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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John Nash的眼睛 | 葛兆光

 圆角望 2020-02-27

《今天》122期,精心策划了“视野:葛兆光特别专辑”。根据葛兆光《写在前面的话》,专辑包含五部分内容:第一辑“所传何统”,多是讲古代中国文化传统在当代的被宠信和被误会,因为近年来某些所谓“传统”走红得让人诧异;第二辑“藉史而思”,是葛兆光在历史研究中的一些思考;第三辑“引颈偶眺”,说的是一些有关边缘历史的观感,既从周边看中国,也从中心看边缘;第四辑“普镇琐记”,是2011年到2013年,葛兆光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客座的随感;第五辑“奈当下何”,则是葛兆光对今天中国思想、学术和人文教育的一些感慨。最后的“附录”中,收了一篇写家世的《福州黄巷葛家》,以及一篇韩国学者对葛兆光的采访。让读者知道作者的来历,以及对其学术与思想有所了解。“今天文学”公众号将分期编发专辑文章,一窥历史学者“不那么学术”的文学世界。


2010年到2013年,我在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客座,东亚系在Jones Hall的二楼,据说曾是爱因斯坦的办公处。大概是台湾的艺术史学者傅申先生吧,给这座楼题字称作“壮思堂”。壮思堂与食堂所在的Frist Campus Center相连,我常常中午在那里就餐,有时,会看到一个清癯瘦弱的老者,在几个年轻人的簇拥下到食堂吃饭。有人告诉我,那就是《美丽心灵》这部电影中的原型诺贝尔奖获得者约翰·纳什。偶尔有一两次,我看到他自己一个人来,因为没有人陪同,脸上便显出孤独和紧张。但没有想到,几年后,意外的消息传来,他因为车祸去世,这真让人悲哀。当年,我写过一篇有关纳什的文章,现在收在这里,作为我对普大生活的一份回忆。

看《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还是在这一届奥斯卡奖公布之前,觉得那个去年凭了《角斗士》而拿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澳大利亚人,把一个患了精神分裂症的数学家实在演绎得用力用心,而那个始终陪伴病中丈夫的女性,也真的伟大,导演很精心,一切都很好,唯一的遗憾只是觉得影片有些“以成败论英雄”,出了电影院,只问得妻子一句,“如果John Nash没有得诺贝尔奖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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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什得了诺贝尔奖,《美丽心灵》也得了奥斯卡奖。树大招风的缘故罢,大凡一个人或一个电影得了奖,就不免有吹毛求疵,有捕风捉影。就不算那些苛求酷评、八卦新闻罢,仅仅是各种“背景”、“花絮”、“故事”的纷至沓来,就可以瓦解电影刻意呈现给观众的意念和主题,也可以引起人们对主人公生活和思想的种种质疑。比如在奥斯卡评奖之前,关于纳什是否说过反犹太话语,就曾经引起议论纷纷,而电影获奖以后,关于纳什的身世家世的种种报道,又使得人们对电影主题发生怀疑。记得钱钟书在电话里婉拒一个采访者说,要了解那个鸡蛋,何必一定要了解生蛋的母鸡?真是通人之言。十年前吧,我曾经拿两句唐诗开过一个玩笑,唐代宋之问有名的诗《渡汉江》里,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两句,如果硬要考据历史和身世,那么,这正是宋之问从流放处潜逃回来时所作,一旦把诗与史联系起来,那么,这种离家越近越不敢开口问来人的诗句,意思就从对家乡的刻骨眷念变成了逃犯的心惊胆战。如此考据又何苦来哉。

不过,总是有人喜欢绕到后台去探一探究竟,看一看卸了装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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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电影是理性人编写的,纳什从普林斯顿的数学天才到精神分裂住院,从精神病院回到普林斯顿的讲堂,以及“正常”到“可以应付诺贝尔颁奖典礼上的庄重场面”,电影选取这一段故事,是对纳什“回归”正常人生活表示欣慰。电影试图引人动情的,一是经过艰难卓绝的自我控制,纳什终于得到“常人”和“社会”的认同,二是同样“正常”的纳什之妻,用正常人的理性和耐力,唤回了纳什。人们为纳什回到“正常”而高兴,“理性”在影片里欢呼着自己的胜利。

这让我想起一个佛教的故事,故事出自《杂譬喻经》,意思却好像相反。据说有一个王国,常常下一种奇怪的雨,如果雨水落在江河井池之中,喝了这种水的人就会狂醉七日,全国的人都饮用了这水,于是“皆狂脫衣赤裸,泥土涂头”,只有国王很聪明,他盖上了井口,所以没有精神迷乱。国王穿着平常的衣服,用了冷静的眼睛看着一众发狂的人,可大众并不知道自己狂乱,反而觉得国王很孤独很可怜,一力要给国王治病。在大众汹汹的压力之下,国王只好自认“我有良药能愈此病”,也脱下衣服,以泥土盖脸,使大家齐声欢呼起来。这个故事也收录在《经律异相》第二十八卷,它让我想到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也想起了《宗镜录》里的话:“狂醉见闻,事何真实,昏梦境界,忧喜皆虚”。

于是,不由得怀疑起来,究竟是谁处于“狂醉”之中,在狂醉的大众普遍的眼睛里,穿了整齐的衣服,不用泥土涂脸的国王是疯的,如果让他们来拍一场电影,最后一定是国王治好了病,获得了大众的欢呼,就像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上的约翰·纳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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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治好了“病”么?前几天我看一个采访纳什的专题片,却悚然一惊。纳什在答记者问的时候,有意无意中用了一个词“世俗之人”,来指代我们所说的普通的、正常的“人”。“那些(幻觉中的)声音和形象像数学一样真实”,他说。偏偏电视专题片一开头以特写镜头拍摄了他那双似乎混浊,而又潜含了狡黠的眼睛,我仿佛觉得,在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嘲讽、暗昧和揶揄。不知为什么,让我想到中国古代一出戏曲《倩女离魂》,我感觉他好像是离魂者,跳出他的躯壳在反观这个有秩序的社会和有理智的我们,他不仅在看我们,好像也在看自己,他抛出一个“我”来应付这个使他不得不“正常”的社会,赢得诺贝尔,赢得《美丽心灵》的掌声,赢得多少正常人的泪水,可他,却冷冷地在暗中看着这一切,他有两个“我”,一个在无可奈何地和我们周旋,一个在看着那个无可奈何的“我”和我们周旋。

《庄子》中的那个著名故事说,“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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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个奇怪的联想。大陆出生的五六十岁这一代人,没有看过《红岩》的人不多,记得华子良的人不少。华子良是被当年国民党关押在渣滓洞、白公馆那一批共产革命人士中,身份最特殊的一个,因为他从进来的时候就装疯,而且一装就是好多年,所以,押他的人都麻痹大意,觉得他就是这么一个疯子,也任他出出进进,最后,终于被他钻了空子,救了好些人出来。这个现代版的“卧薪尝胆”故事,后来成了传奇,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添油加醋,不断有新的故事传出来,据说真有其人,而且还活了好多年。我总琢磨着,这个华子良,在他装疯卖傻的时候,看满牢房乱走乱忙的特务,大概心里暗暗生出鄙夷来。

纳什是华子良么?我看着纳什的眼睛,不由地从佛经联想到道典,从道典又联想到华子良,从心底里掠过一丝寒意。

作者: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东亚与中国的宗教、思想和文化史。主要著作有:《中国思想史》两卷本(1998,2000;韩文本,2013;英文本,2014,2018)、《增订本中国禅思想史——从六世纪到十世纪》(1995,2007)、《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2011;韩文本,2013;英文本,2017;日文本,2019)等。

题图:Portrait of John N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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