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这群人每天都走一万步

在武汉封城之前，胡博本可以选择离开，回到河南南阳的老家。

胡博，受访者供图。

去上班的路上，他就接到了妈妈打来的好几个电话。 “你去问一下，不行的话就辞职算了，工作还可以再找。”

 

但胡博不这么看。“这个时候哪好意思，我们工作都安排好了。” 

 

事实上，他的工作不仅“安排好了”，还 “爆单了”。

 

胡博是一名盒马生鲜的配送员。2018年11月，他就开始了这种穿梭街头的配送工作，半年后被升为配送组组长。农历新年前，他决定留岗，在武汉过年。武汉封城的前几天，她妈妈和念高三的弟弟特意从南阳来到武汉，和丈夫、儿子汇合，第一次在异地过新年。

 

1月23日早上，南阳老乡群里传来那些一早就开车上了高速的人的传来的信息，“不知道封城是不是真的，高速是通的，还是先走比较好吧。”

 

但胡博再次重申，自己不会离开武汉。父母等不了了，于是带上弟弟，开着那辆鄂A牌照的汽车往老家赶去。

 

2020年，胡博要一个人过年了。

 

危难关头，“兄弟们会来挺你”

 

“封城对父母来说，肯定很严重了。他们刚听到消息，就说留在武汉太危险了。”

 

对于胡博和同事来说，一场硬仗就要开始了。

他所在的门店，靠近东风汽车城，住户大多是外地人，包括来自日本、法国的外籍人士。临近新年，大多数人都回家了，离开的也有外送员们。这一次留岗的外送员，共有十几个人。很长一段时间，运力是基本匹配的。只到封城那天，这个供需平衡才被打破。

 

“我们觉得这只是比较猛的一波，没想到接下来几天会一发不可收拾。”

 

过去，一个外送员每天平均送几十单，武汉封城的那天，这个数字变成了三位数。不同于往日，封城当天的订单大多是米、油、矿泉水等，这些生活必需品的重量，无形中也增加了配送的难度，原本可以同时装好几个订单的电动车，现在可能要专门跑一个单子。

 

配送组有一个主管，两个组长。过去，胡博负责在门店盯后台数据、分配快递员，并处理他们在路上遇到的各种状况。封城那天，胡博也开始加入一线配送，“超时的情况在所难免，小哥们来不及送的，我们就开车去送。”

 

忙的时候，胡博也开始送货了

他们负责开面包车去大型小区。这些小区不准电动车入内，只能人力搬到顾客家里。胡博每天凌晨才到家，但他根本睡不着觉，因为经常浑身发痛。

 

一整天的工作，胡博几乎在搬箱子中度过。在门店，他把流水线的箱子搬进车里，集中好后发车。达到配送小区，再将箱子全部搬到地上，现场分拣，最后一一搬进小区的住户家里。

 

“浑身都痛，那几天武汉一直下雨，胳膊、肩膀、腿都很痛。封城后的第二天，脚上就磨了六个泡。”

 

胡博在配送站工作中

今年的除夕夜，门店给员工们提前准备了晚餐。但胡博配送完后，店里早就打烊。他其实也不想吃饭，回家后直接躺在床上。第二天，好几个配送员没来店里。他们告诉胡博，疫情太严重，家里人都不让他们出来上班了。

 

每天晚上，胡博都会给他们打电话，除了报名留岗的十二个人，还有留在武汉过年的兄弟们。在电话里，他会告诉大家公司已经号召无接触配送，口罩、护目镜等防护措施也很完备。

 

“我不确定第二天他会不会来，你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情况。，也许一个人都不来了，也有这种可能。我不能强求别人做什么事，因为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我一般会说，‘你看能不能来，因为站点的东西太多了，没办法运转了。你明天要觉得累的话，可以不来，休息一下。’”

 

连续“爆单”几天后，门店只好进行“限单”。“那几天配送的人也不多，每天这样下去，身体肯定会垮掉。单量只好根据运力做调整，最大限度满足顾客的需求，也要保证小哥的体力，他们不会觉得特别累。”

 

慢慢地，配送员都回来了。胡博在盒马工作了一年多，从配送员干起，了解工作中会可能遇到的问题和辛苦。他认为，门店从没有上下级之分，大家平日关系就不错，而在危难关头，“兄弟们会来挺你”。

 

“他们可能想告诉我们，

我们可以一起共渡难关”

 

六年多前，胡博一个人来到武汉，在汉正街一家服装店打工。当时，他打定主意来“偷师”，开店当个老板。

 

两年后，他和堂哥合伙开了一家皮革店，生意特别好。生意最好时，两人同时拥有五家店。2017年开始，皮革生意越来越差。但手里还积了不少货，让老家的爸爸过来守最后一家店。那段时间胡博一直在观望，并处于待业状态。直到他听说家附近开了一家叫“盒马”的超市，就又干起了配送。

 

封城那几天，门店还没开始无接触配送，他和同事们总会收到顾客递过来的牛奶、水果，甚至感谢的字条。他发现，自己的工作挺重要。

 

“年三十之前一直在下雨。顾客们在家里准备年饭，他们看着我们身上湿漉漉的还在送货，就拿饮料给我们喝。他们可能想告诉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共渡难关。”

 

封城持续了二十多天，胡博时常会接到父母的电话，叮嘱他在外千万小心。在门店里，胡博也和同事们相互打气，“我们不能停，多送一份就能保证一家人的日常饮食，我们是在做贡献。每天都要坚持下去，希望疫情早点得到控制。“

 

“订单发出去后，有时两分钟就抢完了。”据盒马鲜生凯信店的店长黄河介绍，自从门店限单后，订单很快会就约满。店里的客服电话会时常响起，电话的那一头有时略带哭腔，称家里没有口罩，无法出门采购，吃的也不多了。

 

武汉盒马凯信店店长黄河

黄河表示，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很多人真的没有想到，疫情会这么严重，他们根本没备太多口罩。”

 

为此，门店成立了八人左右的特别小组，用车配送特别的订单。不止客服电话，APP里的群聊，门店过去开的顾客微信群，都能收集求助信息。配送范围不只是周围三公里，最远跑过十几公里，这需要根据紧急情况来定。

 

在配送前，黄河和同事们需要做大量沟通工作。很多在外地的武汉人，希望门店能帮助在家的高龄者，“我们要向他确认，需要什么样的食物和用品，找好后送过去。“

 

“我们优先为情况困难家庭服务，比如孕妇、小孩、老人的家庭，估计他们家可能要断粮了，特别行动队就直接给他配送。现在大家都不太愿意出门，运力很有限，要对求助信息作出甄别，并区分轻重缓急。”

 

通过社群，门店也在做附近社区的配送。提供一个组合套餐，里面包括了蔬菜、肉类、米等生活物资。这些订单，由特别小组集中送到团购的小区门口。在运力不足情况下，这种办法能尽可能满足更多人的需求。

武汉盒马凯信店店长黄河在门店理货

除了普通家庭，各地来汉的医疗队主动联系了门店，希望提供物资支持。“他们会列一个清单，特别小组去配送。前段时间，特别冷，我们全武汉在找暖宝宝、尿不湿、取暖器，给这些来支援的医生。”

 

目前，全武汉共有18家盒马门店，附近有医院的都在做医院的配餐服务。每天，黄河所在的门店会准备400份盒饭，配送到武汉六医院，“包括火神山医院，都有盒马的盒饭送进去。”

 

黄河称，这一次疫情，盒马具有很强的机动性。“在武汉，基本物资是不缺的，但很偏门的东西可能很少，比如武汉动物园里，动物们需要的小泥鳅、小鲫鱼，没人顾得上来送这些货。这些机构联系了盒马以后，一个门店当天晚上就送去了小泥鳅，小鲫鱼第二天就来了，这非常迅速。”

 

不只是开超市

 

“很多人说，干脆把门店关了，所有人力集中做线上配送。“ 但黄河觉得，在这种情况下，门店不能关，”只是线上，无法满足所有人。反过来想，如果我是一个顾客，今天家里只剩半袋米了，或者一瓶油也没有了，怎么办？所以，我们不能关门。我们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开超市了“

 

每天闭店后，会有专门的消毒公司，彻夜进店进行消毒。包括手推车、购物篮，不错过任何死角。“这样可以让员工安心上班，也让顾客更放心一些。”黄河称。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门店一直加强安全宣导。每天上班，员工可以领两个口罩，有的岗位接触人多，会配防护服。黄河和管理组常提醒员工们。

 

“爱凑在一起的，不要凑一起了。爱抽烟的，不要抽烟了，因为要摘口罩。吃饭时，距离间隔两米以上，一个桌子只能坐一个人。”

 

门店给员工提供了三餐，黄河希望来上班的人减轻一些工作强度，“门店打烊了，我们就赶紧搞完，赶紧下班。大家回家好好休息，第二天才有精神。我们尽量让大家轻松一些，没有后顾之忧。”

 

从今年算起，黄河从事零售行业有十年了。他是江苏人，在武汉念完大学后留在了这里。这么多年来，他对武汉其实并没有太多认同感，直到这次疫情的爆发，让他有了些许改观。

 

武汉“封城”后，门店涌入了很多顾客，黄河发现，来的人很守秩序，门外测体温时，体温异常的人都很配合地离开了，“他们排队也都保持一米距离。”

 

“我觉得武汉人在面对这次疫情的时候，表现出来了有序、镇定和坚强。来店里的客人，表情都有些凝重，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很小心翼翼。比如我回家，碰到有人要同乘电梯。我们都会说，你先走吧，我乘下一趟。人与人之间，看起来戒备心更重了，但实际上里面有更多的温暖。”

 

除夕夜和家人吃过饭后，黄河就再也没和妻子、女儿见过面。出于安全考虑，他住在另一个地方，并叮嘱妻子一定不要出门。

 

有时，他回趟家，送点菜。送菜的时候，黄河不会和她们见面，只是把菜悄悄地放在门口，过了一个多小时后，再给妻子发信息。

 

“我女儿只有五岁多，她每次都问我，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也很想她，但没办法，我每天必须要出门。”

 

匿名包裹

 

2月10号，袁双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家里附近唯一的一家餐馆关门了。在受疫情影响的这段时间里，他只能吃泡面、“自嗨锅”了。

 

袁双是丹鸟物流国博站的站长，站内一共留岗了12名配送员，负责汉阳区一半的天猫超市订单配送。

袁双在分拣中心将货物装车

 

这些包裹中，有很多收件人是匿名的。封城那天后，站内收到了一百多个寄往武汉市五医院的订单。袁双有些纳闷，也挺头痛，“我当时心想疫情这么严重，五医院怎么买这么多货呀。”

 

平日里，每天来自五医院的订单只有几个。在疫情升高的那几天，站内的快递员不太敢往医院送货。仔细检查后，袁双发现订单上的姓名、电话都不一样，且大多留言“武汉加油”“白衣天使们辛苦了，一点点水”。

 

袁双给公司打过电话，公司方面称不强求这些匿名包裹都能配送，但会全力支持他，会提供足够的防护物资。那些天，武汉的每家丹鸟物流站点，都收到了大量此类订单，收件地址为全城的各大医院。订单里大多数是速食、饮料等，并不是医院紧缺的东西，但代表了众多网友的热心与好意。

 

“怎么好意思不去送呢？”袁双笑道。

 

在他们运送的辖区，武汉五医院是最危险的区域。那段时间，快递员们都比较担心。他们会向顾客打听小区的确诊情况。如果比较严重，他们会和顾客商量在楼下碰头，“他下来了之后我们就走，不面对面的交流。眼神交流一下，把货拿走就行了。”

袁双在社区派送物资

 

作为站长，袁双决定自己来送那些发往五医院的包裹。后来他惊讶地发现，来交接的护士都没戴护目镜，也不太害怕。护士告诉他：“路上开车的时候，不需要戴护目镜，不用搞得那么紧张。”

 

“我心想，护士都不害怕，我也不该过于恐慌。”

 

从那之后，袁双去过好几次五医院，但从没碰到过同行。他试着拨打匿名包裹上的电话，发现大部分是空号，只有两个接通了，一个是上海的号码，对方只说，“你就送到五医院，给里面随便哪个医生、护士就行。” 

 

另一个电话接通后，对方声音有些低落，“你送也行，你把它退掉也行”。

 

袁双很惊讶，继续追问了下去。“他说东西给朋友买的，今天人已经确诊，被隔离了。他当时心情好像不太好。我当时也没说什么，就说尽量送到五医院吧。”

 

最终，袁双又去了一趟医院，亲自把这个订单交给了护士。

 

“你今天怎么没来？我家里米快吃完了”

 

袁双在快递站工作了四年多时间。过去，他在汉口当了四年多厨师。他主要做婚礼上的酒席菜，做黄陂三鲜，做清蒸武昌鱼，也做老鸭焖藕。谈起当厨师和送快递，袁双认为自己更喜欢后者，“做厨师每天炒的是一样的菜，炒久了你会厌倦。快递员永远不会厌倦，因为你每天都会遇到不一样的事情。”

 

比起在厨房，他更喜欢和人打交道。每天去不同的小区，见不一样的人，对他来说才有意思。武汉封城后，袁双和同事把多数时间用在了和客户沟通上。

 

“有时候客户很害怕，这时你就需要做心理辅导工作，你去安慰他。我说没事儿啊，货给你放在下面了，我们人走开，你下来没事儿的。”

 

有一次，顾客碰到了麻烦事。家门口的路封了，面包车开不进去，顾客需要在路口取货。对方告诉袁双，自己不敢出门，因为家里没口罩了。

 

袁双给她出了个主意：放口罩在快递柜，等人少时出来拿。过了一个多小时，对方拿到了口罩，给袁双打电话。

 

在路口，他们碰面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拿走了放好在地上的好几个包裹，里面就有抢到的外科口罩。她给坐在车里的袁双，丢了一个红包，转头就走了。袁双愣了一下，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二十块钱。

 

“我们隔着很远，把我吓了一跳，在想丢了什么过来？我先还以为阿姨是给我丢了根烟，因为我送了两个口罩给她。”

 

那一瞬间，袁双觉得自己不是在配送快递，而是在传递希望。

 

“小区封了以后，街上空荡荡的，别说菜场，连超市也没有。每次我把货拖到小区门口，给客户们打电话，他们就像出来买菜一样。有天下大雨，有个小区没去，好几个人电话我：‘你今天怎么没来？我家里米快吃完了。’”

 

“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我感觉，我们已经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