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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第六感官,只有“一个经验” | 杜威《艺术即经验》

 美术的知识 2020-02-25

汉译名著700种之第133种

没有第六感官,只有“一个经验”

在我们分析了人的审美态度,审美的心理要素以后,仍然不能解决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人们对美的感受,是一种最具感性,最具直接性的活动。人们不是面对一个对象,判定它是美的,然后产生愉悦。人们也不是面对一个对象,立出某种态度,随即就产生美感。

美的感觉,是人对自然和艺术的一见钟情和瞬间感悟,而不是深思熟虑后作出的选择。这种直接性是显然易见,但恰恰成为解释的难题。原因在于,当我们找不出一物为什么而美的理由时,美似乎就成了一个神秘的现象。注意到这种现象,不是将之看成是神秘现象而放弃解释,而是试图攻克这一解释上的难题,这引导着哲学家们去创立一门学科,是现代美学起源的“内驱力”。

▲ 细密画《朝臣与隼》(约1600年)

当德国人将现代美学的起源归结为鲍姆加登,从而根据aesthetics这个词确定“美学”来源于对感性的研究之时,一些英国学者则更加重视夏夫茨伯里在这个学科形成中的作用。

夏夫茨伯里有两大发现:第一是认为审美无功利,第二是提出“道德感官”和“内在的眼睛”,后人据此总结出“内在的感官”。审美无功利命题的重要性已经显而易见,不断被人们批判,又批而不倒,不断地回来,挥之不去。而“内在的感官”,常常在理论上为人们所忽视,而又在实际生活中被人们不假思索地引用。实际上,“内在的感官”是一个很好的理论出发点,至少,这种学说提出了问题,尽管没有很好地解决问题。

▲ 夏夫茨伯里伯爵与他的弟弟Maurice (1702, John Closterman)

第三代夏夫茨伯里伯爵(Third Earl of Shaftesbury, 1671—1713)本名安托涅·亚斯利·库珀(Anthony Ashley Cooper),是英国著名美学家。面对当时盛行的功利主义和理性主义,他提出了对美欣赏时的直接性。他写道:

一旦睁开眼睛看自然,张开耳朵听声音,美的效果、优雅、和谐就立刻被知晓和承认。一旦看到行动,一旦人的感受和激情被辨识(并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旦辨识就被感到),内在的眼睛就立刻辨别和看清是漂亮和匀称、可爱和可敬,因而与畸型、污秽、可憎或可鄙区分开来。【《道德主义者》转引自比厄斯利《西方美学简史》】

这段话很重要,其中明确提出来“内在的眼睛”的观点。美的欣赏在于人的直觉,因而具有直接性。他的学生哈奇生(Francis Hutcheson, 1694—1746)接过了这个观点,加以发展。提出了“内在的感官”。他发现,许多人有很好的视觉与听觉,却很少能从一些审美对象,例如音乐和建筑中感受到快感,原因正在于,他们缺少“内在的感官”。

这种观点的进一步发展,就形成了著名的“趣味说”。人能够欣赏美的对象,是由于他们有“趣味”(taste),在这里,这个词的更为准确的翻译,是“品味”。有“品味”的人,就是“品”出“味道”来。

▲ 西徐亚人金饰

对此,英国经验主义的最重要的代表,大哲学家休谟了这样一个定义:

美是各部分间的这样一种秩序和构造,它们由于我们本性的原初构造,或是由于习惯,或是由于个人偏爱,使灵魂产生快感和满意。【《人性论》转引自比厄斯利《西方美学简史》】

人们都感到,对美的感受是直接的,没有通过思考。但是,当时的各种哲学和各门科学都试图对此进行分析,而任何哲学和科学的分析,都会导入到理性主义或科学主义的思路上去。离开了直接性,我们只能判断对象的“真”与“善”。 假定一种“内在的感官”,就堵住了这些后门,使研究者能面对审美现象本身。只有直接面对知觉对象,人们才能判断它的“美”与“丑”。现代美学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然而,再往前走,就带来了理论上的困难。美学的最艰难之处,就在于对于这种“直接性”进行解释。美必然具有直觉性。我们常常说“外观美”与“心灵美”。实际上,如果“心灵美”不体现在外观上,那只是善。只有在这种善以某种“外观”让人们看到,呈现为诸如“热情”、“温和”、“坚韧”等种种可见的表现,才能让人感到美。我们也说“真”能感人,但如果没有外观上的“真”,如果不表现为“纯真”、“率真”、“真诚”、“真挚”,而只是通过思辨可把握的真,那还不是美。

《埃滕花园的记忆》(1888年,梵高)

美是感性,当然不等于说美没有层次,美学家们也曾提出过“悦耳悦目”、“悦心悦意”与“悦神悦志”三层次说。但是,即使最高的“悦神悦志”仍不能离开感性生活,仍必须面对感性对象。这种层次,也许可体现在面对一个对象时从“惊艳”到“流连忘返”的不同之上,从“一见钟情”到“情深意长”的差别之上。但所有这些区分,都必须系于“见”,离开感知觉构成的表象,美就无所依附。

古典美学所遇到的难题,在这里显得特别突出。一方面,人有了健康的眼睛和耳朵,并不能保证他或她就能感受到美,另一方面,美又离不开眼和耳这样的感觉器官。于是,对美的欣赏如何可能,就成了一个谜。面对千奇百怪的美的对象,看到人面对美的对象时的欣喜、痴迷、祈敬、惊悚,等各种各样的反应,人们不得不问这样的问题:这一切是如何可能的。

康德式的先评判后愉悦的观点,是将这种结论归结为判断后的结果。这在哲学界产生了,并仍在产生着巨大的影响,然而,艺术界和其他非哲学专业的人,则很难接受这种观点。于是,“内在的感官”的观点,仍被人们普遍接受着。我们会说,某些人“天生有感觉”,某些人有“独特的气质”,因而感受力强,对这些“感觉”和“气质”的来源和构造,就不再解释。

《受惊的女神》(1861年,马奈)

在美的感受中,个人的差异当然是有的。前面所引的休谟的话中,就已经指出了“原初构造”、“习惯”和“个人偏爱”这三点。这三点中,有些是先天的,有些是后天的。但是,所有的这些表述,都隐含着这样的一个含义,仿佛有着这样一些“美的对象”,我们只有并只要拥有特殊感知能力,就能感知并欣赏它们。那么,这些对象又具有什么共性特征呢?这又无法描述。

这些对象之间千差万别,各自具有自己的特征。它们的共同特性,又仅仅在于它们是人的这种特殊感知能力的对象而已。到这里,一些自称打开了美的“千古之谜”大门的人,会发现这扇大门又砰然关上了。对象的特性,是由人的感知能力所决定,而这种感知能力又仅限于发现这种对象。研究者陷入了一个逻辑的循环之中。于是,“内在的感官”成了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第六感官”。

“第六感官”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文学家们可以给它各种生动的描述,诉诸各种灵异现象,但这一切都只是研究的开始,而绝不是结束。我们在前面一讲中,曾经做了这样一件事,将人的美感心理的要素作了区分,列出“感知”、“理解”、“想象”和“情感”四个要素。在对这四个要素进行论述时,则时时提醒,这只是一种分析的结果。

《带翅膀的胜利女神》

我们对任何一件事物的分析,都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要素分析法。四要素的分析,采用的正是这种方法。打一个比方,当我们要了解一件机械制品,例如自行车时,我们会问,自行车是怎么构成的。回答是:有前轮、后轮,脚踏和传动装置,座位以及掌握方向和平衡的车龙头。

记得许多年前学英语时,一位美籍老师为了讲清楚自行车的各种部位的英语名称,把他自己的自行车推进了课堂,指着各部件说给我们听。进一步的研究,人们还会研究车轮的钢圈、轴承、钢丝、内胎、外胎、脚踏板、链条,以及车龙头上的把手,如此等等。再进一步,其中有许多零件,各有自己的尺寸和材质、品质要求。这一切的分析当然都是非常必要的,制造者必须对这方面的知识有非常专业掌握,尺寸上或材质上稍有差错,就出现质量问题。了解自行车,就要说明它的主要部件。同样,说明一个事物,就要对它进行解剖分析。

但是,只用这种方法就够了吗?显然是不够。对于理解自行车来说,还有一个更为根本的思路,要通过它来理解决定着这一切的设计,这就是自行车的功用。轮子的大小,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轮子,其它各部件怎么取舍,怎么设计,都由功用来决定。自行车是设计出来供人骑行的,谁来骑,是孩子、年轻人,还是中老年人用,是男人还是女人用,是运动用、休闲用、代步用、杂技团演员表演用,还是农民作运输工具来用,这一切用途对于自行车的设计来说,是更为根本的。所有的设计,都要服务于这些用途。

同样的道理,可以用来说明人的心理。对人体,我们可以取两种研究态度,一是分析它的要素,二是分析它的功用。人有头脑、躯干和四肢,有心肝胃肺各种内脏,有眼耳鼻舌等感觉器官,人体有着极复杂的组合,以至莎士比亚惊叹说,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空气》罗萨尔巴·卡列拉

我们理解人,不能只从解剖学的角度研究,那是研究死人。对于活人的研究,要从他的活动研究起。正像自行车的零件服从于它的功用一样,人的所有器官都是服务于人的活动功效的。人从动物进化而来。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保留什么,去除什么,有着高度的选择性,那些不适合于生存发展的器官,早就在进化过程中退化或被改造过了。

不仅人的构造要从人的活动来解释,而且人的心理,以及人的全部精神活动,归根结底要从人的物质性活动来解释。人的精神活动可以高深得无与伦比,极其复杂微妙,但归根结底,要归结于人的物质性活动。

如果我们曾经得出过审美无功利的结论,那只是因为考察的范围还不够大,没有考虑精神活动的整体性,而只是考察了一个方面,从而出现了一种基于特定时代的哲学要求而产生的片面性。

这种片面性可能很深刻,但毕竟是片面的。纯粹的无功利,并因此用“内在的感官”来解释审美,只能导向神秘主义,尽管在历史上,这种思想曾具有积极的意义,并且在现代美学中也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

▲ 自画像 (弗洛伊德,1985)

对于美感的理解,还是应该从我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开始。人在生活中与事物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接触,发生了种种关系。这种接触,并不是以人为主体的一方,以作为整体的外在事物为一方的相互遭遇。世界是人的环境,人在生长过程中,不断地与其他人,与各种各样的具体事物接触,对事物从陌生到熟悉,从而事物也从外在于“我”到内在于“我”。

我们借助已经熟悉的环境去接触对于我们来说仍然陌生的环境,利用已经掌握的事物,并以它们为工具或途径,去征服尚未掌握的事物。世界不是作为一个外在的整体而对“我”存在,而是作为“我”在成长过程中不断与之接触,从而对它形成越来越多的掌握的一件又一件的具体事物而存在。在这过程中,就不断产生世界中有“我”,而“我”中又有世界的现象。

▲ Ritter Holderlin und Heine (Markus Lüpertz, 1984)

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也是这样形成的。在与世界的接触中,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经验。这些经验,并不都是像夏夫茨伯里或休谟时代所理解的那样,只是被动而静态的接受,它也包括人的活动,以及在活动中所产生的经验。我们对事物的了解,体现在经验之中。经验积累为经历,反过来,经历也加强经验。经验多了,就成了“有经验的人”。任何理论、思辨、分析,最终要通过加强经验能力来起作用。这是我们在生活中无所不在的事实。

对美的感受,并不能依赖于一种神秘主义色彩的“内在的感官”。我们没有“第六感官”,而只有视听嗅味触五种感官。这五种感官由美感与日常生活的感受共用。在现代,这是所有寻求对美感进行解释,而不是将之归之于神秘主义的哲学家们共同努力的方向。那么,美感与日常生活的感受,究竟又有什么区别呢?

日常生活的经验,常常是零碎的而不完整的。在生活之流中,人的各种经验相互交叉,注意力被不同的事件所吸引,情感的表现常常被打断,一项具体的活动不断受到其他活动所干扰。但是,人仍具有一种获得完整经验的内在需求。

▲ 杜威 (摄于1902年)

对此,美国哲学家杜威曾提出了“一个经验”(an experience)的概念。一块石头从山上出发,受着自身的重力影响,向山下滚去,随着地形高低而或左或右,既有着一路上的经历,又有着自身连续性的要求,不到山谷不会止息。

我们在生活中也是如此。一句话没有说完被人打断,就不舒服。一场电影没有看完被人拉出来办另一件事,总是惦念着。一盘棋没有下完就被人伸手抹了,会恼怒不已。读小说没有读完,会废寝忘食。说书人讲到紧要关头来一个“且听下回分解”,可成功地将听书人再次吸引来。

“一个经验”指一次圆满的经验。一项工作圆满完成,一条数学题成功地解答出来,一次游戏玩得很尽兴,一篇文章终于写完,都得到了“一个经验”。在生活之流中,不完整的经验不具有累积性,不给人以深刻印象,事过境迁,我们可能很快就会将它忘记了。但有时,我们会永远记住一些经验。这可能是一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也可以是一次聚会、一次旅游、一餐饭、一件事的处理,等等。中国古人喜欢“雅集”,最著名的有东晋时的“兰亭雅集”和北宋时的“西园雅集”。一次“雅集”也能提供“一个经验”,成为个人永久的记忆和后人千年的追慕。

▲ 宋《西园雅集图》局部

当然,“一个经验”不一定仅限于提供正面情感,使人兴奋、愉悦、陶醉;它也可能是提供反面情感,使人痛苦、忧伤、悔恨。只要具有一种自身的整一性,从而具有意味,就成为“一个经验”。杜威写道,“审美的敌人既不是实践,也不是理智。它们是单调;松垮而目的不明;屈从于实践和理智行为中的惯例。

审美的经验,不是一种与日常生活完全绝缘的经验,但又与日常生活的经验不同。它有着自身的完整性,要吸引人的注意。因此,只要是具有整一性、丰富性、积累性和最后的圆满性的经验,就具有审美的特质。

这种观点,化解了“内在的感官”的难题。这种化解,与康德所追求的两种认识功能,即“知解力”与“想象力”的和谐运动不同,那种和谐只是局限于认知领域,从而论证审美与对象无关而只具有纯粹性。这种化解,也与克莱夫·贝尔和苏珊·朗格的“有意味的形式”不同。他们的“有意味的形式”只强调形式与情感的对应和“异质同构”,而看不到外在形式与内在情感这种“异质”为什么能够“同构”的原因,从而陷入到新的神秘主义之中。

▲ 让·阿尔普的雕塑(1949年)

“一个经验”说明了美的经验与日常经验不同的原因,也揭示了通向美感的秘密之路。然而,仅仅说到“一个经验”还是不够的。经验是普泛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经验”之中,在其中,具有核心意义的,还是实践。实践的经验在影响着其他经验,促成经验的发展。所谓实践,用最简单的话主产,是做某事。“认识”是“看”与“理解”,而“实践”是“做”与“行动”。由此形成对立而相互促进关系。那种将“看”、“理解”、“思考”也看成是“实践”的观点,就将“认识”看成是一种“实践”,由此“实践”与“认识”相互对立而相互促进的关系,就被消解了。

是“做”在改进着“感”,即“实践”推动“认识”的发展。因此,与“一个经验”相对应,我觉得可以提出“一个实践”的概念。完整地参与一个过程,做成一件事,从而形成“一个实践”,可以成为美的典范。著名的“庖丁解牛”的故事,就是如此。“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庄子·养生主》)一次美妙的活动,形成了一个美妙的经验,也构成了一个美妙的美感的模型。在这个活动中,形成了“一个经验”,也形成了“美”。它是神奇的,又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活动。庄子讲的是“养生”之道,这也未尝不是“育美”之道。

我们常说一句话,生活中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眼睛啊眼睛,是“内在感官”吗?不是!这句话没有解决一个问题:这双眼睛从何而来。因此,这句话应该改成:美从我们的生活实践中生长出来,而发现美的眼睛又来自于生活实践所形成的经验。

【本文原载于《文史知识》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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