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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六十三回(下):恶之花

 城北十五里666 2020-03-02

“精读红楼”第六十三回(下):恶之花

作者

川楝子

繁花开尽了,就是夏天。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第二日,你以为什么都没有变,其实季节已在不知不觉中更迭。昨夜的最后一盏酒饮尽,就是夏天。

春天是爱,是暖,是希望,而夏天呢,却是春的终结。

芍药花还在开,宝玉还在和女孩子们顽笑。宁国府的侍妾,“青年姣憨女子”,她们天真憨直有如湘云香菱,所以才能玩到一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年轻的女孩子,总能几句话就成了闺蜜。但她们来自宁国府,那个只有门前石狮子干净的府邸。这就是她们的原罪,不像香菱,同样是好色之人的侍妾,香菱有机会得到宝钗的庇护,蒙受大观园的精华,加上天生的一点灵性,还能有万事不问一心学诗的好日子。而配凤偕鸾呢,她们只是男人的玩物,容色俏丽,能歌善舞,在宴会上吹箫唱曲,做做贾珍与尤氏间的传话筒。连她们成双成对的名字,都有颠鸾倒凤的意味。

作者说她们“姣憨”,这两个字也是深可玩味的。都是姣憨动人,她们和湘云、香菱、芳官到底已经不同,她们年龄尚轻,已经风月,那点姣憨的动人,恐怕也是供男人欣赏的。所以,她们和宝玉也有交集,但永远不会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或者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只有彼此心中无邪,才能有这样的故事,而偕鸾和配凤,已经彻底沾染了男人的气味,甚至把情色的笑话讲进了大观园。情是春天的花,而欲望已经结成了诱人的浆果。

大观园并非净土。它用着宁国府会芳园引来的活水,也终有一日开出恶之花。这个春天险些被夏吞噬,早就为罪恶铺陈了沃土。恶之花的种子在这一回中播种,用一年的时间悄无声野蛮生长。一年之后,大胆的情侣会在这座用于省亲的园子里偷情,绣着春意的香囊大白天留在山子石上。

成人世界的不堪刚刚进入大观园,另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贾敬去世。

“精读红楼”第六十三回(下):恶之花

与“群芳”相对的是“独艳”,群芳夜宴没有她的份,可贾敬去世的消息骤然传来,却只有尤氏独自操持。一枝独艳不是春,尤氏理丧一节不过短短六七百字。作者行文有繁有简,在本回中于生日之盛宴上笔墨细致,于丧事的处理便有所简洁;而从全书来看,同为正五品职位的丧仪,凤姐协理宁国府一节浓墨重彩,便在尤氏理亲丧上淡淡写过。

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小家小户,办丧事都有规程。管家奶奶若是没有经过大型红白喜事,便不算真正受过考验,所以凤姐要借秦氏的丧事大展身手,才好彻底服众。尤氏执掌宁府多年,在相对简单的权力结构下,她办一场丧事算不得难。贾敬去世,她是孝媳,这场仪式总要落到她身上。

关键是贾敬死得意外。寻常的生老病死,家人都早早有数,无论物料还是心理上都有了准备。可贾敬一则常年不在家,总在城外和道士们胡羼,“道不道,俗不俗”,家人并不熟知他的情况;二则,素无疾病却突然去世,死得蹊跷,丧事该怎么办?

尤氏出手很果决——锁了玄真观所有道士,即刻出城,请太医看视查了死因。她有自己的判断,贾敬之死必与修道有关,但她不做裁决,只锁了人等贾珍来问。即便太医与道士的话相合,贾敬的确是服丹药而死,她也没有放了道士们。怎么死的,她已经知道了,贾珍这个亲儿子要有个追问的出口,便把这群不算完全无辜的道士留给贾珍,尤氏自己只负责料理了身后事便罢。于是便按照治丧的步骤,叫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开丧破孝,做起道场。

一切都井井有条,除了她把母亲妹妹接了来看家。

恶之花先在宁府盛放了。

箕裘颓堕皆从敬,造衅开端实在宁。

贾敬之死,有更重要的叙事意义。

要经历什么,才能从这一个兵荒马乱的春天,过渡到下一个金风肃杀的秋?丫鬟婆子们的斗争兴不起这样的风浪,真正的自杀自灭,必须是家族内部礼乐的衰亡。

作者不得不让尤氏姐妹这一对尤物出场,只有当她们的青春在虚饰的繁华与爱恋中迷失,少女的纯洁被这个家族教养的黑洞吞噬,读者才能真正相信,一切都是必然。当贵族的气度都已不保,大厦的倾倒已经推向了倒计时。

而这正仰仗着贾敬的死亡。

如非他的死,尤氏姐妹不得长住宁府看家,成为贾珍贾琏贾蓉们虎视眈眈又触手可及的对象。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在嘴边又尚有距离的猎物,才最有滋味、最可期待。近在咫尺啊,怎么能忍住不去撩拨挑逗?尤氏治丧诸般事宜,贾珍只是一一听过,惟有听到将二尤姐妹接来,先是贾蓉“一笑”,贾珍便道“妥当”。这诡秘的一笑啊,就像如今一句“你懂的”,非此中人不能懂也。

前文之中,读者只是看到贾珍蓄养一干姬妾,贾琏习惯性偷情,看得惯了,好像和贾母一样,只是叹一句“年轻,馋嘴猫似的”。那个时代对男人宽容,可是色欲一旦发狂,可以挣脱一切约束。二尤的故事里,在色欲的驱使下,宁国府的男人都只为自己考虑。贾蓉怂恿贾琏娶二姐做外室,不过是为了他自己好方便厮混;贾珍能同意这桩婚事,只是好打发了二姐;而对于三姐呢,他只有确认了自己无法驾驭这性烈如火的女子,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丢开手。

这还只是好色。可贾敬的死,为这玫瑰色的色欲加上一层漆黑的背景。

上一个镜头,贾珍贾蓉父子“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若不是有路上那诡秘的一笑,我们几乎要以为这两人是多么真情实感悲痛欲绝。

然而下一个镜头,就是贾蓉和二尤姐妹调笑,舔着二姐吐在脸上的砂仁,抱着丫鬟们亲嘴。是啊,贾珍父子“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若目不视物,怎能见到这样两个尤物;若耳不闻声,怎能和这两位美人调笑。

“精读红楼”第六十三回(下):恶之花

贾敬死了。贾珍摆脱了那最后一点聊胜于无的约束,彻底成为了宁国府的老大。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之时,还只是说贾珍“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谁管他读不读书,一味高乐也已不能满足,当现有的声色犬马无法满足他的欲望,便只有更刺激的方式。比如兄弟父子聚麀,比如企图驾驭自己不能驾驭的尤三姐,比如在父亲的丧期纵情声色。长期沉溺在欲望里,整个人已麻木,只有更深的刺激才能打动他。他可以把宁国府翻过来,再也无人管他。

恶之花早在贾敬还活着时就深深扎根。

他是第一代宁国公的孙子,也考了进士,却不曾入朝,到死也是白衣无功于国。他一生好道,不愿搅进世俗纷扰,却在死后被追赐了个五品之职。

他把爵位给了儿子,自己跑到城外和道士胡羼。于家,他一心撒手,连生日也不回家过,只想远离红尘。他年轻时被他的父亲如同审贼一般教训,后来却彻底放弃了对家庭的责任,是另一个版本的离家出走。

箕裘颓堕皆从敬,他什么也没有做,但他的罪恶正是什么都没有做。承担不了责任,便是他最大的罪过。他不要家庭,不图入仕,毕生所求只是个人的长生不老。

无人修剪维护的园林,恶之花疯了一般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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