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格拉底对自制的洞见，有趣且接地气，至今没有过时。相信下面通过对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商务印书馆吴永泉译本）中关于自制思想的梳理，大家能感受到这一点。 有人可能会疑惑我为什么选择名声相对较小的色诺芬而不选择大名鼎鼎的柏拉图来解读苏格拉底的自制思想，这里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文学色彩比较浓，难以分清他讲的是真实的苏格拉底，还是他在借苏格拉底来为自己代言；而色诺芬则是学界公认的苏格拉底的忠实弟子，他跟随苏格拉底学习过多年，亲身耳濡目染过苏格拉底的许多言行，因此一般认为色诺芬的记载更接近苏格拉底本人的思想。二，《回忆苏格拉底》里多处记载了苏格底拉与弟子探讨自制的对话或事迹，更有利于集中解读，对人的启发更直接，更具体。 苏格拉底的自制智慧解读
自制的目的是做对自己最有益的事情。对于任何希望有所成就的人来说，自制都是必要的。 苏格拉底经常劝他的弟子把自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认为放纵可以获得快乐，但苏格拉底告诫，唯有自制才能给人带来最大的快乐。“因为，不能自制就不能刃饥、耐渴、克制情欲、忍受瞌睡，而这一切正是吃、喝、性交、休息、睡眠之所以有乐趣的原因；在经过了一段期待和克制之后，这些事情才能给人以最大的快乐，而不能自制则恰恰阻碍了人们对于这种值得称道的……乐趣的享受。唯有自制能使人忍受我所讲的一切。” 自制的人更能实践并享受高尚和美好的事情，苏格拉底告诫弟子：“使人维护好自己的身体、治理好自己的家庭、有益于朋友和城邦，并且有制服敌人的本领，能自制的人在实践这一切的同时，也就享受了其中的乐趣，但不能自制的人却什么也分享不着。” 苏格拉底还发现，自制的人往往具备深刻的推理能力和独立思考能力。这是因为自制的人遇事时不是急于下判断，而是努力让自己准备好，对其进行充分研究，兼听各种意见，这样就有助于培养审慎的品质。
如果你觉得自制的人没什么了不起，那么苏格拉底对不自制的人的认识，可能会颠覆你原来对自制的认识。 苏格拉底认为，人们想要自由，但自由的前提是能够自制。不能自制的人就是最坏的奴隶。不能自制使人远离智慧和人，并驱使人走向相反的方向。不能自制使人流连忘返，不辨善恶，选择较坏的事。不能自制会阻拦人们对正当事物的注意。 不能自制的人与禽兽无异。苏格拉底告诫弟子尤苏戴莫斯：“一个不能自制的人和最愚蠢的牲畜有什么分别呢？那不重视最美好的事情，只是竭尽全力追求最大快感的人，和最蠢笨的牲畜有什么不同呢？只有能自制的人才会重视实际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对事物进行甄别，并且通过言语和行为，选择好的，避免坏的。”
苏格拉底自制观很深刻很独到的一点在于，他认识到了自制无论对个人还是他人都没有好处。今天我们谈自制、自律，主要是从个人得失上讲的，比如说你不自律，你就没法减肥，没法学好英语，没法做好工作等，而在苏格拉底看来，自制也是一种社会美德和责任。 不能自制的人，对自己和对他人都不能负责。对社会来说，一个不能自制的人就是个废物或祸害。在《回忆苏格拉底》第五章，苏格拉底有一段强有力的论述： “我的朋友们，当我们面临战争，必须挑选一个人，借着他的努力使我们自己得到保全并制胜敌人的时候，难道我们会挑选一个我们明明知道他不能抵抗贪食、饮酒、肉欲、疲倦或睡眠的试诱的人吗?我们怎能以为这样的人会为我们服务或制胜我们的敌人呢?或者当我们临终的时候，想把我们的儿子托付人照管，把我们未出嫁的女儿托付人看顾，或者托人保管我们的财产，我们难道会以为一个没有自制能力的人值得我们信任，托他给我们做这些事吗?我们会把我们的羊群、我们的粮食仓库，或者照料我们农事的任务，交托给一个放纵无度的奴仆吗?即使是白白送给我们，难道我们会接受这样的一个奴仆做我们的管事或采购员吗?既然我们不愿意有一个不能自制的奴仆，那么，我们自己谨慎不做这样的人岂不是更重要了吗? 因为一个不能自制的人并不是损害别人而有利于自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掠夺别人的财物来饱足自己的私囊那样，而是对人既有损对己更有害，的确，最大的害处是不仅毁坏自己的家庭，而且还毁坏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就是在社会上，如果明知一个人贪好酒食甚于和朋友的交谈，喜爱嫖娼亵妓甚于交友，谁又喜欢和这样的人交往呢？每一个人的本分岂不就是把自制看作是一切德行的基础，首先在自己心里树立起一种自制的美德吗？有哪个不能自制的人能学会任何好事，或者把它充分付诸实践呢?有哪个做肉欲奴隶的人会不是在身体和灵魂双方面都处于同样恶劣的情况呢?” 苏格拉底还使他的弟子明白，那些不能自制的人不仅不能阻挡自己不去做最好的事，还会被迫去做那些最无耻的事。比如都知道强奸是不道德且违法犯罪的，但强奸犯依然明知故犯；都知道赌博容易使人倾家荡产，但赌徒即使倾家荡产了也难改其赌；都知道贪污是腐败违法的，不少贪官依然不停捞金捞银……这些做法，里面都有一个不能自制的恶魔在兴风作浪。 不能自制的人甚至都不值得交往。对此弟子感到疑惑，苏格拉底解释道：“告诉我吧，克里托布洛斯，如果我们需要一个好朋友，我们应当怎样去找？首先，我们岂不是应当找一个能够控制自己的口腹之欲、控制自己对于杯中之物的嗜好、色欲、睡眠和贪懒的心情的人吗？因为凡是受这一类事制服的人，无论对自己或朋友，都不能尽当尽的责任。” “那些凡事浪费，漫无节制，不能自给，总是需要邻居帮助的人，借了债不还，借不到手就怨恨那些不肯借给他的人，你想这样的人是不是危险的朋友呢？” 在《回忆苏格拉底》中，色诺芬不厌其烦地记载了苏格拉底对不自制的诸多分析和引导，部分内容显得啰嗦，似乎把苏格拉底刻画成了唠唠叨叨的道德说教者。但是这种反复强调，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苏格拉底对不自制后果的深刻洞见。 
关于苏格拉底教人自制的故事，色诺芬有很多记载。下面简单提及三个： 贪图逸乐的阿里斯普斯想在政府谋的一席位置，苏格拉底就劝告他，自制是政治家的必备资格。 见阿里斯通的儿子、柏拉图的弟弟格劳孔一心想靠当众演讲成为城邦领袖，苏格拉底就与格劳孔探讨成为城邦领袖必须具备的素养，最后野心勃勃的格劳孔羞愧地承认，成为城邦领袖必须具备的军事、经济、管理、说服等能力自己都没有，必须克制自己不切实际的政治抱负，从而不至于在城邦公民面前丢人现眼。 苏格拉底对情欲持严格主义的立场，他甚至把爱欲比作“毒蜘蛛的毒液，注入体内就使人疯狂”，所以看到色诺芬对人贸然亲吻的事不以为然，他就告诫道：“你这个可怜的人儿，你知道和一个美男子接吻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我劝你，色诺芬，当你看到一个美人儿的时候，赶快拼命抛开。”接吻都得如此小心谨慎，我们可能以为苏格拉底是个禁欲主义者，其实并非如此。他从不反对适当的性爱，只是他太清楚色欲的强力，所以才要人严格节欲。  在苏格拉底看来，自制比才干更重要。色诺芬说：“苏格拉底并不是急于要求他的跟随者口才流利，有办事能力或心思巧妙，而是认为对他们来说，首先必需的是自制；因为他认为，如果只有这些才能而没有自制，那就只能多行不义和多作恶事罢了。”
色诺芬告诉我们，苏格拉底不仅怎样教导人就怎样以身作则，而且他自己远比他所教导的做得好。他自己的自制表现就是自制的绝佳典范。他对各种享乐都能下最克制的功夫，是一个最能严格控制他的激情和嗜欲的人。 一次，他一直盯着一个妓女看，色态尽显，一位旁观者就嘲讽说：“苏格拉底，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到了你的情欲。”苏格拉底听了幽默地回答：“啊，我的朋友，我确实有情欲，但我克制了它。” 一个晚上，苏格拉底和他平时最喜爱的美男子阿尔基比亚德共寝一室。阿尔基比亚德趁机向苏格拉底献媚，以为他必定能俘获哲人的“芳心”。但那天晚上，苏格拉底碰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难怪色诺芬会说苏格拉底“很有操守，即使对于最青春美貌的人，他也能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苏格拉底一生都很谦逊，总说自己一无所知，但在受法庭审判时却公然指出雅典没有比他更能自制、更少受情欲奴役的，这一点控诉他的人都反驳不了。 在饮食上，苏格拉底同样是节制的典范。他从不关心美味，不喜欢在菜肴里加调料。他关注的是吃得好，他所谓“吃得好”，就是所吃有益于身体健康或于身体无害即可。 苏格拉底过着古希腊最简朴的生活。他常年穿一件破衣服，从不穿鞋，行军打仗也赤裸双脚。这也是他长期自制的结果。 苏格拉底对情绪的控制更是为人称道。据古罗马哲学家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苏格拉底与人辩论时总是言辞激烈，因此，时常被人殴打甚至被扯掉头发。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总是嘲笑他、鄙视他，但是他忍受了所有的一切。 有一次，当又有人踢打他时，他还是选择了忍受。这时，一个路人倍感惊讶，苏格拉底就告诉他：“难不成他踢了我一脚，我就应该效仿驴子的习惯？” 一次，他那历史上出名的泼妇妻子克珊西帕先是当街大骂他，接着又用水泼他，就这一情况，旁边的人都为苏格拉底抱不平，他却幽默地回应说：“我以前就说过，克珊西帕的雷声会带来一场大雨。”接着他还透露与妻子的相处之道：“就像马夫喜欢驾驭烈马，等他们将烈马驯服，就能轻松自如地驾驭其他的马一样，与克珊西帕一同生活，让我学会自我调节，从而能更好地适应他人。” 可以看出，苏格拉底的自制不是曾国藩式的隐忍，而是一种乐观的洞达。他相信自己由于这样能自我节制，并不比那些费心劳力追求满足这些欲望的人所享受得更少，还少受了许多焦思劳形之苦。苏格拉底的自制不是“存天理灭人欲”，而是为了自身幸福做出的智慧权衡。这样的自制观，与我们现代人追求的自律何其相似。 
绝大部分人都相信自制个好东西，毕竟谁都受过不自制之苦。尽管如此，能自制的人还是很少。大多数人偶尔能自制，却只有极少数人能坚持自制。 也正是因为太多人不能长期自制，苏格拉底才反复向人们强调自制的重要性和不自制的后果。那么根据苏格拉底的自制观，我们如何成为自制的人呢？ 第一，要想成为真正自制的人，你首先应该意识到自制的重要性。自制无论对自己、对他人、对社会都有好处，但因为我们自私的天性，我们可能只看到自制对自身的价值而忽略自制的社会价值。就自制对我们自身的价值而言，也需要我们深思该如何自制、自制到什么程度以及在哪些方面自制等，总之，有所克制才有所得，而每个人所要自制的都不尽相同，找到自己的自制之道才是最适合的。 第二，认识自制的本质。什么是自制？苏格拉底的回答是“量力而行”。有人问苏格拉底，“什么是年轻人的德性？”他说，“不要过度。”这里“不要过度”其实就是量力而行的意思。尽管生活中适度是很难把握的，但我们依然可以尽力而为，比如吃喝适度、房事适度、运动适度、工作适度、忧乐适度等，这些适度每个人都有点经验，是可以逐渐把握的。 第三，不要让自制变成强制。自愿受苦和非自愿受苦之间的区别，苏格拉底说得很清楚：“自愿挨饿的人由于他挨饿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当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随意进食，自愿受渴的人由于他受渴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当他愿意的时候就可以随意进饮，其他自愿受苦的事也是同样的情形，而被迫受苦的人就没有随意终止受苦的自由。此外，自愿的人在忍受苦楚的时候，受到美好希望的鼓舞，就如打猎的人能欢欣愉快地忍受劳累，因为他有猎获野兽的希望。”这段话清楚说明了自制的两个特点：一，自制是自由人的选择，是内在驱动去自制，而不是外在强制；二，真正的自制是清楚自己要什么，不是盲目自制。由衷而发的自制才是通往自由的福地。 第四，自制意味着要有耐心。世事大多都需要一定的耐心才能处理好。通常事情的价值越大，需要的耐心也越大。苏格拉底认为，如果你连等待美好事物发生的耐心都没有，怎么能得到哪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呢？ 第五，尽量与自制者同行。就像苏格拉底对弟子的告诫：“克里托布洛斯，你当鼓足勇气，努力成为有德行的人，在你自己成了有德行的人之后，还要尽力和那些高尚而有德行的人结交朋友。”这里，把“德行”换成“自制”你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如果你一个人无法自制，那么选择与能使你自制的人一起生活就是明智之举。 最后，要相信自制是可以通过操练来实现的。受老师苏格拉底影响，色诺芬也意识到：“每一件光荣和善良的事情都是靠操练而维持的，自制并不例外；因为和人的灵魂一齐栽植在身体里的欲念，经常在刺激它，要它放弃自制，以便尽早地在身体里满足欲念的要求。”因此，你要勤拂拭那些让你不自制的尘埃，直到自制成为你的本能、习惯和第二天性，就像苏格拉底以身作则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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