绝不会在灾难发生时袖手旁观,心甘情愿地用理智做自己的挡箭牌。尽管,文字的力量在今天是被削弱的,作家的发声,并不会造成一个整体的、迅速的影响,然而作家发声的目的本就不在于伟大,而在乎一个个具体的人,是具体的人希望作家伸出援手,而不是伟大的愿望要求作家打破沉默。 刻意去追求永恒而在此刻沉默,反而可能是速朽的,每个时代的永恒是在一点点细微的事物生长出,是在作家对具体的人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愿景中实现。就像深夜和我对谈的朋友所说:“每个时代的人总是被这些东西包围着,但不甘于仅仅被这些困住。今人看到的名留青史的作家和权威,也许百年千年后早就被人遗忘了。他们那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但我们不会知道。这是我们的局限性。但最后重不重要可能也不那么重要吧,每个人都参与了塑造这个世界,这是死亡也无法推翻的。” 因此,行动于此刻,而非诉诸于永恒。去爱,去关心,去愤怒——理智地运用你的愤怒,加入到人的共和国,而不是站在天上的阁楼嘲笑乌合之众。没有人是幸存者,你此刻的沉默,都是日后命运的加码,在今天,人民希望作家回到他们身边。 ———— / END / ———— 关注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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