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之诚文史札记》 文︱胡文辉 一是骂前人的:
一是骂同时人:
此读之皆不禁失笑。指王定安是“丑女弄姿,其丑弥甚”,等于破口大骂,在今日更涉嫌“性别歧视”兼“容貌歧视”;至于指信从熊十力者为“水母无目,戴虾为目”,在老派文人来说也是极重的话,几近乎俗语“瞎了你的狗眼”之类。老辈之刻薄,一致于此! 话说“丑女弄姿”之言,当然不烦解说,而“水母无目”之言,则稍为复杂,是有关古代博物学的一个特殊典故。据《太平御览》卷九四三水母条所引,西晋张华《博物志》曰:“……无头目,所处则众虾附之,随其东西南北。”又唐刘恂《岭表录异》曰:“……腹下有物如悬絮,俗谓之足,而无口眼。常有数十虾寄腹下咂食,其涎浮泛水上,捕者或遇之,即欻然而没,乃是虾有所见耳。”此外,郭璞《江赋》云:“水母目虾。”《文选》李善注引《南越志》:“海岸间颇有水母……无耳目,故不知避人。常有虾依随之,虾见人则惊,此物亦随之而没。”《五灯会元》卷十三:“帝曰:‘大师大德为甚么总看经?’师曰:‘水母元无眼,求食须赖虾。’”明屠本畯《闽中海错疏》卷中水母条:“……无头目处所,不知避人,随其东西。以虾为目,无虾则浮沉不常。”简单说,是古人观察到水母无眼,而又多与虾共生,就猜测水母是借了虾的眼来视物。这自是属于中国早期博物学家的想当然,而后人在自然知识上不能辩证,遂以讹传讹,引为典实了。 总之,就因为邓之诚的毒舌,我不期然地关注到“水母无目”之类的话头。此后见到两例,并录于此,以供谈助。 民国时广东南海有位潘敬,不知何许人,曾留学法国,著有札记体的《樵山杂著》《樵山续著》。偶得其书,检出一则:
柳宗元有《渔翁》诗,系其名作,诗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关于此诗,有一文坛公案,章士钊曾作驳论: 柳诗《渔翁》一首,诸家公认之绝唱也。刘大櫆选诗,妄将末两句削去,以之列入七绝一类。注云:
阮、刘二氏擅改大诗人的名作,虽出于明清间论诗选诗的习气,仍是该骂的;而章士钊作为柳的辩护士,回护之心尤切,其以“水母目虾”斥之,也是应有之怒。 近代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素以批评同行著称,他自己称之曰“文雅的树敌艺术”;而吾国吾民以“水母无目”这样的典故来骂人,足可当“文雅的树敌艺术”而有余了。 不过,还要多余地说明一下:“水母无目”之言毕竟只是古典,自不能以现代知识来衡量。偶尔看过日本NHK的科普片《生命大跃进》,第一回是关于眼睛的诞生,片中说到:照近期的探究,水母的伞状体边缘处有白点,白点旁有一抹黑色的月牙形痕迹,其作用是感应明暗,可视为原始形态的眼睛——水母实为最早形成视觉且生存至今的动物!易言之,水母不可简单地谓之无目,且其目还可以算作我辈之目的远祖呢。惜乎邓之诚辈已不及知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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