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李坤洋跟美国老板请了一天的假,在自己家沙发上坐了整整一天。 他在电脑和手机间不停忙碌着,打电话、回消息、被拉进一个又一个微信群…… 这是曼哈顿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李坤洋必须赶在美国雷打不动的周休之前,打通一条从纽约到武汉的物流通道,将校友会募捐采买的医疗物资送到医院手中。 李坤洋在肯尼迪机场附近的仓库内联系物流。中国日报记者李雪晴 摄 今年是他从武汉大学毕业后在美国的第6个春节,假是早早请好的 。如果没什么意外,他应该和正看春晚的家人其乐融融地视频,被催着早点结婚什么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如纽约百货公司橱窗里早早站好的中国新年主题模特,身穿热闹的红,却因中国游客寥寥而显得十分落寞。 武汉封城的将近30天,大洋彼岸“李坤洋们”也没有置身事外。 美东时间除夕前一天,武大纽约地区校友会的公众号变成了日更。 那天,他们发出了募捐文,承诺定期更新募捐进度。那是这个公众号有史以来第一条“十万加”。 30人分成了财务组、法律合规组、采购组、物流组和宣传组,还设置了审计委员会,24小时内就完成了组织。 他们至少面对着三项工作,任何一项,都比看起来要难太多: 首先,短时间内筹集大笔资金,还要在美国当地合法合规。其次,在全球医疗防护用品需求量倍增、口罩脱销时,购买大宗防护用品,不能买错型号,医护人员得能用。最后,在入鄂国际航线受阻情况下,打通物流,尽可能快地送到一线手中。 没有秘密的网络时代,他们还要接受“X光片”般的舆论检验:任何一个环节做不好,都会信誉全失。 2月1日,校友们被央视报道,被推到聚光灯下。而如今20天过去,“围观”散去,他们仍然坚守。 这些没有任何慈善工作经验的上班族和硕博士们,在近30天里,筹集近千万元人民币,将5批次共计270万件的医疗物资,由校友企业配送到武汉及湖北省受疫情影响地区的90多家医院。 校友会筹集的医疗物资正准备装机运往上海。武大纽约地区校友会供图
▌一位博士留学生,捐了自己一半的存款 募捐消息发布的那天,彭烜把捐款平台绑定了手机号,每收到一笔捐款,就会收到短信提示。 一切就绪,她跟爱人和3岁的儿子出门办年货,心里却总担心着筹款的事,金融科班7年,金融咨询8年,但募捐对她来说却还很陌生。 东西买到一半,彭烜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半小时就没电关机了。 她发了好几页捐款者被打了马赛克的短信截图给我:“你看手机上的时间,这都是一分钟内收到的,所以那天真的几乎每一秒都有人在捐款。”
而另一端,作为联络人的蒙雅丝收到了数百条好友申请,有拿着工业级别口罩问是不是能捐赠的,有其他城市华人数次请缨来纽约当志愿者的,也有其他华人团体来取经募捐的……甚至有人问,自己家里有20个口罩,能不能都捐出来。那时候,蒙雅丝每天早上起床,都能收到两、三千条消息。 武大纽约校友会收到的很多物资上,写有“中国加油”“武汉加油”的字样。中国日报记者李雪晴 摄 资金筹得飞快。第一天,校友会就筹集了41.2万美元,约合287.9万人民币。 在美国募捐平台GoFundMe上,因为一笔笔捐款的迅速涌入,校友会的募捐项目迅速冲上了网站首页,成为了当日头号募捐人(top fundraiser)的第一位。到现在,他们一共收到9000多笔捐款,共计135.6万美元,约合948.4万人民币。 在校友会的GoFundMe主页上,可以看到捐款人(donor)的留言,有中国名字,也有外国名字。校友会执行会长、募捐发起人之一宫丹丹告诉我,他们选择了海外接地气筹款方式,除了GoFundMe,还有Venmo、paypal和银行汇款。 在留言区,可以看到很多国内外募捐者真挚的留言。 一位捐款者用英文留言说,自己的中国同事是武汉人,所以想要帮助同事的家乡战胜困难:
纽约校友会成员在肯尼迪机场附近的一家仓库中商讨清点物资事宜。中国日报记者李雪晴 摄 留言中有很多人提出想要为志愿团队做些什么。一对住在华盛顿特区的夫妇写道,他们愿意放下工作,来纽约助力募捐: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但彭烜还是清楚地记住了那个捐出自己一半积蓄的博士生。 那位留学生在美国读博一年,他先是捐了1000美元,留言说:“时间不多了!大家捐钱捐东西要快!” 隔了一会儿,又捐了5000美元。“这笔是一半的存款,才读博一年,没能攒很多。加油加油快快快买买买。” 这让团队成员非常感动。校友们试图联系他,但是和很多“扔下东西就跑”的捐赠人一样,他始终没再回复一句话。 过年那天,彭烜一直拿着手机,盯着各个捐款平台,老公问她为什么总低头看电脑手机。彭烜说:“我在收红包,收压岁钱。” “这是给武汉的压岁钱。” 纽约肯尼迪机场附近的一个仓库里,我见到了别西。 当她背着一个绿色小布包出现在仓库,低头忙碌的校友们立刻围了过来,仓库里很多物资需要她帮忙清点。 别西是生物医学博士,如今在美国一家创业公司当合伙人。团队组建起来时,有生物医药背景的别西主动承担起医疗物资采购工作。这是募集物资链条上极为重要的一环。仓库里好心人寄来的物资需要清点核对。箱子打开,我还没举起相机,别西就已经讲出箱内口罩的型号,封箱登记了。 别西(右)和校友会成员夏禹在仓库清点物资。中国日报记者李雪晴 摄 20多天的采买,已经练就了她一双火眼金睛。 ▌口罩有保质期,一个N95就有好几种型号 购置物资远非网上下单坐等收货这么简单。拿口罩来讲,光是一个N95就有好几种型号,8210、9511、1860……还有是否带呼吸阀的区别,甚至还有保质期。 防护服和护目镜还有尺码之别,防护服太小,前线块头较大的医护人员就穿不上,太大了也会影响到防护效果。别西对物资要求很严格,对那些不熟悉的货源,别西都会亲自到仓库验货,各种细节一一确认才能保证合规。 捐赠刚开始的几日,武汉当地医院接收的海外捐赠口罩要求必须符合中国国标。那时别西查到,美国符合捐赠标准的N95口罩只有3种。 而随着中国这个世界最大的口罩生产国和出口国前线物资吃紧,符合标准的口罩在美国也已经很难买到了。别西和校友们经历了太多次成功下单,却因库存不足订单被取消的空欢喜。 肯尼迪机场附近的仓库中,武大校友会校友将物资封箱准备运走。中国日报记者李雪晴 摄 1月29日,武汉防控指挥部发布防疫医用耗材国内外对照标准,为海外质量达标的物资开了“绿灯”。为了方便接收人员对照标准,缩短到达医护人员手中的时间,别西提议让大家做了“物资身份证”,准备用在每箱抵达前线的物资身上。 除货源之外,校友们每天还要跟美国的物流系统赛跑。 别西记得募捐刚开始的时候,为了尽快买到物资,校友们垫付了一万多美元下单。当天是周五,因为担心物流受周休影响,团队决定自行取货。一位做工程的武大师姐手头刚好有一辆卡车,便主动请缨,开着卡车到位于2小时车程外的宾夕法尼亚州的仓库把货拉回纽约。 周日晚,这批物资从纽约起飞,48个小时内便送到了一线人员的手中。
近30天和时间赛跑般的救援,别西说自己已经很少能在3点前睡觉了。创业圈里有个著名的“3点钟无眠区块链社群”,她会跟校友们开玩笑说,觉得自己像个搞区块链的。 别西(右)和校友会成员夏禹在仓库清点物资。中国日报记者李雪晴 摄 近30天来,别西和团队买到了包括近200万只口罩在内的共270万件物资,其中还有对重症病患非常重要的5台呼吸机和10台监控仪。但别西说,这些物资大都是消耗品,他们购置的这些物资还是不够。 “我不是爱哭的人,但每次看见医护人员‘裸奔’,我就会哭。” 别西讲话飞快,不是轻声细语那种调调,有着湖北人的利爽与豪迈。但却在跟我的一次通话中,声音略带脆弱地讲出了这句话。 ▌“我从来不相信他们是坏人,大家都是想做好事。” 寻找货源时,有人介绍给别西美国东南部一处数百万套防护服的货源。 惊喜之余,别西立刻警觉起来。仔细盘问后发现,这批货规格不符,尺寸过大,而且很多都过期了。 遗憾的是,别西听说后来这批货还是被华人买走捐回国了,前线无法使用,还在网上引起了一些争议。参与捐赠的很多都是涉世未深的留学生,他们年轻热血又不设防,很多募捐者帮助前线的心情急切,对于供货商开出的高价来者不拒,这样反而无意中助长了医疗物资的涨价风气。 有时候,别西和校友们已经定好的货源,会被别人“截胡”买走。让采购似乎变成了“竞标”。创业之前,别西是做投资的,抢起项目来毫不手软。但这次,她却怎么也抢不起来。她想,这些物资左右都捐到前线了,谁捐也是一样的。 海外捐赠物资的好心人太多,但太多人伸手施援,资源整合不易,大家分头“造轮子”,有时反而会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我从来不相信他们是坏人,大家都是想做好事。”别西如是说。 2月1号,十余名校友在仓库等一批货,那是三个校友连夜驱车从宾州购来的近200万只口罩。大家早早地戴好了手套,准备大干一场。 肯尼迪机场的仓库内,武大纽约校友会的校友打包即将装机飞往国内的物资。中国日报记者 李雪晴 摄 但仓库管理人员突然面色焦急地走向宫丹丹,用英语解释,仓库爆仓了,根本放不下即将送到的那近200万件货物。 那天还同时发生了两件事。别西接到李坤洋的电话,说美国限制中美航班往来,航空公司大面积缩减往返航班,团队原先定下的物流渠道面临巨大压力。而国内,由于司机去过武汉后要隔离两周,有司机表示不便隔离,因此,从上海到武汉的境内物流也要重新联系。 每天,校友们需要面对的是各方的信息,前线的、供货商的、中方的、美方的,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 物流是整个募捐环节中最不具确定性的环节之一。这些变数让团队早早定好的纽约—上海—武汉医院的物流路径无法通行。而迫在眉睫的,就是安置这刚购置的近200万只口罩。十几个校友转移到附近一家麦当劳,等候宫丹丹和李坤洋两人联系新的仓库。 这些校友有的互相还是第一次见面,大家介绍着自己的家乡和曾就读的专业,极少提及现在的工作。很多校友都是湖北人或者武汉人,蒙雅丝的母亲彼时即将被派去新建的方舱医院抗疫,不久后,负责宣传的谢越的母亲也将随佛山医疗队赴鄂支援。下午5点多钟,大家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了新闻推送提示,是当天更新的全国疫情数据。 物流出现变数那天,募捐发起人之一宫丹丹和武大校友们在一起。中国日报记者 李雪晴摄 新仓库终于联系上了。但也要等次日才能开放。校友们结伴回了家,没有一个人说一句抱怨的话。 最终在3天之后,那批物资从芝加哥起飞,“曲线救国”飞往上海,再到武汉一线,当地的物流问题也解决了。 一周后,我又在仓库见到李坤洋,问他那200万只口罩到医院了没。他脸上难得地露出开心的神情:“已经送到90家医院了,收条已经拿到了50多张。” 从海外捐口罩有多难?清关、捐赠手续、物流……李坤洋寄前4批货,中方美方一共25个表,存在一个文件夹里,每走一批货都要跟7、8个人对接。 好在为了保障前线物资,前线开通了减免关税等精简流程的措施。
现在,李坤洋每周都会跑仓库。除了自购的物资,那些从北美四面八方寄来的物资也需要登记和打包。经过这一个月,他已经能熟练地使用手动叉车了。 李坤洋和前来帮忙的清华大学校友一起用手动叉车搬运货物。中国日报记者 李雪晴摄 那天忙完后,校友会会长毛学军到仓库来,要请忙了一上午的大伙吃饭。他们选了一家中餐馆,一位校友半开玩笑半心酸地说,听说现在,那些红极一时的中餐馆都不用排队了。 中餐馆还是很热闹。校友们没有客套话,也没有合力完成大笔物资捐赠之后的举杯庆功。会长在圆桌上菜的末席位置坐下,大家一起闲聊着,话题自然绕不开武汉。 此时,蒙雅丝的母亲已经调入方舱医院工作。工作时防护服不能脱下,也不能上厕所,偶尔休息会和女儿视频报平安。蒙雅丝说,封城后某一天,市内没有公共交通,母亲步行了两个小时才到医院。后来,前线有了针对医务人员出行的政策。 母亲去方舱医院那天,蒙雅丝在和父母亲的家庭群里发了很长的一段信息,她说,在这段特殊的日子,我们每个人都要站好自己的岗:“感觉我们每个人都是战士。” 这些武大校友们,很多人的亲人朋友都在疫情的风口浪尖。在被疫情刷屏之前,没有人的朋友圈不是一片岁月静好。 半个月前,校友甘济华的母亲刚到美国陪女儿坐月子,母亲是湖北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听说自己的医院出现了确诊病例,医护人员短缺,便改签了最近的航班从广州辗转回归武汉一线。临走前,很多校友把自己家用的全部N95当日快递过来,让她带回医院救急。 募捐的发起人之一宫丹丹一家三代都是武大人。她和爱人早早计划着2月份备孕。经历了这一切,她已经给这位还未曾到来的宝宝取了小名,就叫“口罩”。 她给“口罩”写了一封五页纸的长信,记录了家人和校友们从武汉封城到团队募捐的全过程。信的结尾,她写道,等疫情结束了,想乘着载满乘客,而不是口罩的飞机,去看一看那曾经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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