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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的先声:哥特式雕塑的怪诞与写实

 林泉智 2020-03-01

(王瑞芸《西方艺术三万年》)

中世纪艺术讲到现在,已经有四讲了。大家不知注意到没有,我们讲的不是小东西就是大东西,小到拿在手里的东西,大到宏伟的教堂;那么,中世纪的绘画和雕塑难道不谈吗?

在介绍其他文明阶段的艺术时,我们总是围绕着绘画和雕塑大谈特谈,它们似乎是我们理解的艺术中的主角。可是,中世纪呢?说真的,中世纪很少有独立的雕塑和绘画。这类的独立,或者说艺术的独立,是后世个人主义膨胀之后的产物。

在中世纪,雕塑绘画主要是教堂的附属物,然而它们的附属地位丝毫不影响它们一样是优秀的艺术品。下面我们就来谈谈中世纪雕塑和绘画的表现。

“奇形怪状”的蛮族雕塑风格

在10世纪之前,大尺寸的雕塑几乎没有,随着10世纪之后大教堂的建造,大件的雕塑才开始出现,用来装饰教堂的门口和柱子。再后来人们越做越熟练,教堂外面的装饰雕塑越来越多,有的教堂甚至被人称为“石头圣经”了。

于是无数雕刻家在各地的教堂工地忙碌起来,雕塑发展的速度很惊人。我们来看11世纪后期罗曼式教堂上一开始出现的雕塑,几乎就是书籍插图的放大,这样一块长方形的浮雕似乎往哪里放都可以,跟建筑不构成有机联系。

11世纪后期罗曼式教堂的雕塑

只不过仅过了50来年,中世纪的雕塑家就完全知道如何配合教堂建筑,设计出符合门楣形状的构图,形成了12、13世纪的教堂雕刻非常鲜明的艺术风格和明确的造型节奏。

我们也许会想,好了,中世纪人终于需要用石头来做大的雕塑了,老师对他们应该是现成的,就是古典雕塑啊。法国往东南边过去就是意大利,未见得看不到古典遗物,有历史材料说在12世纪的西欧,能看到希腊雕塑的数量之多是超出我们想象的,人们可以发现几十个复制品的例子,它甚至远达英格兰。英国曼彻斯特主教Henry of Blois就曾收到过来自意大利的一船古物。

然而,事实却是,12世纪西欧地面上的雕塑家完全不打算学习古典造型,他们就是直接从自己的书籍插图的风格中发展出一套自己的做法,或者可以说是把以前只限于金器和象牙上的雕刻形象,给挪到了石头上,也就是北方蛮族的那一套——拉长、变形、人兽交织,他们很自信地玩着自己的那一套,装饰起教堂来觉得很够用了。

北方蛮族雕刻造型

还的确是很够用了,我们来看法国南部穆瓦萨克修道院(Moissac,也译作莫瓦萨克)的雕刻就是这个时期的杰作。它正门的门洞里布满了雕塑,正中是审判世界的耶稣基督,是个有王者威严的有胡子的老人,身体扁平,动作图式化。他的左右两边是尺寸偏小些的门徒,身体被拉得更长,扭转的姿势还是来自插图风格的那种很不自然的样子。

法国南部穆瓦萨克修道院的雕刻

再往外的一圈则是尺度更小的形象,其实是一些头带冠冕的老者,各自拿着各种乐器,是在为耶稣复活之后的重新降临世界而奏乐庆祝的意思吧。那些小小的人形全都很可爱地仰头转向正中间的基督,一个个有一种目不转睛的,近于孩子般的惊奇神气。

更有意思的是,在最中央的地方,紧挨着基督身边挤着三只怪兽,也许该说是神兽吧,尺寸做得几乎比旁边的圣徒形象都要大,我们看几只兽头,可不就是比基督身边那几个门徒的脑袋都大么。这种动物形象出现,而且还放那么主要的位置,流露出的是蛮族习性的强大,他们显然还放不下动物图腾的传统。

我们只要看中世纪国王往往称自己“狮心理查”(英国国王理查一世,Richard the Lionheart 1157-1199年),或者“狮子亨利”(亨利三世,12世纪德国的强权人物,Heinrich der Lowe  1129-1195年),更别说有许多骑士或郡主用动物作为旗帜和纹章上的图案了,就不难知道,蛮族战士虽然已经接受了新的文明,但他们自己的传统文化元素依然强大。因此中世纪的北方工匠会照了自己的心意毫不迟疑地在上帝的宝座边放上动物,连基督的使徒都被它们挤得往后靠。

中世纪的工匠就是这样,把人随意拉长或者随意扭转,然后把怪兽啊,几何线条啊,毫无违和感地和人编织在一起,体现了蛮族的那种突破定规,不受压制和约束的豪迈生命力。

如果我们再移步去看法国苏亚克教堂(Sainte Marie de Souillac ,1101-1133),那里的雕刻大概该算得上是迄今为止在西欧创造的最怪诞,最恐怖的艺术作品之一了。

法国苏亚克教堂的雕刻造型,其一

其中有狼头人身像,有长着魔鬼一样鸟嘴的大鸟,人首蛇身的怪物,滑稽的猴子,还有萎缩或拉长变形的人形,那些奇形怪状的造型把凶狠、挣扎和恐惧表现得活灵活现,令人胆战心惊 。

法国苏亚克教堂的雕刻造型,其二

 就因为这些雕刻做得那么生动刺激,乃至被12世纪西欧当时最有权威最严肃正统的牧师圣博纳德(St. Bernard of Clairvaux 1090-1153)批评说:

“在这个修道院, 那些荒谬的畸形是怎么回事,是奇形怪状的完美形式,还是完美形式的奇形怪状?那些肮脏的猴子、那些凶猛的狮子、那些畸形的怪物、那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你在那儿会看到有着蛇尾的动物,有着羊头的鱼……

总之,所有的方面都显得非常丰富和令人惊奇,那些多变的形式结果是让人去阅读大理石比阅读手稿更加开心,你可以呆上一整天一件一件去欣赏那些东西,而不会是对神圣性的沉思。”

他的批评在我们听来几乎如同赞美,对不对?他等于用文字生动地描述了一遍中世纪的雕刻家创造的一个“非常丰富和令人惊奇”的世界。

动人的面容:写实的自然主义再现

然而,这种装饰教堂的雕塑方式,再过了50年,又迅速变化了,变得往自然主义的方向发展了。那种改变先出现在人物的脸部,我们上一讲提到的沙特尔教堂(Chartres Cathedral 1145-1170年)它的主要入口处有一排人像立柱非常有名,即使那一排人像柱身体依然是变形的拉长的,但脸部的刻画已经叫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史家大为赞赏了。

沙特尔教堂的人像立柱

它们看上去非但已经没有中世纪人物的怪相,反而具有如希腊似的宁静、克制、典雅, 尤其是那位女性脸上那种自然的微笑,实在相当动人,要记得这可是中世纪啊。

说来比较有趣的一点是,我们是否还能记得,在古希腊,他们的雕塑是先让身体获得生动的生命感,脸部的生动性可以说发展得很晚,是到了罗马时期,雕塑的脸部才注入个性,显得生动起来。

在中世纪的情况却是相反的,他们的雕塑是脸部比身体的部分先获得生命感,沙特尔教堂的人像立柱, 那个被称为国王和王后的立柱上的脸庞,让人感到似乎是照具体的某个人而塑造的。

说真的,越多看一些13世纪之后哥特教堂上的雕塑造型,就越会觉得,那些蛮族战士的血液仿佛开始被稀释了,中和了。至少在造型上看,我们是可以这么说的。我们看巴黎圣母院的门口的浮雕,你们大概多少就会同意这个说法。门楣最上方的耶稣基督,一扫我们前面提到的穆瓦萨克教堂门楣雕刻的蛮族造型风格。

巴黎圣母院的门口的浮雕

在这里人体的比例完全正确,身上的衣褶跟希腊罗马雕塑上的处理几乎一样,他旁边的那些天使或圣徒形象也都比例准确,动作自然。而且在上面既看不到动物,也没有了抽象的线条纹饰,好像这些做作品的工匠到希腊罗马那里去培训班上过课了。

尤其是我们来看巴黎圣母院内有的一个作于1260年的亚当石雕,形体的准确,姿势的自然,会让我们不敢相信那是中世纪雕刻家做下的。

巴黎圣母院的亚当石雕

从这些雕塑作品看,说他们是文艺复兴的先行者完全当之无愧,可是艺术史却不是这么编写的,历史学家让文艺复兴的全部剧情都留给意大利人去上演,而他们也的确上演得轰轰烈烈。

然而我们可别说这是偏心眼儿,事情在本质上的确是: 中世纪后期哥特式教堂出现的这类自然主义的写实风格,在很多情况下往往是个别匠人自己才能的流露,人们接受它们,如同接受不同人的笔迹一般,它并没有成为一个全社会的审美标准。

就在这种动人的写实形象出现时,属于中世纪的其他造型还大量存在。就是巴黎圣母院本身,在这个教堂的其他部分,照样有浓浓中世纪气息的魔鬼和怪兽造型,与这些写实的雕塑形象并存在同一个教堂上。

即使是雨果以《巴黎圣母院》为题的著名长篇小说,写的也完全是中世纪的人、中世纪的风俗、中世纪的传奇、中世纪的价值。中世纪还没有过去,必须要等意大利艺术家们从根基上彻底改变造型的样式,而那种改变被做成全社会艺术家的共同事业,才迎来了艺术造型上真正的改朝换代。 而这种根本性改变和全社会共同一致的追求,是哥特式时期所没有的。

另外值得指出的是,雕塑上的出现写实倾向的自然主义风格比较容易做到,因为雕塑家不必要去解决透视的问题,也不必解决光线阴影在平面上塑造立体感的问题,他们只要关注形体的准确这一项就可以了。而在绘画上要实现写实,难度远比雕塑要大得多,如果我们去看在同时代出现的绘画,造型的语言还全留在中世纪的风格中——平面的,甚至带装饰性的,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中世纪还没有过去。

我们在下一讲会继续把中世纪的美学追求通过绘画作进一步说明,让我们看到中世纪究竟喜欢什么,看重什么——通过中世纪人根本性喜好,再去把握中世纪的艺术特征会比较容易。

不过,任何一个时代的形象,就会是那个时代的镜子。13世纪的哥特教堂上写实风格的雕塑,还是让我们能看出:那些具有动人微笑的面容,生动自然的身体,反映出欧洲到了13世纪,的确对人的自觉在渐渐抬头。当下一个世纪文艺复兴开始席卷欧洲地面时,那些就构成了它的大众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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