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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万里对江西诗派的继承与创新
2020-02-28 | 阅:  转:  |  分享 
  
杨万里对江西诗派的继承与创新傅义

原载《中国文学研究》1990年第三期

杨万里先学江西派,后来把江西派的诗都烧掉了,创造了自己的诚斋新体诗。本文拟讨论的问题是:焚诗以后,他对江西派是否还有所继承?他作了哪些变革?怎样形成了他的新体诗?

我们认为杨万里焚诗以后对江西派仍是有所继承,不过有些是不自觉的,有些是不明显的,有些是既自觉又明显的。他的《江湖集序》说:“予少作有千余篇,至绍兴壬午七月皆焚之,大概江西体也。”《荆溪集序》又说:“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戊戌三朝,……忽若有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这说的是真情,但不是绝对化,从此就跟江西体一刀两断,毫无瓜葛了。绍兴壬午是公元1162年,(淳熙)戊戌是1178年,淳熙十五年(1188)有《过南荡》诗云:“秧才束发幼相依,麦已掀髯喜可知。”作法颇似山谷《观化》诗之“竹笋初生黄犊角,蕨芽已作小儿拳”。绍熙元年(1190)《题龟山塔》云:“向来一厄遭群犬,挽以六丁兼万牛。”山谷《次韵李之纯少监惠砚》云:“万牛不动六丁愁。”绍熙二年《宿牧牛亭秦太师坟庵》云:“今日牛羊上丘垄,不知丞相更嗔不?”山谷亦有诗云:“牛羊今日上丘垄,当时迈前左右嗔。”可见杨万里还是用脱胎换骨之法,而且直接从山谷脱胎换骨。这是因为学江西诗学多了,学惯了,虽然下了决心戒除,但积习总难除尽,有时不知不觉又冒出来了。陆游《老学庵笔记》说杨廷秀在高安有一首小诗,陆游告诉他,此意古人已道,他愕然不知。再告诉他是王荆公怎样说过,他才大喜。他自己在《南海集序》也说他的《竹枝歌》,尤延之以为有刘梦得之味,他未敢信。此二事皆在辞谢唐人及半山不敢学之后。他学江西更久,也会相似相袭而不自觉。不过这不是他着意要继承的,并未影响他的基本风格。即如上举夺胎之例,他已把山谷原句的比喻换成了他喜用的拟人,把他不喜欢作的拗句点化得合律了。

焚诗不敢学,也不是前功尽弃。所谓“忽若有寤”,不过是由渐变达到的质变。《南海集序》云:“予生好为诗,初好之,既而厌之,至绍兴壬午(1162),予诗始变,予乃喜。既而又厌之,至乾道庚寅(1170),予诗又变。至淳熙丁酉(1177),予诗又变。”这才变成了诚斋新体诗。这三变正是他学江西、学后山半山、学唐人的三个阶段。每变每进,进至突变,便是大悟。创造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是在批判继承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他自己也说过:“炼句炉棰岂可无?句成未必尽缘渠。”(《晓寒题水仙花并湖山》)只有炉棰功深,句成才不必再费炉棰。炉棰锻炼仍是进步的必进之阶。没有经过江西派那种日锻月炼的功夫,他后来是不可能有那样纯熟的技巧的。这种作用虽然在诚斋体中表现不很明显,但这是不可缺少的基本功。

不敢学,只是不模仿,不乞人残余。杨万里对黄庭坚始终是尊崇的。江西派的遗产中有两项最宝贵的东西也被他继承下来了,这就是创作的创新精神和活法。这两项都是他诚斋体的命脉。继承是自觉的,也是明显的。

黄庭坚就是很有创新的精神的。他学习前人,又不随人作计,而自成一家。吕本中说:“近世人学老杜多矣,左规右矩,不能稍出新意,终成屋下架屋,无所取长。独鲁直下语,未尝似前人而卒与之合,此为善学。”(《童蒙诗训》,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黄庭坚曾这样强调过:“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杨万里之善学黄庭坚亦如黄庭坚之善学杜甫,他新创的诚斋体,正是“自成一家始逼真”。

杨万里说:“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俱《跋徐恭仲省干近诗》),又说:“衣钵无千古”。(《和李天麟》)这不是鄙薄黄庭坚,恰恰是学到了黄庭坚的精神,得到了黄庭坚的真传。万里又说:“恨无诗句敌黄陈”(《和张功甫梅诗》),是既仰慕之,又欲与之分庭抗礼。又说:“参透江西社,无灯眼亦明。”(《和周仲容春日》)只要参悟到它的根本精神,不传江西之灯也是知诗人。所以他作诗从江西派入,却能“落尽皮毛,自出机杼”。(吕留良等《宋诗抄·诚斋诗钞序》)

杨万里领悟了这种基本精神之后,对江西诗法大约就是学其活法,弃其死法。活法是该派理论家吕本中提出的。他说:“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具备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又说:“近世惟豫章黄公首变前作之弊,而后学者之所趋向,毕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夏均父集序》)杨万里作《江西宗派诗序》说:“无待者神于诗者欤?”“有待而未尝有待”,当即“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按庭坚《与王观复书》,批评观复诗“不能律吕”,又要求“不烦神削而自合”。《答洪驹父书》批评驹父“少古人绳墨”,又说“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吕本中“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之说实本于此,因名之为“活法”。杨万里的诚斋体被称为“活法诗”也于此有些渊源。吕本中解答“鲁直得子美之髓”的问题,以“禅家所谓死蛇弄得活”为喻。(见张戒《岁寒堂诗话》)葛天氏《寄杨诚斋》诗也说诚斋“死蛇解弄活泼泼”。吕本中以流转圆美作活法的标准,他说:“谢玄晖有言: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夏均父诗集序》)吕本中自己的诗就写得活一些,接受吕本中影响的曾几写得又更活一些,到杨万里就最活了。所以刘克庄《江西诗派总序》说:“后来诚斋出,真得所谓活法,所谓流转圆美如弹丸者。”

杨万里既是继承了黄庭坚的创新精神,又努力求活,自然就不会在黄陈篱下安足,为其传宗传派的,他对江西体就必然有所变革,这对于形成他的新体诗是更重要的,若无新变,不能代雄。今综其变出于江西之外者有五:

第一、活法的实质不同——变活用定法为无待于法。吕本中的活法仍是有法存心,不过要灵活运用,不死于法,亦不背于法。着力点是“法”。他只是在字句上求活,欲以雕琢之巧,去其粗硬槎栎而臻于流转圆美。正如江西派后继赵蕃所说:“琢刻见玲珑。”(《与琛卿论诗》)杨万里的活法是心无定法,随物宛转,不主故常。着力点是“活”。注意描写对象,快速追捕,要求一眼觑定,赤手擒来,还仍然是活生生的。用的是工夫,不费斧凿之力。吕本中是看到派中人学山谷,左规右矩,不知通变,把定法弄成死法,才提倡活法,稍舒其束缚,给他们以回旋的余地,而苏其鼻息,目的是维护和光大自家的门庭。杨万里则是要拆去其樊篱,跨出这家的门庭,走自己的路。“问侬佳句如何法,无法无盂也没衣”(《酬阁皂山碧崖道士》),略无瞻顾,彻底解脱,得大自在,获大自由。吕本中是宗派嫡传,继承杜黄的余绪,想由刻苦锻炼作到“有待而未尝有待”。杨万里则是“横出一枝”(刘克庄《题诚斋像》),而倾向于苏李的“无待”。他也爱苏轼诗,赞为“万古凡马不足空”。(《谢建州茶使吴德华送东坡新集》)也爱李白诗,自云“平生爱诵谪仙诗”。(《舟中排闷》)他的诗也想作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所以刘克庄说:“诚斋,天分也,似李白。”(《后村诗话》前集)天机活泼,不假雕饰,才是“真得所谓活法”。张镃《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云:“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他已知道杨万里的活法和江西派的活法是不同的,故云“罕有”。跳腾踔厉去追蹑变化无尽的造化精神,则如苏轼“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要求了然于心于口与手,与江西派拘于故纸堆中去点化求活相去甚远。

第二、创作的道路不同——变埋首书斋为走向生活。杨万里与江西派创作道路的不同,是由于悟入的门径不同。吕本中说:“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童蒙诗训》)他举黄庭坚为例,可见所谓“自工夫中来”,实即黄庭坚所谓“从学问中来”。(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所以黄庭坚每教人多读书,吕本中就要求“专意此事”,“遍考精华”(《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并以此种工夫作为悟入的门径。杨万里自言“忽若有寤”,其实也是“真积日久,乃入悟门”(周必大《跋杨廷秀石人峰长篇》),《诚斋诗话》也说“要诵诗之多”。但这在诚斋,只是功底,悟门乃在诗外。《荆溪集序》自述:“既抵官下,阅讼谍,理邦赋,惟朱墨之为亲,诗意时往日来于予怀,欲作未暇也。戊戌三朝,时节赐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诗,忽若有寤,……浏浏焉无复前日之轧轧矣。”从这次作诗的经验,才领悟到先有“诗意”,才能作得又快又好;也无需规摹前人,“诗意”自会从现实生活中源源而来。“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这“诗材”也不是从书本中来,而是从大自然中来。诗源于生活,不是源于书本,这便是他的大彻大悟。

“平生刺头钻故纸,晚知此道无多子。从渠散漫汗牛书,笑倚江枫弄江水。”(《题唐德明建一斋》)他不再象江西末流那样“资书以为诗”,而是走出书斋,走向生活。“欲具江西句中眼,还须作礼问云山。”(《题照上人迎翠轩》)他领悟到要有江西句眼,只奉祖师句为师还不行,还必须拜大自然为师。“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头望京华山》),则是明白宣称与“闭门觅句”的陈师道背道而驰。但不要误会,以为他说的只是走向大自然。诚斋诗集固然以描写自然风物为多,为最有特色,但他的命意却不是仅止于此。他有不少诗题材固来自自然界的“万象”,而诗意却生于“朱墨”之间。《朝天续集》是征行中诗,其时他正在廷劳使客(接伴金使),感时之作尤多。如《过扬子江》二首云:“千载英雄鸿去外,六朝形胜雪晴中”,“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闲”。昔日抗金的英雄都已长逝,南宋的政府已习于偏安,隔江便是边防之地,过淮即是金兵鼓角之营,忧时之心于征行之中自然而生。自序谓范石湖、尤梁溪“皆以为余诗又变,予亦不自知也”。“又变”者,政治性现实性增强了;“不自知”者,即“征行自有诗”,触景生情,自然流露,非先有意为之也。此外也有直陈时事和反映民生疾苦的。《题刘高士看云图》说:“谁言咽月餐云客,中有忧时致主心。”这种诗虽然在全集中比例不大,但也应该说:杨万里的创作道路,不是象那时的江西派从书本到书本,而是从书斋走向社会生活,走向大自然。

第三、艺术的宗尚不同——变轻薄晚唐为爱赏晚唐。黄庭坚宗法杜甫,反对学晚唐。他说:“学老杜诗,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学晚唐诸人诗,所谓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若何?”(《与赵伯充》)他继承欧、梅的革新精神,针对西崑效晚唐文胜于质、华而不实之弊,矫之以骨力气格。所以吕本中说:“元和之末,无足论者,衰至唐末极矣。……至于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江西诗社宗派图》,据赵彦王《云麓漫钞》引)但这也产生了新的流弊,宋人赵汝回《云泉诗序》说得很中肯:“江西以力胜,少涵泳之旨。”

江西派法嗣及其追随者也轻薄晚唐,其弊日滋,所以杨万里反其道而行之。他感叹道:“晚唐异味凭谁赏?近日诗人轻晚唐”,“拈着唐诗废晚餐,旁人笑我病诗癫”。(《读笠泽丛书》)他爱赏的晚唐诗,是在艺术上有涵泳之旨,而又是旨在反映社会现实。前者有味外味,后者为风靡一时的江西体所缺少的内涵,故称为异味。他称赞晚唐李咸用之诗说:“读之使人发融冶之欢于荒寒无聊之中,动惨戚之感于笑谈方怿之初。”(《唐李推官披沙集序》)并视为接续“国风之遗音”,就指的是味外味,而味外之味中又含有现实意义。杨万里谓晚唐续《国风》之遗音并非偶然,他评诗就是以《三百篇》为典范作标准的。《三百篇》之旨味,在于美刺比兴,万里尤重在刺。他在《颐庵诗稿序》中慨叹:“《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这就是他不满江西派而爱晚唐的主要原因。他在这序中举陈陶《陇西行》之例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就是讽刺黩武而意在言外,有《三百篇》之遗味的。《诚斋诗话》举“李义山忧唐之衰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也是欣赏“句中无其辞,而言外有其意者”,差近于《三百篇》。

因此杨万里批评江西末流割断历史,他说:“个个诗家各筑坛,一家横割一江山。只知轻薄唐将晚,更解攀翻晋以还。”(《和段继承左藏惠四绝句》)他还表示要和江西派分道扬镳:“近来别具一只眼,要踏唐人最上关。”(《送彭元忠县丞北归》)其实他还不就此为止,他要从王安石到唐人再上溯《三百篇》。《读唐人及半山诗》云:“不分唐人与半山,无端横欲割诗坛。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答徐子材谈绝句》云:“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他打破江西这一关去参半山,因为“三百篇之遗味”,“近世惟半山老人得之”。(《颐庵诗稿序》)参透了半山,还要连唐人这一关一并打破,去进到《三百篇》。他爱赏晚唐,主要是因为它与《三百篇》近,只有一关之隔,过了这一关,就踏上了最高的境界。

此外,杨万里也爱赏晚唐之工。他说:“诗至唐而盛,至晚唐而工。”(《黄御史集序》)工在“属联切而不束,词气肆而不荡,婉而庄,丽而不浮”。(《周子益训蒙省题诗序》)总之,他是崇尚晚唐的情采并茂,含蓄蕴藉,而不满于江西的多筋骨而少肉,多发露少涵泳的。

第四、创作的主张不同——变以理为主为以兴为上。黄庭坚和杨万里各自的创作主张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自的美学思想。黄庭坚说:“诗者人之情性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这段话完整地表述了黄庭坚的关于诗歌的美学思想。他认为诗质在于它的抒情性、感染性和合律性,把诗的内容、形式和教育作用都包括了。诗之美体现于诗的艺术特质之中,而本于性情之正,情根于形,因外感而发,通过艺术形式发挥美感作用,于是胸次消释了悲与喜,而复归于抱道之性。他的美学思想是主观的,理性主义的。他的审美趣味主要在自我完善的人格美,倾向于向自身的内心世界去寻求,凭借理智的思考和艺术的功力而形成博奥深远的艺术美。

杨万里说:“山思江情不负伊,雨姿晴态总成奇。”(《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在他看来,自然之物都是有思想有感情有风姿有仪态的。江山的情思因晴雨的不同而表现为不同的姿态,它总是处于运动变化之中而成其奇。这奇便具有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作用。因此美在自然,必须兼顾其形与神、动与静才得其真。但是自然之物本无所谓情思,而是人的意识起作用,即移情作用。大自然的美和诗人的感情忽而天然凑泊,觉其形神俱备,成为无我之境。他的美学思想是直感的,非理性主义的。他的审美趣味,在足以触动感情的自然美,倾向于向外部世界去寻求,乘着诗兴的勃发,借助于艺术的素养,而表现为风韵天然的艺术美。

由于审美趣味有内向与外向的不同,便产生了作诗有以理为主和以兴为上的分别。黄庭坚说:“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类拔萃。”(《与王观复书》)这里所说的文章包括诗与文,所说的理即是意。所以他又说:“每作一篇,必使有意为一篇之主。”(《答吴充秀才》)其结果是思理胜而性情远,形象性也相对地削弱了,所以严羽《沧浪诗话》说:“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

杨万里说:“大氐诗之作也,兴上也,赋次也。……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哉?天也。斯谓之兴。”(《答建康大军库监门徐达书》)这里所说的兴就是通常所说的诗兴。触物生感,感生兴来,初无意为诗,而诗自成。“不是老夫寻诗句”,而是“诗句自来寻老夫”。(《晚寒题水仙花并湖山》)兴是一种由审美感受而产生的创作冲动,但诗人又不是纯被动的,不仅“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也是“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虽然触先感随,仍是情感与事物相互发生作用。物能动情,情亦移物。兴之所至,情既随物以宛转,物亦与心而徘徊,其极可以情溢于物,超以象外,而又得其环中。严羽所说的妙语、兴趣和意兴,也是从这里受到启发。但这是稍纵即逝的,必须抓紧时机,捕入诗中,不容有稍许的犹豫和反复,因而又几乎是没有经过理性的修饰的。在杨万里看来,这样吟成的诗纯是一片天机、情真、景真,因而有真境界,于艺术为上乘。黄庭坚虽亦向往于“无意于文而意已至”,实际写作时,却“先立大意”,“有宗有趣”,还要“谨布置”,仍是有意为诗,大约合于杨万里所说的先有“属意”的赋,虽工亦是人巧,少天然之趣。“兴上也,赋次也”,所以杨万里要变以理为主为以兴为上。

第五、语言的风格不同——变避熟就生为化生为熟。黄诗的语言矫晚唐滑熟之弊而为生硬奥峭,他缀奇字,造拗句,押险韵,搜僻典,即用熟典成句,也要变其意,易其辞,异其用。所谓脱胎换骨,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都是“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却又避熟就生,化熟为生,使唐音变为宋调,“以故为新”。杨万里虽然也屡述夺换之法,却并不步趋;虽然也点化过前人的诗句,却未必是有意为之,而是适然契合,从笔下自然流出,所谓偶似古人者。他对点铁成金之说也是有异议的。他说:“点铁成金未是灵,若教无铁也难成。阿谁得似青荷叶,解化清泉作水精。”(《荷池小立》)他爱作前人未曾作过的诗,说前人未曾说过的话,何从得“铁”?所以他心焉向往的是天工不是人工。清人潘定贵《读杨诚斋诗集》云:“每于人巧俱穷处,直把天工掇拾来”,是基本符合他的语言特色的。“不听陈言只听天”(《读张文潜诗》),便是杨万里和黄庭坚造语的根本分歧。

杨万里认为语言的新美就在于能把天然风光之美如实地再现出来。“不是风烟好,缘何句子新?”(《过池阳舟中望九华山》)所以应当师法自然。不应“窥陈篇以盗窃”,只要“把乖张眼”去“偷窥造化工”(《观化》),并随即手到拿来。他的感觉特别灵,反应非常快,常能于人们容易忽略处发现美,于人们眼前一掠而过的烟云变幻和事物的生机动态中发现美。别人措手不及,他就生擒活捉了;别人熟视无睹,习焉不察,他却一语道破,富于天睹。既出人意外,又令人有恍然大悟之感。乍看是生疏的——未曾在书本中读到过,在生活中注意过,触动过;却又是熟悉的——人人都曾看见过,还有许多是经常看见过的,于是不能不为之称奇。杨万里就是这样一位写生妙手。他又好象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口说的,或者如张镃称说的“笔端有口”。(《诚斋以南海、朝天两集诗见惠》)他扫除了陈腔滥调,连比喻、夸张等语也不是拾人牙慧,而是别出心裁。他只是用普普通通的字眼,痛痛快快的语气,亲亲切切的口吻,活活泼泼的声调,杂以经过洗炼的俚语、俗谚和稚语,带着与世乖张的特异眼光和别有会心的莞尔微笑,随物宛转,绝无思苦辞涩之态,与黄诗之旧料翻新大异其趣。

此外,杨万里还强调诗的专门化,主张保持诗的特质。他认为“诗非文比”,“挟其深博之学,雄隽之文,于是隐括其伟辞以为诗,五七其句读而平上其音节”,实为“非诗”(《黄御史集序》);议论性的“四夷来吾”、“为政以德”之题,实为“无题”(《周子益训蒙省题诗序》)。这显然是因为诗不仅有它特定的形式,而且有它内在的特质和专业的范围。可见他在严羽之前就反对以文为诗,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这“三以”虽滥觞于欧阳修,却以黄庭坚为其代表的。

综上所述,可知杨万里能够从江西旧垒中冲脱出来自为新体诗,主要还是继承了江西祖师黄庭坚的自立和创新的精神,又发展了该诗派中坚吕本中的活法,转益多师,在自己的创作实践和体会中求新求变,破了一关又破一关,终于走向了生活,获得了自由和创造。

另一方面,当时的理学和禅学思想也给了他很大的启示和帮助。

杨万里本是理学家,他父亲杨芾治《易》,他自己著了《易传》。他的老师王庭珪和张浚,友人张栻、朱熹等也都是理学家。张浚对他的学术思想和创作方法影响尤大。乾道二年(1166),万里作了《初夏闲居午睡起》二首,其第一首的后半是:“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张浚见了说:“廷秀胸襟透脱矣。”(见罗大经《鹤林玉露》)这透脱二字,使他大受启发,于是在《和李天麟》二首的第一首说:“作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透脱本是理学家修养体察进入的悟境,杨万里是理学家,更是诗人,所以便把透脱奉为诗中的高境和独创的心源。所谓透脱,粗浅地说,就是看事物不沾滞于迹象,不偏执于一隅,而是透彻玲珑,圆通无碍,灵活超脱,所以周必大说:“诚斋万事悟活法。”(《次韵杨廷秀诗制寄题朱氏涣然书院》)是万事,非指作诗一事,这才是“吾心本无滞”。(《正月三日宿范氏庄》)因得摆脱一切思想上和诗法上的束缚,而超然自得,信手写来,皆成妙谛。这透脱也就是他作活法诗的心性修养工夫。张镃是“得活法于诚斋者”,其《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诗云:“须知不局诗编里,妙用方能处处皆。”刘过是他同州的晚辈,《投诚斋》诗云:“达人胸次元无翳,芥子须弥我独知。”皆可谓得透脱的妙解妙用。就拿上引万里那首诗来说,春夏交替,午睡初起,身闲心静,“因闲观时,因静照物”(邵雍《伊川击壤集自序》),从而于看儿童之捉柳絮中,悟得天趣,而亦有以自得。这是从感性的观照获理性的通悟,所以是“胸襟透脱矣”。试把这首诗和程颢的《偶成》前半首比较一下:“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胸襟何其相似!只是一是诗人之诗,一是理学家之诗而已。这种富于理趣的诗,《诚斋集》中虽不甚多,但是“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程颢《偶成》颈联),如果我们不仅把道看作是道学家之道,那杨万里的活法也就可以看出不象吕本中仅在笔头,而且在心眼了。但在张浚给他挑开这一关捩以前,他未必是明确地意识到了的。

由于有这种透脱的胸襟,他读诗就最喜味外味。在这点上,张栻的治学方法对他也颇有影响。张栻《送杨廷秀》诗云:“当知邹鲁传,有在文字外。”这就是所谓微言大义,因而有味外味。杨万里深悟此意,他的《习斋论语讲义序》也说:“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读书者,否也。”《庸言》批评汉儒注经的句读之学又说:“说字无字外之句,说句无句外之意,说意无意外之味,故说经弥亲,去经弥疏。”他把这种领会句外意、意外味的治经方法运用于诗歌的研究和创作中去。这从《习斋论语讲义序》论书味以荼为喻,《颐庵诗稿序》论诗味亦以荼为喻,可以看出他治经与诗论的沟通。

理学与禅学本有相通之处,理学家之所谓透脱接近于禅悟,透脱所得也颇似禅学之“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江西派每以禅喻诗而言悟,杨万里也谓句法可由参悟而得。《和李天麟》二首之二说:“句法天难秘,工夫子但加。参时且柏树,悟罢岂桃花?”却又与江西派只从文辞格律言句法不同。他不执着于祖师指的柏树去索解祖师西来意,他认为桃花也不应只见桃花,要从中悟出具有普遍意义的道。他追求的是透脱的境界,所以又能超出江西绳墨而获得独创的妙契。《戏用禅观答曾无逸问山谷语》说:“衲子若全信佛语,生天定在灵运前。”明白地表示对江西祖师黄庭坚也不能全信。他是既有所继承,而又多所变革的。在继承与独创的关系上他是处理得比较好的,所以终能自成一家,造就了著名的诚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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