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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艺》和《文坛茶话图》

 芸斋窗下 2020-03-03


《六艺》,1936年2月15日在上海创刊,月刊,十六开本。4月15日,第三期出版后停刊。高明、姚苏凤、叶灵凤、穆时英、刘呐鸥编辑,六艺社发行。发行人姚苏凤(1905-1974),原名姚赓夔,笔名苏凤,江苏苏州人。曾任明星电影公司宣传科长、上海《晨报》《每日电影》副刊主编。

“六艺”的古义指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杂志则为文学、戏剧、电影、音乐、绘画、雕塑诸类。艺术评论、艺术理论的译介是《六艺》的重点。

创刊号的《一九三五年中国艺坛回顾》特辑有《一九三五年中国文坛的倾向流派与人物》(江兼霞)、《胡蝶论》(姚苏凤)、《一年来戏剧之趋势》(培良)、《谈画》(庞薰琹)、《三五年的中国漫画艺术》(王敦庆)五篇文章,除《胡蝶论》是从影星展开议论之外,其余四篇分别论述文学、戏剧、绘画、漫画等门类在过去一年的走向,从个人视角做出评价。

王敦庆的《三五年的中国漫画艺术》指出:1935年中国漫画“制作的数量已超过远东任何一个国家的收获,理论和技巧也毫无怀疑地在直冲猛进和争奇斗艳”,集过去十余年的努力也难打破本年度的纪录。究其原因,作者认为一是漫画家人才辈出,一是社会需要。作者对当时几家重要的漫画刊物一一评述:《时代漫画》在这个倒行逆施的时代和“屋漏偏遭连夜(阴)雨,破船更遇打头风”的国家里,它还能和真理、良知、乐趣、批评和嘲笑的儿女们结伴,既不左顾也未右盼地在远东独步,不管它在爬、在滚、在走、在跑,刚刚做过了两周岁诞辰。编辑鲁少飞,“一个勤读不倦的忠实的努力的青年”。《独立漫画》是“富有精神新型式的漫画刊物”,“编排之美丽和画面之考究是为任何漫画杂志所羡赞的”。编辑张光宇为人极其谦恭,是上海漫画界的领袖人物。《中国漫画》很像初期的《时代漫画》,“关于两性的、色情的青春漫画似乎分量太重”。编辑朱金楼在中国漫画坛上虽无鼎鼎的大名,他是受过相当的西画训练的勇敢的青年。《漫画和生活》就是《漫画生活》的化身,“以反帝和同情于劳苦大众的意识为号召,介绍外国的反战漫画很努力”,“其作家大半都是不常在别种漫画刊物投稿的一群新人物,的确是一种有主张的别树旗帜的漫画刊物。编辑是思想很前进的张谔。发行人是中国唯一的决不承认是左翼漫画家的黄士英‘同志’?”评论观点鲜明,笔调幽默。王敦庆(1899-1990),字梦兰,笔名王一榴。浙江嘉兴人。1923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1930年3月参加“左联”。他是当时很活跃的漫画家和漫画活动家。

《六艺》编排装帧极富美感。每期的四页画页分别是《六艺文坛》《六艺银幕》《六艺舞台》《六艺画苑》,以摄影或绘画作品反映世界文学、电影、戏剧、绘画的动态,铜版纸印刷。创刊号的《诗与画》专栏,玲君、陈江帆的五篇诗作,每篇都配有插图,巧思妙构,点染诗意。插图作者张光宇、胡考、陆志庠、张正宇、张英超,无一不是名冠海上画坛的漫画大家。禾金的小说《蝴蝶样》表现日本反战者的故事,苦雨凄风,人生悲凉。女画家梁白波绘制的插图,不求图式配合,而着力在探求新潮,突出象征意味和抽象情趣,意象怪异而优美。

《六艺》创刊号最引人注目的是漫画《文坛茶话图》,作者鲁少飞。画页为浅米黄色道林纸印制,插于杂志内文中间,相当于两页的篇幅,画面净高21.5厘米,宽30厘米。画下的说明全文如下:

大概不是南京的文艺俱乐部吧,墙上挂的世界作家肖像,不是罗曼·罗兰,而是文坛上时髦的高尔基同志和袁中郎先生。茶话席上,坐在主人地位的是著名的孟尝君邵洵美,左面似乎是茅盾,右面毫无问题的是郁达夫。林语堂口衔雪茄烟,介在《论语》大将老舍与达夫之间。张资平似乎永远是三角恋爱小说家,你看他,左面(是)冰心女士,右面是白薇小姐。洪深教授一本正经,也许是在想电影剧本。傅东华昏昏欲睡,又好像在偷听什么。也许是的,你看,后面鲁迅不是和巴金正在谈论文化生活出版计划吗?知堂老人道貌举(岸)然,一旁坐着的郑振铎也似乎搭起架子、假充正经。沈从文回过头来,专等拍照。第三种人杜衡和张天翼、鲁彦成了酒友,大喝五茄皮。最右面,捧着茶杯的是施蛰存,隔座的背影,大概是凌叔华女士。立着的是现代主义的徐霞村、穆时英、刘呐鸥三位大师。手不离书的叶灵凤似乎在挽留高明,满面怒气的高老师,也许是看见有鲁迅在座,要拂袖而去吧?最上面,推门进来的是田大哥,口里好像在说:“对不起,有点不得已的原因,我来迟了!”露着半面的像是神秘的丁玲女士。其余的,还未到公开时期,恕我不说了。左面墻上的照片,是我们的先贤,计开刘半农博士、徐志摩诗哲、蒋光慈同志、彭家煌先生。

这段文字也署名“少飞”。

目录页更有三行文字:特制文坛漫画

文坛茶话图

鲁少飞作。字号不一,字体不同,格外醒目。


鲁少飞,中国漫画史上一位卓有成就的漫画家和编辑家。1903年生于上海,自幼随当民间画师的父亲习画。1920年曾在商务印书馆当绘图生。后到上海美专学习,因无力缴费辍学。1924年曾在奉天(今沈阳)美专当西画教员,后有《北游漫画》出版。1927年在南京国民革命军中创作宣传画,回上海后参与发起“漫画会”,与张光宇等合办中国美术刊行社,出版《上海漫画》。1934年主编《时代漫画》。

《文坛茶话图》描绘了当时二三十位作家正参加一次茶会的情景,这自然是画家的想象和虚构,并非实有其事。不过,一幅画汇集了当时的文坛名流,形象惟妙惟肖,确也幽默有趣。

不过,反响也很及时。1936年5月,《六艺》出版三个月,北平创刊的《每月文学》第一期上有署名“雪野”的《读<六艺>偶得》。文章揭露《一九三五年中国文坛的倾向流派与人物》的作者江兼霞为杜衡的化名,讥刺杜衡在文中的自吹自擂。同时指出,《文坛茶话图》漫画及文字中说郑振铎“假充正经”、傅东华“好像在偷听什么”,却尊称徐霞村等为“大师”,高明“老师”看见鲁迅在座要拂袖而去,叶灵凤“手不离书”,一贬一褒,立见态度。这与杜衡文中称“现代一群”是“目前最流行、给予最大的影响,而且不断的努力着的”作家群,称《文饭小品》是“最严肃的刊物”,称他自己的长篇小说《叛徒》是“三五年度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如出一辙。文中点名鲁少飞的《文坛茶话图》是“受了嗾使专门攻击异己”而画。作者说:“小孩子在墙上用白灰画忘八,在画上注明他要骂的人的姓名。这不能叫做漫画。”《文坛茶话图》“与孩子的白灰画虽然工细不同,其意义是一样的”。《每月文学》是由王余杞编辑的左翼刊物,自然为左翼作家发声。杜衡文中说的“现代一群”,指《现代》的编者施蛰存和《六艺》的编者等作家群体,与左翼作家观点素有不合。《六艺》出版之后,有人称他们为“六艺派”。(温梓川:《三个一夜成名的青年作家》)但漫画家鲁少飞并不属于“现代一群”。雪野的论断缺乏证据,未免离谱。

如果联系当时上海的邵洵美沙龙,《文坛茶话图》的出现就可以理解了。30年代的邵洵美是诗人、翻译家,也是出版家。他傾力从事文化事业,出资办了金屋书店、新月书店、时代图书公司,出版《论语》和《时代漫画》。经常出入邵府沙龙的成员就有三十余人,其中不少是文艺期刊的编辑,鲁少飞和他的朋友张光宇三兄弟都是沙龙的常客。文友聚会长谈之后,沙龙还有清茶、咖啡、西点或鸡丝煨面招待。邵洵美的交际网络和雄厚的出版资源更为这些艺术家提供了平台。漫画家画了幅作家群像,画面中邵洵美居于主人的地位,说明中称他为“著名的孟尝君”,这一切似乎都不令人感到突然。

1991年,《文坛茶话图》面世五十五年,《文汇读书周报》重刊了这幅漫画。

意想不到的是,重刊却引出了一个大问题。

季小波写了《谁画了<文坛茶话图>》,指出鲁少飞不是《文坛茶话图》的作者。季小波(1901-1997),江苏常熟人,老漫画家。他在文中说:“我和鲁老初见于上海‘晨光艺术会’,该会是后于‘天马会’的上海西洋画研究团体。之后,又共同组织‘漫画会’,再后,在上海《申报》的长篇漫画组成为同事。他的《北游漫画》是我编的,还和他办了‘漫画函授部’,因此可以说我熟知鲁老。30年代,在文艺刊物《六艺》上,登有一幅《文坛茶话图》,署名鲁少飞。但实际上并不是鲁少飞画的。”他进而分析:“根据画的笔迹,是可以判明真假的。我用放大镜仔细对照了《六艺》创刊号的锌版图,我认为线条是生硬的,从画的人体动态看,此画也是缺少根底的。有几位名作家的动态是既无神韵,更谈不到生气,如在此画的左下方所绘的两位那样,他们回顾时的头部,几乎离了颈部,好像被移装在肩上一般。鲁少飞有天赋,在‘晨光艺术会’画了多年人体素描,会出现如此笑话么?当然不可能。此画显然是另有人在开鲁少飞的玩笑。”季小波的说法尚可以讨论,关键是鲁少飞自己这时也否认是这幅漫画的作者,他在重新见到《文坛茶话图》时表示“线条像我”,但是又说“记不起来了”。

施蛰存则明确肯定《文坛茶话图》和说明文字都出于鲁少飞的手笔。他是漫画中的人物之一,当年与《六艺》的几位编者都是很好的朋友。他说,这幅漫画重刊后,有人来问我:“画得像不像?”我说:“都像,连各人的神气都表现出来了。只有一个人不像,那是彭家煌。”施蛰存对鲁少飞的态度感到惊讶,专门写了《鲁少飞的心境》一文。他认为鲁少飞否认的原因在于“这幅画以邵洵美为主人,坐在主位上”,而1949年后邵洵美在政治运动中屡受打击。鲁在有意规避。施蛰存说:“鲁少飞画一幅以邵洵美为主的《茶话图》,也不会受到邵洵美的玷辱,我很不理解鲁少飞为什么要否认这幅画。邵洵美门下‘食客’虽多,至少鲁迅、周作人、洪深总没有在邵家吃过一顿饭,当时他们见到这幅画,都没有表示反感,因为大家知道漫画的艺术处理有此一格。”施蛰存称“鲁少飞不得不承认这幅画的‘线条像我’,却又推说‘记不起来了’”,这是一种“拒不出土的心境”。他的看法是:“好像今天的鲁少飞,还怕沾染邵洵美这个‘纨绔公子’的病毒细菌,他像倪云林一样地有洁癖,非要掸掉身上的一些灰尘不可。”

鲁少飞记不清了,他让访问者去问他的朋友、同是漫画家的叶浅予。叶浅予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当时我在南京,所以关于这幅画的事一点也不知道,不过从画风上看,像是鲁少飞画的,画得很写实;但在我的印象中,鲁少飞似乎没有画过这么复杂的人物构图。”叶浅予排除了张光宇三兄弟是此画的作者,他认为汪子美有可能。(谢其章:《鲁少飞画过<文坛茶话图>吗?》)实际上,汪子美也没有这种可能。汪子美擅长漫画人物群像,《漫画界重阳登高图》《全国运动会“电影演员组”全体游泳选手》等,运笔流畅,突出人物面部特征和表情并加以艺术化处理,自有不同于《文坛茶话图》的风格神韵。这且不说,关键在于他和邵洵美的交谊,远不像鲁少飞那样熟悉。《六艺》创刊号出版之前,1935年第五期《独立画报》的封面是汪子美的漫画《诗人游地狱》。画家讥讽在炸弹满空、河水漫野、人们浴血挣扎的时候,依然陶醉于闲适小品的诗人。这诗人正是邵洵美。

风剥雨蚀近一个甲子过去,今人如何评论《文坛茶话图》?

作家姜德明说:“漫画无伤大雅,对作家们并无恶意,基本上没有对个人进行攻击。当然,漫画家对人物的褒贬还是有的,亦难避免个人的偏好。”他认为,说明文字中有关鲁迅、巴金、茅盾、洪深、郁达夫、施蛰存、叶灵凤等都是客观描绘。丁玲、田汉未能进屋,是因为当时都被国民党软禁在南京。墙上挂着高尔基和袁中郎的画像,反映了当时左翼文艺的活跃和周作人、林语堂提倡明末小品的实际状况。姜德明也指出文中未必准确之处:“如说老舍是林语堂主办的《论语》杂志的积极投稿者,估计无人反对,现在却说他是《论语》的‘大将’则欠妥,因为老舍并不是发起人之一或参加编务工作的决策者。又如讲张资平坐在冰心和白薇两位女士的中间,即说他‘似乎永远是三角恋爱小说家’,这种玩笑开得离题甚远,也不严肃。”“尤其是坐在主人地位的邵洵美更是不伦不类。”(《关于<文坛茶话图>》)

学者费冬梅写道:“这幅漫画涉及30年代文坛二三十位作家,有左翼、社会写实派、浪漫抒情派、新感觉派、现代派、唯美派、‘第三种人’等,一向不睦的鲁迅与邵洵美也在画面上意外‘相逢’,而尤让人惊讶的是,邵洵美竟然坐在主人的位置。或许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文坛聚会很难出现,而鲁少飞对邵洵美的褒誉(“坐在主人地位的是著名的孟尝君”),也或许和他们二人当时的身份有关(邵洵美是鲁少飞的老板),也许跟邵洵美的财富有关,总之这幅画难说不藏有鲁少飞的‘拍马’意图,但这幅画反映的情境却也一定程度上折射出30年代的文坛实况。邵洵美其时自然不能在文学成就上端居首席,但作为文坛的交际领袖以及买单人的孟尝君形象却已经深入人心。”(《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生产》)

七七事变后,鲁少飞投入抗日救亡洪流,在上海、广州主编抗战漫画刊物。后辗转西北,在新疆曾被军阀盛世才囚禁。1949年以后,他一直在美术编辑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工作。20世纪70年代退休在家,足不出户,仅以书法自娱。1995年去世。研究者称,“从一位风流倜傥的艺术才俊到如一尊弥勒佛般的慈容,人间沧桑仿佛如尘土一般卷着而去,只有心静如水,才能笑看云卷云舒和花开花落。”“从他拒不出土大隐于市的品性,窥视到一位文化名人内心崇高的人格境界。”(李超德:《拒绝出土的鲁少飞》)这不妨看作是对《文坛茶话图》作者之谜的又一种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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