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建刚 常常就是这样:眼前的事情转身即忘,过去的故事历历在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衰老和迟暮的迹象。 蜗居避疫的日子,远方的同学发来一个链接,里面全是八十年代的歌谣——我们那个时代的音响: 《让我们荡起双桨》、《希望的田野上》、《乡恋》、《大海啊,故乡》……我听得心潮起伏、泪流满面。 我从书架中抽出六本书,三本是和我有交道但没有交情的同龄人写的,另外三本是我情同手足的大学同班同学写的。一个共同点在于:这六本书都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自传。 是的,该是重温它们的时候了。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微信中,怀念和缅怀八十年代的文章突然多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前进中的回首,还是迷惘中的顾盼。 必须承认,1980年代是一个奇迹,是共和国历史上罕见的清纯岁月,是废墟上生长出来的好时光。那时的我们蔑视权贵和金钱。尽管我们没钱,但没有人觉得贫穷;那时的男人特别阳光,那时的女人特别明媚。那时的我们崇尚才华和艺术、迷恋诗歌和足球,不敢亵渎神圣的爱情。抱一把吉他,青春的旋律就能开往春天、开往太阳岛上。 我清楚记得—— 我们寝室的秀政同学上大学之前没见过火车。一到夜晚,他总是喜欢趴在床上看窗外的火车,心和车轮一起奔驰。一天下午,他一声不响地爬上一列开往昆明方向的货车,想看看祖国到底有多大。几天渺无音讯,整个中文系都为他的失踪心急如焚。几天之后,云南公安干警把身无分文的秀政送回学校。面对各种复杂的眼神,他捶胸顿足:可惜这趟火车只开到宣威…… 我清楚地记得—— 我们寝室来自黄果树瀑布的家鸿同学,因思乡心切,半夜梦话连连,一声声呼喊家乡扁担山。惊醒之后,他在蚊帐里奋笔疾书,吭哧吭哧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扁担山啊 你把所有偶像殡葬于泥土 没有你的哺育 就永远流浪一个衣衫褴褛的部落 流浪一群被冰刀切割肉体和灵魂的猎人 一群在饥饿中渐渐被野兽啃光尸骨的猎人 你用山的城堡修筑了固若金汤的圣地 使炊烟升起紫色的幻想 懦夫也捏死蚂蚁一样捏死冬天 心象叶片密密层层地聚集起来 翠绿起来 你是布依人的图腾你是一条神圣的旱龙 你用流淌的血染红每座山每一片云霞 三千人的村庄和岁月变得如此神奇美丽 这首题为《扁担山》的长诗后来荣获全国大奖,家鸿也第一次来到北京,站在人民大会堂的领奖台上。 我的诗歌只有在你肥沃的土地上 才能找到丰富的想象和优美的意境 我的生命只有在你宽广的怀抱里 才能展开它的遥远而漫长的旅程 大学毕业后,赵翔成了名气不小的诗人,笔名空空。在诗人比土豆还多的纳雍,空空的江湖和日子火锅般色香味俱全…… 我当然无法忘怀对面女士宿舍的维佳。那个蛙鸣和萤火交织的夏夜,她写下了惊艳而诡魅的文字,流淌出殷红的情人血—— 光轮飞转,太阳之火高高在上,无法接近,也无法逃离。目光的清泉注定永远流不出眼眶,流不出灾难之地。呼唤被扼在咽喉,站在你的身后,没有向你招手。 这不就是一代人的独白么?歌手,总是期待下一乐章,但属于我们的时代正在缓缓落幕。八十年代的我们即将体验这份凄美—— 两年前,一篇题为《最勤奋的一代中国人退休了》非常火爆,说的是77级、78级、79级的师兄、师姐们,走过风雨如晦的岁月,他们从属于他们的舞台上逐渐退隐了。历史给他们一个敬礼、一声道谢。 现在又要轮到我们了。五年之内,我们——80级、81级、82级这批大学生,也将依次撤出属于我们的战壕和阵地,由比我们年轻的一代人换防。悲喜交由他们承受、好坏都交给他们打理。 这样的时刻到来,心真的难以平静。 大学一年级,我们中文系的古代文学课上,庄子的《逍遥游》让我们激动:中流击水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没想到时光如此匆匆,我们匆匆忙忙地走到了晚来风急、三杯两盏淡酒、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时候…… 想起古龙说的:英雄的感叹,悲壮如大海的落日。记不得是哪位诗人写过:我以我的灵魂充饥,我饮我的血止渴。 行文至此,窗外的灯火逐渐暗淡下去,我所在的城市就要入睡。翻阅朋友和同学的著作,我比白天还兴奋。 我把夜晚想象成一个巨大的舞台:没有喧嚣。静寂中,一束耀眼的追光奔腾而来,音乐激越而浩瀚,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崔健那样扯起嗓子——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