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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抵挡柳如是的诱惑?

 冲霄3e8ixadnpn 2020-02-22

明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仲冬,柳如是(1618–1664)访钱谦益(牧斋,1582–1664)于江苏常熟虞山半野堂。半年之后,钱柳结褵于茸城舟中。柳随钱返常熟,钱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后,乃称柳夫人。嫁入钱门,柳氏结束将近十年的飘泊生涯。

在四百年来文化史上,柳如是不啻一个奇异而影响深远的文化符号。今年是柳如是诞辰四百周年,群学书院转载耶鲁大学博士、台湾清华大学严志雄教授所著《牧斋初论集:诗文、生命、身后名》(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刊行)一书中的“情欲的诗学——钱谦益、柳如是《东山酬和集》窥探”专章,以飨读者。如果你想读这本书,在文末写留言告诉我们理由哦~

感谢活字文化授权


情欲的诗学

钱谦益柳如是《东山酬和集》窥探

文 | 严志雄

图 | 柳如是

原载 | 《牧斋初论集》

转自 | 活字文化

前此,柳如是飘泊无定,迁转在吴越之间,直至虞山钱谦益之访,始寻得一生之归宿。其时,柳如是乃远近闻名的一代才妓,“从良”前在一艘画舫上不断移徙,目的是寻觅一个可托付终身的男人。

看来,柳如是较诸当时别的女性(如名媛闺秀),似乎拥有较多的自由,可以选择往来的方向、托身的对象。究其实,这自由与特权,却是丧失了正常社会身份地位始能获得的——柳如是是一妓女,寄身、活动于正常社会、道德、伦理价值体系的缝隙中。

而且这一艘画舫,是无法自给自足的,每隔一段日子,它必须靠岸——靠近、进入男性主宰的世界——始能获得赖以存活的资源与补给。这船,不事生产,它与世界交易的,是欲望(desire),这欲望就是柳如是。这艘画舫,几乎可以视作柳如是的隐喻(metaphor)。而它在水中漂移时,是 约翰.伯格(John Berger)所谓男性观看中的“景观”(a sight) 吗?

若然,它的身份构成,来自于它己身的“观察者”(surveyor),而这“观察者”,又是一个“被观察者”(surveyed)。伯格说:“女性自身的观察者是男性,而被观察者为女性。因此,她把自己变作对象——而且是一个极特殊的视觉对象:景观。” 在这样的理论导引下,我们会看到,西方裸体画中,裸女惯常以温顺或诱惑的目光睇视着画框外的观者(画像可能的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买家)。这个看法,或可为我们提供思考柳如是现象的一个起点,但柳如是牵动的欲望纠结、权力运作,实则远远超过这种稍嫌简略的“观看之道”。

清 | 余集、程庭鹭:《柳如是小影》册

柳如是可以裸露身体,向观者投以温顺或诱惑的秋波,但这屈从的行为同时也为她攫取得操弄男性欲望的权力。柳如是是一个有情无情似真似假的颠覆。她偶尔“着男子服”,无视传统礼教对女性“性别”服饰的规范(而且,还习武,有侠义之气)。

除了姿容绝世外,柳氏“词翰倾一时”,擅长诗词书画,富学识,精音律,通禅理。 她与当时江南各地著名文士过从甚密,数载以前,云间陈子龙(1608–1647)即与柳有过一段短暂但炽烈的爱情。

不妨说,在当时构成一个文士身份的种种条件,柳几乎都具备。后来钱谦益有时称柳为“柳儒士”(柳如是的谐音),戏谑而外,不无道理,柳氏拥有的“文化资本”(cultural capital)确实不亚于(甚或多于)男性文士。就某一意义而言,当时众多才人学士之所以倾慕于柳氏,是因为在柳氏身上看出某种自己,是自我认同(self-identification)的结果;而柳氏所拥有的,甚或多于自己,于是出于对己身“匮乏”的焦虑,更渴望着柳如是。柳如是是一个“景观”,又大于、逸出于一个“景观”。欲望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是无穷尽的,难以厌足,方死方生,连圣人都只能以“节”、“寡”规训,知道不能“绝”。

清 | 余集、程庭鹭:《柳如是小影》册

我们回到庚辰十一月,柳如是拜谒钱谦益那一天的现场吧。据钱氏门人顾苓(1626–1685后)的记载:

庚辰冬,〔柳〕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鞵,着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耑国士名姝之目。

在这描述中,柳如是乘的是“扁舟”,小船,意味着柳如是离开了她的画舫、她掌控的资产、仆从、熟悉的环境,果毅地、神情潇洒地趋赴半野堂(历史学家却可能会败兴地告诉我们,城里的水道,一艘画舫无法通过。此待考)。

柳如是向钱谦益献上一首诗,目的,是要奉承、诱惑他。此后半年,《东山酬和集》刊刻行世,集内收入钱柳及钱之友人、门人唱和之诗文。《东山酬和集》是钱柳的爱情结晶品,也是一本欲望之书,镌刻着钱柳环绕着爱欲的相互建构(inter-subjective constitution),也见证着诗歌的语言、书写行为在这段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中所扮演的意味深长的角色。

下文探论《东山酬和集》中二组最富诱惑、情色意味的唱和诗(也是集中钱柳第一组和最后一组赠答诗),观看钱柳如何在情色的机制及“赠答”的互动结构中展露、建构各自的主体性;复次,论述《东山酬和集》的权力形构 (configuration),以及是书在晚明“情观”(cult of love) 文化及文化生产场域中的意义。


诱惑的艺术

柳如是初呈钱谦益诗如下:

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河东柳是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

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蒙。

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

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

诱惑,以身体,以诗的语言,对情爱来说,再妥贴不过。以诗呈赠,又是拜谒名人惯常的做法。诗,在这个场合出现,名正言顺。七律的空间比绝句大,也容易写得比较工稳。柳如是必须找到一个如律诗的构体一般,绝对稳当的结构与意韵靠近钱谦益。于是,起句便拈出钱氏的声誉,将他比作东汉学者马融。夸赞钱氏学问渊博是字面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挑拨钱氏不覊的一面。史传中马融的形象:

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

要钱氏接受自己,“入其室”,要他“不拘儒者之节”,不顾忌“前授生徒,后列女乐”。柳如是就是“女乐”。用上“汉扶风”之典,柳氏轻而易举就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立身之地。紧接着夸赞钱氏在佛学上的“妙理玄规”,那是连马融都没有的,夸赏之辞,落实到钱氏自负之处。马融一典,援藉古代人物以喻钱;虚,说钱氏的“妙理玄规”,实,分别布置在诗的首二句——钱氏会点头,欣然称妙,然后,抬头端视柳氏。

署名“钱谦益”的书法

因有“新主嗣位”四字,被认为是柳如是墨迹

靠近他,用官感(senses),然后,靠近他的身体。体温。室外是十一月的虞山,寒冷黯澹,而室内,茶香满溢。冬日里奉的茶自然是温润的,一室之内,钱柳共尝着这茶,在愉悦的嗅觉和味觉中,在端着茶杯的触感中,这茶味茶香,就有了肌肤柔腻的质感了。少了戒备,钱氏心神摇醉起来。“千行墨妙破冥蒙”,是夸奖钱氏的著作或书迹。

然而,更值得玩味的,是二人观看这“墨妙”的位置。钱谦益和柳如是并肩看壁上挂着的条幅?这意味着二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对方,然后并肩站着。抑或是柳如是站在钱谦益身旁,低着头看钱氏在案上作书?抑或是柳氏接过钱氏手里的书迹观看?即便是二人端坐着看,都会下意识地挪动过身体,眼神瞬间接触。这种种都有可能,都意味着二人的身体接近了,即便是不动。

接着一联,进一步煽动“风流”的“因缘”。钱氏是虔诚的佛教徒,柳如是“在”字说得笃定坚决,彷彿二人的因缘宿命早定。这因缘论如何抗拒?何况有色。“风流”一语,继续驯服钱谦益。东晋谢安称“风流宰相”,而钱谦益在当世不亦有“风流教主”之名? 风流韵事与钱氏东林党魁、文坛宗匠的身份地位相得益彰,晚明之世可以这样。最后两句,柳氏坦言愿意跟随钱氏,而且不是像“御李”般晚辈追随前辈的意思, 而是像“东山妓”那样托身事主。谢安隐居东山,每游赏,必携妓以从,后“东山再起”,建勋业伟绩。时钱氏正失意于官场,蛰居乡间,但东山复出之念无一日或已。柳氏用东山一典奉承钱氏,又自愿委身为东山之妓,与钱氏缔结“因缘”。这样美好的诱惑,钱氏能抵挡得了?其时,钱谦益六十岁。人间爱晚晴。

柳如是《人物山水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钱谦益用韵奉答,其诗如后:

柳如是过访山堂,枉诗见赠,

语特庄雅,輙次来韵奉荅

牧翁

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

枉自梦刀思燕婉,还将抟土问鸿蒙。

(太白《乐府》诗云:“女娲戏黄土,团作下愚人。散作六合间,蒙蒙若沙尘。”)

霑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台也自雄。

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

(《河中之水歌》云:“平头奴子擎履箱。”)

钱谦益和诗题中谓柳之原唱“语特庄雅”,无非是制造一个体面的回应借口罢了。柳诗末二句说得决断,钱诗“奉答”,亦回得老辣,字面背后,且活色生香。

柳如是《人物山水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起二句用西汉卓文君典,化用《西京杂记》文辞:“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此处“放诞风流”云云,钱诗化作首句。钱诗次句述柳氏“脸际”、“眉间”的姿色,然若与原典合读,则知还暗藏着“肌肤柔滑如脂”一句。一开始,钱氏就想象着柳氏的肌肤了。卓文君“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柳氏此际,不亦如是?究其实,钱柳唱和之诗,就是在“越礼”与“语特庄雅”两端的罅隙中流连晃荡。

颔联“枉自”一句,用“梦刀”之典,其意来自唐代元稹《寄赠薛涛》诗: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多停笔,箇箇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火,菖蒲花发五云高。

薛涛乃唐代名妓,有文才,能诗,柳如是则当代风流佳丽,亦以才艺见称,钱氏的联想是恰当的。句谓柳氏倾慕者如云,以得亲近为幸,即元稹“纷纷词客多停笔,箇箇公侯欲梦刀”之意。 元稹诗第二句“文君与薛涛”并举,钱氏起联用卓文君典,颔联用薛涛典,灵感许是来自《寄赠薛涛》。

柳如是《人物山水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钱诗首二句有“肌肤柔滑如脂”的潜文本(sub-text),颔联用“梦刀”一典,想象联系到元稹寄赠薛涛诗,“肌肤”的意象又浮现了。元稹诗起联说:“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钱氏化用之,仍然幻想着柳如是的身体,肌肤如“锦江滑腻”。“还将”一句,钱氏自注,用李白《乐府》诗,暗指柳如是佻脱的性格、美色足可以蛊惑世人,倾城倾国。钱氏却在接着的颈联表示,众人皆醉我独醒,故意先退后一步,保持距离,然后再逼近柳氏。

颈联“霑花”、“折柳”二句,分用二典。“霑花”句,用“天女散花”意。佛经载,维摩诘室上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身上,至菩萨身上即皆堕落,至弟子身上黏着不堕,以弟子起分别心,结习未尽故然。 钱诗说“何曾染”,即谓未为如天女天花般美好的柳如是所迷惑。然而,钱氏在对句中却又用了唐韩翊旧事。上一句把柳如是推开,这里又把柳氏拉回来。

唐孟棨《本事诗》载:翊有宠姬柳氏,翊成名,从辟淄、青,置之都下。数岁,寄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复书答诗曰:“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原典中韩翊以柳氏已为他人所“折”为恨,不复爱恋。钱诗却是反其意而用之,意谓柳如是艺妓出身,以前风月之事自多,但他不以为嫌,“折”了眼前之“柳”,亦一雄举也。

柳如是《人物山水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钱诗结联亦藏二典故。李商隐《代应》诗云:

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

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

王昌于史上事迹不显,只因姿仪俊美为人叹赏,唐诗中屡及之,变成女子如意郎君的借代(stock image)。钱句用《代应》诗意,但以“但似”一语领起,是否表示犹疑之意?抑或其事尚有障碍?从《代应》诗接着一句“三十六鸳鸯”的意象可知,钱氏已表示愿意和柳氏结为鸳鸯佳侣了。诗的结句用《乐府诗集》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意,钱氏已引“平头奴子擎履箱”一句为诗注。《河中之水歌》全诗如下: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首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恰好藏有柳氏“河东”之名,钱氏用此诗,可谓巧妙。钱诗前面一句原典中有“隔得卢家白玉堂”,此句所用之典亦咏及“卢家兰室”,意象相呼应。李商隐及萧衍二诗合观并读,可知此中“消息”大好,柳如是的“平头奴子”大可准备把她的“履箱”搬进钱家去了。

八大山人跋柳如是《人物山水册》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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