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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如先生之书与诗

 ASHWE110 2020-02-23

解小青和她的学生们

解小青,1971年生于山西,现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汉字认知与表现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国际交流委员会委员,北京书法家协会理事、妇女工作委员会主任。

2018年第9期《中国书法》杂志发表解小青教授的文章---《吴玉如先生之书与诗》,该文发表时曾略作删改,经解教授同意,吴玉如艺术馆原文发布。

吴玉如先生曾告诫学生:“宁可不会写字,也不要做一个俗不可耐的写字匠!”他精于文字训诂、辞章之学,对许慎《说文解字》多有补正。诗词、古文,甚至骈俪文,皆极工。至于书法,在他而言本属余事,却最为世人称道,旧学邃养反被掩而无闻。2009年天津文史馆编辑出版《吴玉如诗文辑存》,收录其诗文遗作八百多篇。后又收遗补佚,新增诗词二百余首并有碑帖题跋、手稿墨迹等近二百件,集成《吴玉如诗文辑存(增补本)》,2018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吴玉如诗文辑存(增补本)》

吴老书法之奇气,或发于诗;诗之清雄,或又资于书。其自书诗稿词册,允称绝妙。奋笔腾踔,流丽跌宕,意态清严又颇多情致,最耐玩味。“涂鸦嗜旧笺,著墨镜面姣。”[1]这些旧笺饰以花卉、瓦当、翎毛等图案,火气退尽,古香可掬。吴老言“作诗擒纵如作字,崩云蝉翼随阴阳”[2],其书因诗意而转深,其诗因书兴而无尽。

一艺之成,需累年积学,非操觚立就而能也。当下学书者之中,能古体诗文者已是少数,文辞错讹等现象常常可见,观者对于书作往往止于“看”而不能“读”。“今日少年人,视文同敝帚。别讹连篇椟,不自以为丑。嗤人究文字,谓为旧腐守。如斯再十年,斯文真覆瓿。”[3]吴老对于文字和学问之忧慨,一寓于诗!今年正值吴老诞辰一百二十周年,重新拜读其诗文书作仍能从中感受到浓郁的传统力量与书教之功。

一、读书根柢长

读书作字,首先要了解汉字。“生为华夏人,应重己文字。毋为败家儿,摧毁等儿戏。五千年上下,多少歌哭事。一一文字中,何可遂废黜!一字有字义,点画纷竄易。尝闻五胡来,讹别任乖异。金元主中夏,益复乱不治。今我为主人,焉得再昏肆!学宜植根柢,真理无二致。”[4]吴老对汉字所受冲击表现出的锥心之痛,道出传统文人对自己国家文字的笃嗜、对自己民族最宝贵财富的珍视。除诗中所言秦火、胡蹂、欧风等历史原因外,甚至有过废除汉字、实行拼音化等论而让吴老最痛心的莫过于文字简化运动“文字真成浩劫灰,荡泆何似遭秦火。诘曲聱牙殷盘中,谁知此日篇篇同。詅痴符成浑不怪,西方语转而后通。呜呼!读书莫嗟不识字,众讹从同正反异。”[5]建国初期,为提升普众识字水平,1964年文改委编印《简化字总表》,1977年公布《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由于“二简字”在社会造成使用混乱,后遭废止,仍在《简化字总表》基础上微调后沿用至今。繁简字之争,直到今天。“六书条贯理,物事千以识。唐虞洎而今,一脉传有自。”[6]汉字承载并延续着中华民族文化血脉,认知汉字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念、写和释的问题,其中包含着对汉字反映出的民族文化、道德观念、价值趣尚、行为规范等各方面的多元认知,这也是汉字赋予书法文化内涵的根本所在。“文字国之魂,魂亡生何寄!”[7]完全可以理解吴老对于汉字知之深、哀之切的爱之切!

吴玉如,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五月生于南京,名家。原籍安徽泾县茂林村,早年号茂林居士,中年以后自署迂叟。其父早逝,母顾氏出身南京名门,通经史,擅诗文。外公顾云,字子鹏(一字石公),江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评曰“诗笔健举,醉中命笔,颇多伟观。”工古文辞,与郑孝胥交契。有《盋山诗录》传世。

吴老中学时代曾与周恩来同班,周擅白话,吴长古文,皆南开奇才。1915年入北京大学预科,后转朝阳大学,因父去世而辍学。1916年赴吉林、哈尔滨等地谋生,先后任黑龙江交涉局秘书、中东铁路局监事会秘书长等职,这期间多与成多禄、陈浏等吟坛名家诗和酬唱。“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举家入关,途径长春,拒绝了郑孝胥的加意挽留。1932年回到北平,供职税务机关,因对官场蝇营狗苟厌恶至极,愤然离职,徙居天津,执教南开大学。“七七事变”后,抗日军兴,家馆授徒,鬻字自给。1938年赴昆明西南联大执教之际,接到张伯苓来信遂改赴重庆,张时任国民参政会副议长,吴任参政会秘书。后以洪灾侍母为由,避开蒋介石接见,脱身党争,返回天津,先后在天津志达中学、天津工商学院(后改为津沽大学)等校任国文教员。1942年在天津永安饭店第一次举办“吴玉如先生书法展览”。解放后任津沽大学中文系主任,1951年因设置课程分歧辞职后,一直以教书、鬻字、校点古籍、编撰《辞源》《辞海》条目等为生。文革期间三次被抄家,生计益窘,在周总理帮助下被聘为天津人民图书馆特别顾问。1978年被聘为天津文史馆馆员,担任天津市政协委员。1982年8月病逝于天津,年八十四。同年11月在天津艺术博物馆举办“吴玉如先生书法展览”,第二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吴玉如先生书法遗作展”。2018年4月在天津美术馆举办“好墨轻研——纪念吴玉如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书法展”,展出作品160余幅,部分作品首次亮相。出版有《吴玉如书法集》《迂叟自书诗稿》《魏书千字文》《吴玉如书法经典》等。

周恩来(前排左一)、吴玉如(后排左一)及南开中学同学

从清末、民国到新中国成立,经历各种运动直到八十年代初,在吴老近一个世纪的人生经历中,其历史观、人生观一直也在相应地调整与变化。《念吾年少日》忆道:

念吾年少日,自惭学不至。矻矻及于今,白发被耳际。东西南北人,飘零敢谁懟。

尝闻孟轲言,独善不得志。又闻穷益坚,不妨目掩袂。惟教无愧人,无令心地愧。

富贵何为者,侯门羞裾曳。如此年复年,宁肆志于艺。一艺安足论,莫使心神悸。[8]

少年读书志于学,几经浮沉,雄睨岂无振翮心,掉头耻向公卿揖。现实中既不能戈鋋拯世,又不能尽瘁国事,儒家思想的根深蒂固与骨鲠生性,更不肯偃于一己之谋,最终还是只能回归读书中来:“水深火热寇降后,达官威武国脉枯。此生太平殆无望,隐忍时还读我书。”[9]从吴老常用诗题《书愤》《书闷》《大道》《失途》《示诸生》等亦可窥见其有志难伸的胸中抑塞。“一生贱齿官,谁真为民瘼!”[10]“儒冠百代羞,孰癒生民疾!”[11]“有家与无家,天地等空花。一身何足道,莫妄兴咨嗟。”[12]字里行间可以读出其心有不死、愤俗疾时的熬煎。“诗文复何济,不值二亩芹”[13]听来很讽刺,但是作为一介穷愁书生,也只能在炼字捶句中寻找些许内心慰藉。吴老诗句里,那一种难白的苦衷、焦灼与无奈,隔着文字都让人歔欷不已

除了念书、写字,吴玉如还喜爱围棋、京戏。他有过三次婚姻,福尔察氏、卢氏(琴姮)与马氏(淑蕴)。福氏系满族亲王女儿,小时男装,小名小爷,家族悬殊注定两人的不幸福。吴玉如遂将十几岁时在南京的相好卢氏接来,惜其早亡,吴老写下一百首悼亡诗,辑为《忆琴百绝句》,解放前自费出版。三十年代与福氏离婚后,娶了资本家出身的马氏,吴玉如曾以彩笺草书整部《离骚》作为信物,却终因政治分歧于1951年离婚。仕宦维艰、婚姻不幸、性又孤傲、心苦难言:“一灯破砚吟娱己,几卷残书悟养生”[14]道尽其幽独。

人生飘忽如露亦如电,百年究以何事能自见。”[15]如是人生如是观。吴老诗句里叹今来古往、世事沧桑,伶俜身世、飘蓬一生,盈虚消长中唯能精神有寄,才能拔苦脱俗。“收拾此生归淡泊,独拈诗句称心裁。”[16]霜发日以新,人生究何贵?“养得心活泼,富贵形骸外”[17],“世味厌时已老大,诗心活处是清闲”[18],最终来“文章平淡萧疏想,情性激昂磊砢删。”[19]勤读我诗书,毛锥挥自由,俯仰无愧怍即是内心大满足。

《吴玉如书法经典》第97页、《中国书法》第17页

二、脱尽凡枝叶

吴老《作诗》自道:

作诗亦何为,风花雪月丑。描头与画角,到处垢埃厚。輘轢千载上,独出在无苟。

脱尽凡枝叶,言言避俗口。岂为故作态,不肯随牛后。傲岸见妩媚,始是个中手。[20]

他对诗的态度是:“从诗求诗诗逼仄,心从诗外求其全”[21];“刻意为诗未必好,偶然写来转工巧。偶然得之非偶然,寝馈以之意无了”[22];“雕饰矫作累已甚,水流花放天然中”[23];“有意作诗诗恶拙,无心拈句句清新。行云流水天然境,活许心源无尽春。”[24]诗源于心。不独诗文,作人作字皆然。

“作文、作诗、作字、作词,皆须胸中一尘不滓,清气盎然。否则纵有十分功夫,终难超凡脱俗。”[25]吴老强调脱俗尚真。作人以刻励守真为贵;诗句,更是说不了假话:“忧来惟有诗真率”[26];从艺作字:“人各笔端有本真”[27],“粉泽已乖天真样”[28],“一涉雕饰营外物,则天趣泯而真意失”[29]……吴老逝前两年,写下《了彻》诗,真是言语道断:

十二学诗今几七十年,诗成头白思祖心酸然。庸庸一世究何托,有悟谁与论后先。

纵尔贤愚自当知,必求他知己可怜。闻道嘿嘿终无言,方是人生莹莹了彻真心田。[30]

吴玉如草书《离骚》局部

求真耻俗,是吴老立身处事之本。“乾坤陆陆一常儒,争敢高张与俗殊”[31],“终年矻矻少许可,我耻媚俗俗笑我”[32]是其自况。书法方面,更是不会随俗宛转。他直言作书最忌俗与熟,亦忌乖谬与潦草;又言“作字首重结构。一入俗样,便无意味。”[33]譬如对于经典小楷《洛神赋十三行》的结构,吴老亦有不满:“多有须商量处。有许多字即写成一如其貌,亦不佳也。……又大小悬殊,虽非病,盖不能大小中以算珠列也,然终是病。”[34]他指出其佳处在用笔,赏其快刀斫阵之意态。吴老学古人强调要学出“真精神”,皮毛众可袭,精神不可夺。《书法》诗中讲得很明了:

千枝与万叶,淋漓在元气。元气一凋丧,形骸土木累。于焉争唐宋,优孟真儿戏。[35]

吴老正是在与古人不似亦似间走出了自己的学书道路。七十多年的书法生涯,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少年弯路、青年探索、中年转折和晚年化境。“忆我十二三,读书苦羸弱。书喜苏长公,涂抹未脱俗”;“当时习尚耳,不知究晋唐。及冠见乃多,不作辕下僵。”[36]吴玉如自言早年习字走过一段弯路,晚年他说苏字赵字并非不好,但不宜初学,上手以后容易落俗。

确实,苏字或赵字本身并不俗,关键是后人善学与不善学。赵孟頫所言“用笔千古不易”,旨在在古法渐澌的元代树立一种易于掌握和接受的用笔规律或言规范,有其特殊的时代意义,此外,以前赵氏真迹罕觏,赝书之乱亦为后世造成流俗。但是反过来想,从另一角度看这却是赵孟頫胜人高筹。赵孟頫将古人多变的笔法用一种易知易见易掌握的形式表现出来,领悟其用笔,实际上是开悟古人笔法的法门。陈石汀《书法偶集》云:“赵子昂书,乃古今一大关键也。子昂能集晋唐以来众家之长以为长。若留心书道,从此入手,稍觉易也。”以其入手稍易,被后世视为学王津梁。理解到这些,或许可以明辨吴老所言容易“落俗”的深层原因。

为了医俗,摆脱弯路,吴玉如改学米芾《方圆庵记》、李邕《麓山寺碑》,由练白摺子小楷改写《黄庭经》《乐毅论》《洛神赋十三行》,由颜楷转学北碑。《吴玉如书法集·序》中吴小如忆道:“直到我二十二岁开始教书以后,先父才对我说:要想熔南帖北碑于一炉,体会其相通相承而不相反相悖之理,还须细绎《元略》《龙藏》,同时也允许我写褚《圣教》和赵子昂诸帖了。”

吴老对《元略墓志》最为宝爱。他将《元略》之险绝变平稳,散淡变紧结,放逸变收束,狞厉变柔和,不仅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楷书风格,更玩味出北魏递承晋人作楷之法:

吾最喜《元略墓志》,虽收拓非精,然用笔结构深能体会二王脉息。……领会其如何运用二王行草之法参诸楷则之中,必可见其矩矱。[37]

吴玉如临《元略墓志铭》局部图

中年潜心篆隶,是吴老书艺的一大转折点。当时“七七事变”爆发,全家自南开大学避居北京,这一年他蛰居租界,闭门谢客,天天写字,百张元书纸数日即尽。所写以篆隶为主,上自《散氏盘》《毛公鼎》《张迁》《曹全》,下至邓石如、赵之谦等清代书家。1964年吴老在一段跋语中阐明篆隶与行草的关系:“能从隶书中得楷法、草法变化之端,起落转折之迹,庶不负古人之研精也。然习篆隶者多薄楷则与行草,每不能通之,是诚习书者之憾也。”从其实践和论述看,重帖不轻碑,强调取舍与融合:

魏碑非不可学,弩张剑拔,切齿裂眦,无真力于中,惟貌肖于外,于求笔法翰墨,乖矣!然模习晋人,真迹罕觏,木刻展转,神索形滞,上仅软熟,下甚瘿肿,为世诟病,亦其宜也。能挺不失润,韵而神超,则学魏学晋,同条同贯,亦何轩轾云哉!

习魏碑最好能撷精华,弃糟粕,能熔《崔敬邕》《张猛龙》《张黑女》《郑文公》《元略》诸碑志于一炉而无斧凿痕。令方圆相济,纯任自然,不拘一人一派之沿袭,则言书法庶乎可矣。更要能冶晋、隋、唐为一炉,庶几得纵横如意,不囿于滞而沦于怪癖。清末从事魏碑者多矣,然蛇神牛鬼,能造悲盦之境者已不多见矣[38]

吴玉如临《乐毅论》局部

六十岁以后,吴老书艺臻于化境。对笔墨纸的挑剔也一改从前,如早年声明“玉版宣不书,宜生宣、料半”,中年以后则用绵连。墨喜用淡,《临池自咏》言:“淡墨书硬黄,是中有深趣”[39],爱其“水净沙明”之感。有问习书如何选纸选墨者,吴老答曰:

作字必纸墨相发,而后可以骋怀。墨佳纸亦须佳,纵墨好纸不发墨,英雄亦无用武之地。旧纸质固好,多年而后,火性退尽,墨过,真是水乳交融之妙。大字则见屋漏痕,以生纸绵薄者为佳。墨注于纸而不光,装成如绒制,今人多不知矣。蜡笺或硬黄作小楷均见双钩,此皆迹象可见,非虚构徒为说者也。研墨清水用之称意,过时则胶沉水浮,屋漏之痕不匀。墨不鲜活或非研墨,咸不可以语是。关于执笔,孙过庭《书谱》云:“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执笔太近,腕肘伏案而势屈。临书当以慢为胜,慢较快难。当习字之日,笔惟恐其不到,惟恐其不似,铺毫墨到,久自见功,轻踢轻跳,弊难言矣。又结构每字皆有向背阴阳,习之既久,神与笔化,速似云卷,迟如山停,无全目、无全牛,至矣![40]

吴老晚年书小楷亦是高捉管,他讲莫以形小而忽视其用笔:“虽毫发之细,亦须如狮子搏兔、香象渡河之用,明乎此而后可以言书法。”[41]笔则擅长锋羊毫,也使短颖狼毫,长锋短颖都无碍其迤逦从容的书写。时而古拙,时而绵丽真朴之气无不自在。吴小如《先君吴玉如先生诗词钞校后题记》赋诗一首,概括最真切:

同光遗响到迂翁,峻洁冲和晚更融。诗外功夫书共老,最难及处是清雄。[42]

吴玉如作书

三、针孔藏须弥

古代书法史上,有些书家采取专攻的方法,就此使劲平生气力,悟到书法本质。典型者如赵孟頫、王铎、赵之谦等人,近代则如吴昌硕、吴玉如、白蕉等书家。

“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这是赵孟頫《兰亭十三跋》中的一句。他对《兰亭序》一往情深,直写到灵魂最深处。也有论者认为赵孟頫对王羲之恪守家法,甚至诮之“书奴”,其实不然。赵孟頫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指出王羲之是“古法一变”的“新体之祖”,从王羲之书法之“变”抓到古今规律,终成“右军法嫡”的集大成者。

《吴玉如书法经典》第150页、《中国书法》第20页

王铎,“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结果居然能够得其正传,矫正赵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说是书学界的‘中兴之主’了。他的作品,固然流传很多,我们只要翻开他那部《拟山园帖》,就可以概见他这副优越的本领。”[43]沙孟海赞言“这副优越的本领”主要来自王铎对《阁帖》创作性的临写。王铎自言“皆本古人,不敢妄为”,但终以其深奥奇变开创了新的书法观念和审美范式。

赵之谦,赞誉郑道昭“汉以后第一人”,心心念念的是《郑文公碑》。得到该碑精拓后,书风从此改变:“弟读《艺舟双楫》者五年,愈想愈不是。自来此间,见郑僖伯(道昭)所书碑,始悟卷锋。见张宛邻书,始悟转折。见邓石如真迹百余种,始悟顿挫。”[44]在以笔摹刀的转化中,使笔如刀,视纸若石,行书亦以魏碑笔意为之,赵之谦开启了笔法新境。

吴玉如书陆游《海棠歌》

吴昌硕,一生寝馈石鼓文。沙孟海讲:“自从《石鼓》发现一千年来,试问有谁写得过先生!先生六十五岁自记《石鼓》临本,曾有如下一段话:‘余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一日有一日之境界’,这句话大可寻味。”[45]缶翁通过对线质锤炼、虚实跌宕突破了造型定势。细细想来,他所言“一日有一日之境界”看似自谦,实则是对书法本质的理解在一天天加深。

回到吴玉如,启功赞誉“三百年来无此大手笔”,吴老自言:“吾六十而后始于楷法有所悟”,其实这也是出于他对行草之悟:“欲习行草,能将《元略》入门,庶可得三昧。骤闻之似不能解,实则非故欲骇言。因六朝无间南北,精书者皆能化二王行草之法入楷则。吾尝谓晋人行草使转化作真书,便是北碑面目,一脉相延,岂可强为割裂。能得其理,则从之可寻行草之原。虽《兰亭》多本,甚至怀仁集《圣教》,如不得洽心之导,而于是翻可得金针也。”[46]以二王行草为根柢,以《元略》打通关节,将行草之法化入楷则,度得金针。

以上是擅专攻的几位书家,实际上他们也兼学百家,只是在“博”中更“专”的代表而已。当然,这种专攻,也有前人学习书法条件受限的客观原因在内。了不起的是,上述书家对书法的认识,哪个不是直抵本质!赵孟頫悟到变法启示,王铎贵得结构奥窔,赵之谦开新用笔之旨,吴昌硕突破造型定势……这些哪个不是关乎书法甚至艺术的本质问题!

《书法》一诗里,吴老写道:“虽云是小道,亦以见慧业。用心入毫发,喷薄淳气洽。针孔藏须弥,一艺非褊狭。”[47]此艺虽小,得之不易;此艺似微,却致广大。“古今人习书者何止千万数,而能洞悉此中甘苦、具千百年眼者,代亦不过有数人耳。童而嗜焉,皓首无归者不知凡几……一艺云乎哉!剥尽人私还天倪,庶可与言夫。”[48]这也是吴老写了一辈子字的甘苦之言。

吴玉如自作诗《蛩吟》

学习书法,要立足传统。在实践中真正做到知行合一,却非易事,练愈久愈觉难。萃古人之精华,关键要食而能化。体而化之,非合而集之。若不能“化”,形骸虽似,精神殊无,即使每天临帖亦难脱手自书。除了字内功,还需加强多方修养。吴昌硕题《王铎自书诗卷》云:“觉老论书,以腕力为主,以胆气为辅。无力不能运笔,无胆不能行气。然所谓胆,非狂纵放诞之谓。读书十年,养气十年,庶几近之。”食金石力,养草木心。这也是我们今天面对先贤法书获得的书教力量。

[1]《旧笺涂鸦》,见《吴玉如诗文辑存》(增补本)29页。天津市文史研究馆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本文所引吴玉如先生诗词及书论皆自该书,以下书名从略。

[2]《付普光》,56页。

[3]《同翼》,11页。

[4]《乙未夏勉申儿》,17页。

[5]《终年》,67页。

[6]《文字》,36页。

[7]《付馨山》,4页。

[8]《念吾年少日》,19页。

[9]《寄敖大》,57页

[10]《民瘼》,25页。

[11]《养疴》,18页

[12]《早起》,29页。

[13]《赠僧慧》,15页。

[14]《小病》,94页。

[15]《付鹤年》,70页。

[16]《春夜雨过写怀》,112页。

[17]《赠李声叔》,23页。

[18]《世味》,131页。

[19]同上。

[20]《作诗》,13页。

[21]《狂言赠尤质君暂别》,48页。

[22]《刻意》,61页。

[23]《走笔书扇赠颂凯》,55页。

[24]《有意》,190-191页。

[25]《说清灵之气》,350页。

[26]《悔否》,172页。

[27]《题画梅》,242页。

[28]《致徐蜕庵》,49页。

[29]书论选钞,324页。

[30]《了彻》,70页。

[31]《乾坤》,134页。

[32]《终年》,67页。

[33]书论选钞,307页。

[34]跋《十三行》,333页。

[35]《书法》,26页。

[36]《示孙儿煦》,24页。

[37]书论选钞,312-313页。

[38]书论选钞,312页。

[39]《临池自咏》,27页。

[40]书论选钞,314-315页。

[41]书论选钞,316页。

[42]吴小如《先君吴玉如先生诗词钞校后题记》,302页。

[43]《近三百年的书学》,见《沙孟海论书文集》45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

[44]邹涛编《赵之谦年谱》119页,荣宝斋出版社,2003年。

[45]《吴昌硕先生的书法》,见《沙孟海论书文集》619-620页。

[46]书论选钞,311-312页。

[47]《书法》,18页。

[48]书论选钞,317-318页。

“好墨轻研”吴玉如先生书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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