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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渡 | SARS风暴下,一个父母的心声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0-02-22

 SARS风暴下,一个父母的心声

文 /  杨渡

作者按:本文原发表于2003年5月3日中时报。如今,在冠状病毒的风暴下,不禁想起那时面对病毒的无助与初生孩子的心声。我相信,今天的医院里,一定有许多父母,遭逢诸多的困难,怀着无比矛盾的心情,面向未知的未来。

今天重新分享此文,唯愿提醒人们,我们都是世间的稚子,一样的恐惧无助、彷徨无依。唯有多一些些慈悲体谅,互相扶持,才能走过难关。因为疾病可以打倒人的肉体,但不应让它打倒了温厚的人性。我后来帮sars生下来的孩子取名“立慈”,就是希望他一生无论如何,要立心慈悲。除了慈悲扶持,我们别无选择。

2003年4月30日早晨八点半,我给报社打一个电话,准备请假。

“我是阿渡,是这样,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

“先说好的吧!”同事说。

“好消息是:我的太太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均安,孩子还算健康,三千五百多公克,五十一点五公分。”

“恭喜啊,恭喜。喜获麟儿!一举得男!”

“坏消息是,”我说:“我太太是在中兴医院生的……。”

“啊?……”听者为之无言,不知怎么接话。因为中兴医院有SARS病患,随时可能封院。

事实上,在生产之前我们就非常担心。预产期是四月二十九日,本来孩子的妈就准备在中兴医院生产,因为它的坐月子中心非常好,母子可以得到充份照顾。SARS风暴来袭的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可以去那里生孩子了。朋友为我介绍许多方法,以避开SARS可能袭击的医院。例如找小一点但好一点的妇产科专门医院,至少不会有胸腔科的病患,而SARS 是胸腔科的。

但熟知医院的好朋友说:现在一些小医院到底什么状况都不清楚,有些可能是由大医院跑出来的病患,他们不说去过和平,谁也不知道。妇产科医院没有隔离病房,连有危险都不知道。大医院则是各科杂处,谁也不知道有什么感染者来过。

我最害怕的是:如果生产了,而突然接到ZF的强制隔离通知,那孩子和母亲是不是要待在医院里十四天,坐月子就不用想了,更惨的是刚刚出生的孩子可以撑得下去吗?谁来照料?

“那只有一个办法,”我的妹妹说:“我们请产婆到家里来接生。”

“像古代那样,我在旁边烧水吗?”我说。大家都哑然失笑。

“现在要去那里请产婆?而且万一有什么意外,例如血崩,谁会处理?”谁都没有答案。

到最后,实在想不出办法,只有拿生命一赌。

我们赌中兴医院。原因只有一个:逆向思考。当全部人都以为市立医院危险的时候,他的病人反而会减少,病人少,感染的机会就少,碰到和平医院那种强制隔离的机率应该会比较少。

二月二十八日晚上,妈妈的羊水破了。我紧急送她就医。整个晚上没有剧烈阵痛,只有酸麻之感,她还呼呼大睡,打出怀孕后才有的酣声。因为人少,整个妇产科一点也没有紧张感。口罩是一定要戴的,但晚上睡觉时,实在太麻烦,就干脆取下了。这时的妇产科已经与其它地方隔离,应该不必担心。

次日我照常上班。为了呼吁医院互助,大家不应害怕而疏离自私,形成县市的地方保护主义(B京已经有这种倾向),写了一则社论“慈悲无惧”。下午再去医院时,妈妈已经在催生药的协助下阵痛不已。三时五十八分,并无多大痛苦的顺利产下儿子。

这是我第一次看着孩子生产的过程,并且带着V8拍摄下来。但生出的那一剎那,自己竟眼眶一热,差一点抓不住摄影机。

孩子是在血泊中出生的。当初在法国渡假时怀孕的经过,怀孕时带着母亲一起走在农民大游行的街头,反战之夜诗歌朗诵的现场的感觉,以及我在踼足球的时候,他竟在腹中踼着的触觉,怀胎十月的种种,诸般记忆,一起涌现……。

有如存在主义所讲的,他哭声宏亮,大哭一阵,偎着母亲的乳房,竟立即睡熟了。

晚上我去了学校教课,连电视新闻都来不及看。回到家已是夜深,疲倦至极,连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来不及想,就睡着了。

还没睡够,电话就响起。我的大妹以极为紧张的声音喊道:“哥啊,你还在睡啊?你没看电视吗?还是今天的中G时报?中兴医院出事了。有四名感染的病患,很可能接下来会被封了。哥啊!你赶快起来吧!去把小孩和子华接回来。赶快啊,别在他们决定隔离了再去,就来不及了。如果在那里隔离,就完蛋了!”

我挂上电话,还无法清醒。看看表,老天,早晨六点五分。大妹还没睡,熬夜加班刚刚回家。我立即下楼去买了一份中G时报,中兴医院赫然是头题,有四名疑似病患,不必说,如果再演变下去,有两个人以上感染,或者发现院内有垂直感染,会立即强制隔离。我自己是不怕的,我曾采访过重大事件,目睹人世的生离死别,有些事情可以看开一点,但孩子才刚刚来到这世界,就得被隔离起来,太可怜了。我感到无比恐慌了。

要如何处理?离开是一个办法。但问题一样:要去那里?接回家也可以。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是由产婆在家里接生的,我妈妈一定知道如何处理。那就用逃亡的吧!带着母子逃离医院吧!

然而,我不能不想到,如果逃离医院,那与我笔下所写只顾自己生活,却不顾虑自己可能带菌的自私者有什么差别?所谓”慈悲无惧”,难道只是说得好听的口号,而不是一种信念。

但不管如何,先到医院再说吧。万一有状况而强制隔离,不管如何,家人的生命是一体的,我无法放下他们在医院,自己却在外面。

早晨的中兴医院无比平静。平静到出奇的地步。平时满满的停车场,现在全部空着。量过耳温,由急诊室进入,六楼的妇产科病房里,安静得出奇,彷佛所有人都走光了。但护士小姐还在。我问了是不是可以办出院。他们说:妈妈也许可以,先用请假的,但小孩怕还不行吧,得要四十八小时,身体检查确定才能走。

“但如果这里被强制隔离,你也知道,孩子怎么办?

“啊!不会吧?”护士小姐也犹豫起来。

“可是,和平医院就是这样啊!”我说:”如果隔离,母亲无法坐月子,孩子刚刚出生,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抵抗。”

“这里还好吧!SARS 的病患都隔离在九楼和十楼,而且这个楼层是最重要的楼层,婴儿室也采取严格管制,为了怕SARS感染,连母婴同房也取消了。婴儿应该是安全的。”

“我们不可以把婴儿带走吗?”

“带走之后,孩子还是要检查,打预防针,你要去那里检查?”

“啊?”我也茫然了。这个世界,有那一个医院是安全的,有谁是安全的?谁来告诉我啊!

“还是稍微等一等吧,等小儿科医生来了,问过以后再决定吧。”

“现在不能问一问吗?”

“现在才七点半呢!”

我沿着医院安静的走道回病房,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脚步的迟滞拖长的回声。直到这一刻,我才开始有一种”天地之大,不知所之”的茫然。

“怎么办?”孩子的妈问。

“妳可以先请假离开,明天再回来,但孩子恐怕得停留四十八小时,检查完后,才可以走。”

“如果我们走了,孩子留下,医院被隔离了,我们进不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这样说:”我们再回来陪他吧!”

“不要。如果孩子不能走,我也要留下来,我不能放下他。他才刚刚生出来……。”

长长的沉默之后,我先让自己静定下来,试着把事情想清楚。

第一, 如果真的这个医院受到感染,我不能去感染别人,最好自我隔离。那就留下来,一家人一起共渡难关。

第二,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离开,我必须在这里写社论,为报社发稿。今天还有一则稿子要写。

第三, 我必须请假,让其它人代班。

第四, 作最坏打算,如果医院被决定强制隔离,我需要什么东西。手机充电器(可以保持连络)、笔记本电脑(可以继续发稿)、还未读完的《中国思想史》、刘大杰《中国文学史》。这一段时间,只能当作闭关修炼。

想清楚之后,反而不慌乱了。我先给报社打电话,再开车回家,写好稿子,EMAIL 出去(这时候,才知道网络有多好用!)交待接下来的工作,再带上计算机和书,戴上口罩,坐出租车,认命般的想着闭关之后,好好读书。人生原来只是这样单纯,需要的并不多啊!

中午时分,报社负责医药的妏纯打电话来,说中兴医院还好,控制得宜,原本照顾仁济医院死者的四名护士虽然有疑似感染,但有三名已退烧,一名在隔离病房。其它有可能接触的,都在九楼隔离。中兴医院应该不会强制隔离了。

但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真的,再没有比现在更确切的体会到:这个ZF已经乱了方寸,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会有什么政策。

许多朋友打电话来,说:你啊,还好吗?怎么办啊?

立法院的朋友也打电话来,说要不要帮忙转其它医院?

“你想帮我转那里?那里比较安全?”我问。这个问题,其实是慌乱的人最想问的。

“啊?”他们一时都愣住了。他们一样没有答案。荣总吗?台大吗?仁爱吗?中心医院吗?那里收容的可疑病患更多。谁知道那里安全?还有,谁要收容我们?如果我们变成疑似感染者,每一家医院都恐惧,可以去那里?如果我们都不说明自己从什么地方来,谁会收容我们?这种半途逃跑的母亲和孩子啊!

如果说天地间,一定有什么地方可以容身,我相信我有足够的朋友兄弟,可以一起生与死。但我不能害人。就是这样了。

想开了反而清楚。我们决定,如果医院说需要隔离,就隔离。如果医院判断不必,就回家。不用再想去其它地方了,反正那里都一样危险。

下午,我戴上口罩坐出租车回家。再自己一个人去操场,对着墙壁踼足球一个半小时,身体大汗淋漓,喝一大罐柠檬水,无比畅快。

晚上,再去骑自行车去伊通街买猪脚便当,给太太吃,便于哺乳。生活就是这样。不然要每天在等”判决”吗?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这一次的SARS伤害有多大。不仅是对台湾经济,生命,还有对人性以及人的价值。

以前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们总是有一些期待。例如希望他明朗、快乐。王清峰竞选副总统时的一个广告是这样写的:”如果孩子不快乐,一生的奋斗有什么意义?”

现在才知道,那些平凡的愿望有多可贵。我已不再期待快乐,而只希望他平安而已。然而,我也不知道孩子在中兴医院出生,会不会被感染。生活于这个时代,连”平安”都是一个遥远的愿望吗?作为一个父亲,你能对孩子作的,竟如此有限。

回想这个孩子从怀孕到出生,世界竟变化如此之大。怀孕是在去年八月,于巴黎渡假的时候,从巴黎的罗浮宫、圣母院,玩到阿尔卑斯山,走过大雾的山路,去看看传说中的千年古城,喝最甘美的山中之泉。回台湾不久,就遭逢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农民大游行;十一月二十三日那一天,孩子的妈因为怀孕有一点肚子,他们让她站上总指挥车,看农民带着美丽的稻穗,走过宽广的凯达格兰大道。他们都说,这孩子有福气,还未出生,就站上总指挥车,这是有神农大帝祝福的孩子。之后则是前不久的反战。写诗的爸爸为”反战之夜──为伊拉克儿童祈祷”写了一首诗去朗诵,还写了一篇给伊拉克孩子的祈祷文,为无助的战火下的孩子,吶喊一声。现在,竟是SARS。

短短几个月,也不过就是这孩子怀孕的过程而已,这世界竟如此多变,转瞬间,就成了L世。一个父亲,竟在孩子出生的时候,不再能保证母子的安全了。这是什么世界?台湾为什么变成这样?

五月一日,医院无事,孩子可以出院回家了。我问了医生,要不要自我隔离?医生说,应该不必,因为一开始的防护措施做得还不错,孩子身体健康,虽然有轻微黄胆,但放在灯光下照一下就好了,你可以带回家去了。

一个护士则好心的说:”可以走,就快点办手续快走。别再拖了!”我不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后来再问,才知道医院接纳了一些和平医院转来的病人,他们怕人进进出出,会带来感染。但他们终究要留下来抗疫,却好心的劝我先走。

医生交待出院后如何照顾孩子的事时,终究有些担心的说:怕你们会被感染到,用母奶喂孩子的时候,也要小心,要带上口罩,抱他之前,要先洗手;要亲他,得先洗脸。你们不一定有被感染,但做好防护总是好的。

“然而医生,”我说:”这SARS不是通过体液传染吗?唾沫、鼻水、排泄物等等,但她要喂母奶,母奶会不会传染呢?”

“啊?”医生也有些愕然的看着我,想了一下,说:”以前检查有没有B肝,可以知道可不可以喂奶。现在,SARS 是全新的病毒,说真的,大家都在摸索。我也不知道会不会通过母奶传染。”

五一下午,终于回到家中,看着孩子躺在原就准备好的床上,细小的脸上如此平静,我竟有一种乱世逃生者,终于回到安全地方的感觉。

一个新生命的出生,本应充满喜悦。然而现在竟被逃难的感觉取代。

以前的两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有过一些乐观的期待,对于他们的未来。然而现在,我只能对这孩子说:”要勇敢!”因为,以后可能是一个乱世的世道,谁也不能预料未来将如何,只能勇敢,”迎向风暴的未来”。

这时我才真正了解弘一大师写过的四个字:”悲欣交集”。

然而无论如何,都要心怀慈悲,唯有慈悲,才能使我们有勇气,互相扶持,走过苦难的时代,走向未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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