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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先生《閱世》詩小箋

 凌虚阁主 2020-02-29

錢鍾書先生《閱世》詩小箋

作者    梅雲

  我對錢鍾書先生之詩,夙所耽愛。在其《槐聚詩存》尚未問梓之前,即從各種渠道搜集其詩,手自抄錄,受益頗深。就其總體風格而論,似近宋格。而錢先生自述其學詩經歷則云: :“余十九歲始學為韻語,好義山、仲則風華綺麗之體,為才子詩,全恃才華為之,曾刻一小冊子。其後遊歐洲,涉少陵、遺山之庭,眷懷家國,所作亦往往似之。歸國以來,一變舊格,煉意煉格,尤所經意,字字有出處而不尚運典,人遂以宋詩目我。實則予於古今詩家,初無偏嗜,所作亦與為同光體以入西江者迥異。倘于宋賢有幾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謂於少陵、東野、柳州、東坡、荊公、山谷、簡齋、遺山、仲則諸集,用力較劬。少所作詩,惹人愛憐,今則用思漸細入,運筆稍老到;或者病吾詩一緊字,是亦知言”(引自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隨筆》1988年第4期)。觀其“倘于宋賢有幾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之語,知其並不諱言學宋也。

   錢先生在《談藝錄》中,對唐宋之詩曾有精采闡述:“唐詩,宋詩,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態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丰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嚴儀卿首倡斷代言詩,《滄浪詩話》即謂‘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云云,曰唐曰宋,特舉大概而言,為稱謂之便,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靈,則宋人之有唐音者。《楊誠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詩序》曰:‘詩,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詩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此旨。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沈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來,歷元、明、清,才人輩出,而詩作不能出唐、宋之範圍,皆可分唐、宋之畛域。”以此為衡,錢先生《槐聚詩存》中作品,大抵皆“以筋骨思理見勝”,乃典型之宋格,而非唐音也。茲以其1989年所作七律《閱世》為例,小作箋釋,以證吾說。先將錢先生原詩錄於下:

   閱世遷流兩鬢摧,塊然孤喟發群哀。

   星星未熄焚餘火,寸寸難燃溺後灰。

   對症亦知須藥換,出新何術得陳推。

   不圖剩長支離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首聯開頭二字即“閱世”,以此為題,蓋效李義山《錦瑟》也。“閱世”者何?歷經時事之謂也。倘對現實社會缺乏深刻之瞭解,則無從“閱世”。陸機《歎逝賦》:“悲夫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劉禹錫《宿誠禪師山房題贈》詩之二:“視身如傳舍,閱世甚東流。” 蘇軾《樓觀》詩:“門前古碣臥斜陽,閱世如流事可傷。”可見其悲慨之深。“遷流”,謂時間之遷移流動。語出應劭《漢宮儀》:“爾乃遠征三邊,殊俗之兵,非我族類,忿鷙縱橫,多僵良善,以為己功,財貨糞土,哀夫民氓遷流之咎,見出在茲,不教而戰,是謂棄之。跡其禍敗,豈虛也哉?”陸游 《皇帝御正殿賀表》:“率禮無違,永歎歲月遷流之速;向明而治,勉答臣民愛戴之心。”下接“兩鬢摧”三字,蓋化用宋人舒岳祥《聞雞早起》“鐘扣星辰動,雞號天地開。夜來新過雨,行處旋生苔。白日一窗轉,飛霜兩鬢摧。勞生何所戀,只憶兩三杯”之詩,暗蘊“勞生何所戀”之意,引出下句之“塊然獨喟”。“塊然”,木然無知貌。《莊子·應帝王》:“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 成玄英疏:“塊然,無情之貌也。”

   頷聯“星星火”,語出民國詩人劉大白 《舊夢》:“風吹得滅的,只是星星之火,可奈燎原之火何!”而“焚餘”則化用清季大詞家鄭文焯《鷓鴣天》:“諫草焚餘老更狂,西臺痛哭恨茫茫。秋江波冷容鷗跡,故國天空到雁行。 詩夢短,酒悲長。青山白髮又殊鄉。江南自古傷心地,未信多才累庾郎”詞意,可知錢先生此時憂懷之廣。 “溺後灰”,則語出《史記·韓長孺列傳》:“韓安國(字長孺)事梁孝王為中大夫,後坐法抵罪,蒙獄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然(燃)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居無何,梁內史缺,漢使使者拜安國為梁內史,起徙中為二千石,田甲亡走。”宋·陳亮《謝曾察院啟》:“劫火不燼,玉固如斯;死灰復燃,物有待爾。”曰“寸寸難燃”,兼含義山“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之意。

   頸聯“對症”,用《三國志·魏志·華佗傳》之典:“府吏倪尋、李延共止,俱頭痛身熱,所苦正同。佗曰:‘尋當下之,延當發汗。’或難其異,佗曰:"‘尋外實,延內實,故治之宜殊。’即各與藥,明旦並起。”《朱子語類》卷四一:“克己復禮,便是捉得病根,對證(症)下藥。” 龔自珍《己亥雜詩》“霜毫擲罷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針對社會弊病下藥,自可出現全新轉機,故下句以“出新”承接。“出新”看似俗白,實則語出《梁溪漫志·張文潛粥記》引東坡帖:“吳子野勸食白粥,云能推陳致新,利膈養胃。”可見錢先生確實是“煉意煉格,尤所經意,字字有出處而不尚運典”也。

  尾聯“剩長”,錢先生自注云:“放翁《雜詠》:‘悠悠剩長身’、《寓歎》之三:‘人中剩長身。’”“長”同“長物”之“長”,多餘也,讀去聲。“支離叟”, 即支離疏。《莊子·人間世》:“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劉克莊 《最高樓·乙卯生日》詞:“此生慚愧支離叟 ,何功消受水衡錢。”(盛元按:漢代皇室私藏之錢。由水衡都尉、水衡丞掌管、鑄造。《漢書·宣帝紀》:“(本始)二年春,以水衡錢為平陵 ,徙民起第宅。” 顏師古注引應劭曰:“水衡與少府皆天子私藏耳。” 泛指國帑。南朝徐陵 《中婦織流黃》詩:“欲知夫壻處,今督水衡錢。”)結句“留命桑田”,出自李商隱《海上》詩:“石橋東望海連天,徐福空來不得仙。直遣麻姑與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以此收束,可謂寓慨遙深,留不盡之意於言外矣。

   以上只對錢先生此詩稍作箋釋,而言外之意,則可由讀者細加尋繹。再反思錢先生《談藝錄》中關於唐宋詩之論述,所謂“丰神情韻”、“筋骨思理”,即詩之體態之殊,所謂“高明者近唐,沈潛者近宋”,即人之性分之異。錢先生雖然強調唐詩有開宋調者,宋詩亦有嗣響唐音者,然唐宋風格之殊,則不容否定。此誠如繆鉞先生所云:“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闢。唐詩之美在情辭,故丰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詩詞散論·論宋詩》)。觀錢先生《槐聚詩存》中作品,大都均“深折透闢”,“美在氣骨”,故曰近乎宋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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