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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然 | 诗歌坦白书:或与成都灵魂契约之陈述

 朱晓剑 2020-02-21

诗歌坦白书:或与成都灵魂契约之陈述

——兼谈“城市的影响:诗歌构筑的世界与时间深处的真相”

一座城市因诗歌获得尊重,就我而言,自始至终跟灵魂有关,之间构筑的世界,坦白说来,宛若契约,不是别的,正是诗歌。时间深处的真相,因之并非秘密。

陈述一:血脉所属,籍归成都

上一个丁酉年的冬月十五日亥时,我在成都呱呱坠地。按照属地理念,藉归成都,情为成都抒,诗为成都写,其灵其肉,唯成都皆然也。

时逢大跃进之年,出生之日我即断奶,庚即送往九眼桥外婆家抚养。四岁回到江汉路,先后在王家塘和宁夏街读书,随后上山当知青,在成都生活了十八年,期间的影响,可谓终生。从十七岁《路灯和星星》到花甲之年《我错过的神秘天国》,四十多年里,我一直持续不断地在为她写诗,在其多维时空,念念不忘的是生命的温馨、生存的温暖和生活的温情,这些客观和主观世界的“柔软部分”,是我为她写诗的渊源所在。

并非忽视城市具象的坚硬、生涩和冷漠,那些“尖锐部分”,恰好引起我反向关注,认定那些表象关联,往往将其“柔软部分”隐藏背后,暗藏其中。诗歌的意义在于穿透那些外在飘浮,抵达真实的内涵。

陈述二:忆念所依,情系成都

离开成都是我命运的转折。从忘乎所以的穷街娃,到乡村永远的扎根派,骨髓里的血性,根深蒂固烙印“成都”二字,使我纵然从此身在第二故乡,却一直没能隔断我对她的绵绵情思,尘埃落定为文字,即为我对她的诗歌垒筑,积累为自我的永恒,亦即对她灵魂相守的履约。

为之,我心不死。我《寻找一座铜像》“来自深深的记忆小巷/芦沟桥的炮声召唤我,在远方……”,记忆,是这座城市与我灵魂相连的桥梁。我在记忆的基础之上,写着与她相关的诸多诗篇,“铜像”是父亲反复讲述的故事,《记忆:四岁在外婆家门外遇见父亲》《记忆:在母亲床上入睡》等等,情感的最底层,是生生不息的亲情依赖。

与记忆紧密相连是怀念。《怀念一条巷子》是我对少年生活的园地荟萃,“像一瓶好酒意味深长”。我《写一条深巷》,“空空地敞开一条柏油大道/街名不再叫江汉路,而叫其他/更远的年代还有一片苦竹林”,那里容纳了我少年时代所见所闻“进进出出的变幻”,直到五十年后,我还在诗中津津乐道其中的《雨滴房檐》。

对亲情的依恋和对故土的怀念是我成都诗魂的沃土,为之,我情不倦。我写《母亲》,“我们一生的敬爱,都注定是你/从眼睛,到心灵,到各种回忆/你深远的慈爱,我们将享受终生”。我写《父亲,我们送您远行》,因为“普通人的往事,只能由普通人回想”。当我面临老年,我依然孜孜不倦《梦见父亲风尘仆仆归来》《梦见老妈爱吃白米干饭》《梦见父亲送来两万块钱》……甚至,在《烧酒·老黄昏》,我许下诺言:“父亲,为了那一餐迷醉的老黄昏/我一定要等您”。

因为每天早晨“父亲开门,开始扫地/母亲赶往八里庄的工地去”,我牢牢记住了深巷的《大天白亮》。我《写大哥》,“小时候没有受过苦/就不知道怎么当大哥”,感念兄弟们对我一如既往的关爱。

在《成都:除夕之夜》,“我醉意太深/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大哥说:好久没有这种气氛/杨灿说:快去放鞭炮”,那时候,“中国的菊花在满空炸开”,还是被充许的事,现在只能属于回忆了。我《梦见江汉路聚餐》,“院子里夜色渐渐深重了/正是家里人好好吃一顿晚饭的时候”,即温暖又传奇。

陈述三:浮世遇惑,思于成都

所谓“繁华不著一字,苦难尽收笔底”,这是诗性本能吧。追遡至少年深巷和成都老街,生活的艰辛铭刻于纸,最在乎里面相依的温情。在《背兜的诗》里,我忆起与弟弟“小时候我们去捡拾柴火/一人一个小背篓”,苦中寻乐,“背背篓其实是很舒服的/等于做一次巨大的蜗牛”,忘不了当年的坎坷。以至于自誉为“一个老是抽打不死的记忆蜗牛”,“我背的是一个小中国/一个小中国的小世界的小怀旧/呵背篓”。因而,在《黄叶街》,我老是耿耿于怀,“我只有黄色幽默,面对满街的落叶/家里没有煤,家里真的没有煤/父亲,他带病的身影,吹动在风中”……

不平是一种都市疾顽,为之我思绪不已,带着疑虑和困惑,这种略显湿重的“柔软”,对其亮晃“尖硬”进行抗衡,以《寻找一座铜像》打头阵,随之而来《成都,成都》《这座城市怎么能载入画册》等等,我为她生冷面着急,感叹《城市的这一瞥是没有意义的》,“霓虹的高度,把帽子望落”。

我《和灿灿一起逛都市之夜》。“那时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其实就什么都有”,只为了唤她“快回到乡下,你父亲教书/你母亲种田的乡下/只因为你还没有坚硬的翅膀/只因为总有一天你要去远方”。

我茫然《公园里没有跷跷板》,当年,那是怎样的诱人!“现在,最简单的欢乐不见了”,我伤感“那梦中的欢笑在远方一起一落/那最初的游戏在梦中一跷一跷”。

我写下《成都:毛泽东石像》,对巨人把手一挥,就把我们召唤,上山下乡,构成一种命运的浩荡,产生思考,我把他视为成都崛起的坐标,因为在他身后,已经荡然无存的雄伟皇城依然隐隐约约……

我对成都河流又爱又恨。爱的是《在水没有被污染的年代》,“用小手从青幽幽的水面捧出鱼虾/养活自己的笑脸”。恨的是中年后我《假如杨然十岁游泳淹死了》,幸而大难不死,感谢命运。

我《梦见东大街》,“它一直这样,它是一条偏静的街/在它的那头,是我的老家猛追湾/在它的这头,是我的快乐八宝街”,“我在街头正年轻”。我《梦见三十七号院坝井》,“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天井/他们过着富裕的日子/过得清冷又诡秘”。而在另一个邻院,“十七号院坝我常常去/那里有跟我一样穷的街娃子/吃铁,吐火,屙秤砣”。城市居民的二元结构,使我心怀不平。我《梦见江汉路老屋》,敏感“隔壁姆姆的目光/依然是一种鄙视”,解然于“我只承认在迈向利益方面/你们比我们优先多了一只脚”。

我忧伤她的《痕迹》,“酒饮的记忆沿着酒香飘远/哪里还有深巷,哪里还有蝴蝶野花”,这是一种绕不开的怀旧,当“谁还记得老邻坊是谁”,确实也痛惜某些土著缘分在失落。

我唠叨《成都之夜》,“我对成都充满幻想/美就美在都市之夜”,显然,我在忧虑“迷茫了许多”。《怀念一条老街》幽绪油然而生,“街也不是飞絮的街/梧桐也已走了/当我带来柳树的问候”,确实有点迷离呵。

陈述四:亲情友爱,梦绕成都

亲情是我成都诗魂的核心部位。为之,我脑不息,多思,多幻,亦多梦。如我《偶然所想》,“偶然想起五岁那年/跟外婆去捡皂角荚的墓地”,那片九眼桥附近的童年乐土,一直是占据我内心怀想的生存处女地。我耳畔回响的,是《外婆的纺车》,“那辆四岁的纺车依然在转/依然在转四岁以来不止的记忆”。我“读五弟《故园老人饲禽图》”,“我正是怀着这样温暖的记忆/走进这幅《饲禽图》的”,因为在“那间黑矮屋的灶门前/韵味谷草和落叶气息的火色”,“外婆永远在纺车,我永远四岁”。

必须承认童年多么孤独,因而场景格外清晰,历历在目。直到五十开外了,我依然《梦见外婆》,“梦见外婆,在自己的房屋内干体力活/铲泥,合灰,准备把房屋修补修补”,“外婆的个头好高好高”;依然《梦见外婆老屋》,“照壁还是那样灰蒙蒙/村子尽头,还是那些高低不平的墓群”。对外婆的记忆是我成都诗魂的源头,是我精神意义的出生地。

我《梦见地下老城》,“我总是迷失/那个长长的地下商道/当年是神话般繁荣”。由防空洞演变而来的白昼夜市,在我心底留有不可磨灭的印记。

成都最重要的历程是学生时代。我把它誉为《不朽的月光与篝火》,念念不忘《老师应该住在神圣的花园》,尊师之情,犹如出发,“还是眼睛和眼睛连在一起真正好啊”,“还是心与心相依/永远在讲美丽的故事/永远,世界上最美最美的老师/在教小学一年级”。我想象《从儿时的小学门口走过》,“满树的木棉花又朵朵开了”。我参加《同学会》,留心“这些二十年来远离我的面孔”,“突然一张张涌入眼帘/其中只有一张铭心刻骨/因为她当年美丽,燃烧初恋的幻影”。

甚而,我《梦见楼梯》,“宁夏街树德里深巷之奇”,重返中学生活,“培培就笑了:只有瘟猪子才梦见读书/而我每次回去都要梦见教室的楼梯”。因而,在成都众多景观群里,我倍感《最亲切的依然是电车》,还有那个静静的《报亭》。

逢友而饮,我写《在有杨然、万夏、石光华喝酒的夜晚》,《到张哮家饮酒》,写《翟永明你好》。我拐进《老茶铺》,为的是“到深巷/拜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他的诗篇,在成都起源了一个新的流派。在成都街头,当“三角梅纷纷翻过墙后”,我点赞了诗友“一饮而尽,样子好可爱”的《蓝莓之饮》。“虹的蜻蜓紧追不舎”,她,“飞起来了”。

在“芙蓉锦江群像”临屏诗里,我写了凸凹、王国平、黄仲金、朱晓剑诸多诗人。就连做梦也不例外,《梦见小蘩初愈》《梦见李龙炳夜访冉义》《梦见席永君诗歌磨盘》《梦见炜哥啄睡着了》等等。我很在乎我的梦,在《如梦所遇》系列组诗里,先后出现了林珂、朱先树、杨春光、莫卧儿、詹义君等众多诗人。在我的写作范畴,梦是诗的副本,是灵魂契约的底片和复印件。我《梦见成都诗歌会馆》和《成都诗歌洞穴》,自有纪念意义在焉。

陈述五:以诗为凭,魂萦成都

成都的十八生活是一笔精神财富,于事于物,人性始终高于载体。于诗,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本金,通过作品收成,将它们以利息方式全部还给老家。清苦、欢乐、房舍、街道等等,所有实的虚的经历与见证,莫不如此。

除了九眼桥郊外那片童年寂寞的乐土,江汉路二十七号深巷及周边院坝老街,是我成都诗魂居住和游荡最久也最多的地方。

《为桃所醉的诗人》记录我在深巷情窦初开,“内心的第一句诗已然发芽/月光引我来到摇曵影前,三朵两枝/永远记得江汉路二十七号王家后院那棵灵感”。这蜜意,直至花甲之年,仍在《我错过的神秘天国》诗里一往情深:“江汉路夏夜永远都青翠可人”,我遇见“一把小提琴背在一位姑娘身上/只瞬间,她没入林荫道暗影深处/去了远方,她的远方令我着迷”。这种着迷,是我的一辈子。

面对成都,忆念、怀想、感慨等等,几十年不息,悉数入诗,归根结蒂,诗乃灵魂契约之唯一凭据。我读诗、写诗、评诗、参加诗歌活动、编印诗歌书刊等等,因而一直离不开诗人。

以《梦见新巷子十九号》开始,我魂萦《星星》,隔壁还有《青年作家》,从那里带走白航、张新泉、刘滨他们的编揖品德,融入后来的《芙蓉锦江》诗刊劳务。我写《想送新米给流沙河》《谢先生赠书》,写《孙静轩老头》……

我《访问杜甫草堂》,多愁善感,且诧异“今天辉煌的杜甫草堂/不可能产生不朽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十年后我再度拜谒,犹驻足《元月二十日,雪落在杜甫草堂》,深感“只有草堂之魂深藏不露/深藏不露的还有时间之外的另一种时间”。

来在世上的意识、沉浮人间的思绪、体味生活的百感,以及,对体内身外无尽存在现象的幻念和臆梦,这一切诗之承载体,如散乱故土各处的珍珠,被时间这一金线串联起来,构成我与成都灵魂契约完整项链,戴在我的岁月肖像颈项上,闪闪烁烁,富丽了我的人生依附。

“城市的影响:诗歌构筑的世界与时间深处的真相”,这个议题,我以我与成都灵魂契约的诗歌表述,表明了我的体验,依恋其亲情永恒,为她的生存价值抒情;怀念其乡土意味,为她的生活真切叙事;梦想其温柔长在,为她的生命自在讴歌;这些“柔软部分”,导游我一直为她有灵感,有意象,有境界,凭着语言的排列和韵味的组合,我心主我手,我手写我诗,沉浮表象之际,已然沉迷时间底部,化自我的一瞬于诗歌的永在灵魂安然的秘密,全在其中……

一言以蔽之曰:我之诗歌,根在冉义,魂在成都。

我写下《成都颂歌》:“无论怎么说,汉代说唱俑是很成都的/面部的表情,多皱纹也多幽默/一副胁肩谄笑的样子/凸肚着说唱人的酸甜苦辣/其股欲压压兮,其腿欲弯弯折/无论怎么说,汉代说唱俑是很成都的……”成都有太多的安逸,太多的智慧,太多的深情,也有太多的苦衷,就像我们写诗。

我已然充分意识到《成都是一首写不完的诗》,“浩浩荡荡写了四十年”,依然“重返窄窄坎坎深巷”,因为“那是我的燕鲁公所街/当年《星星》所在地”,“我在那里神出鬼没/不知所终”。多少情幻忆梦,多少繁感叠思,源于成都,归于成都,我与成都的灵魂契约,以诗为媒,定将永往。

感谢成都,生我养我,一如初生,浑然至今,坦白之魂,诗光普照。

2018716日写于斜江村

杨然,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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