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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那里的那个人

 骑驴看史聊生活 2020-03-03

至三年级的寒假起,那位姓贾的老师就要求我们在假期里抄十副春联,内容不能重复,字迹不能太潦草,而且还要背会。开学检查寒假作业时,他会不定时期抽查,背不上来的同学就罚抄他所抽到的春联一百遍,迫于他这种苛刻到变态的要求,对于这项作业我一直都完成得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惯性使然,至我有记忆起就很不喜欢贴春联,我总觉得这个工作不应该是我来做的,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欣赏者,事实上,在我们家我也的的确确只能做个欣赏者,因为我们家一直有个特别喜欢贴春联且喜欢过年的人,我爸。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每到过年的那几天,从我妈嘴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就没见过你这么喜欢过年的,他听完之后往往都是嘿嘿一笑,年就是要用来忙的,不忙哪里还有年味?我妈笑笑不再搭理他,时隔多年,我还是常常能想起那个情景,我想,我妈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因为他虽然一直不善言辞又不会表达爱意,但对她是真的极为疼惜。

他好像是真的很爱过年,总是在离大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就把春联买回来了,乡下的集市并不大,他又是个极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摆到台面上的人,总是春联刚一到手,就忍不住地遇上一个熟人就打开来看看,然后讲一讲他买那副春联的感触,有的熟人为了不驳他的面子,就很和气地夸奖一番;碰上个对春联也很喜欢的,就会站在那里与他聊上一番;也会有那种对春联不冷不热的人,那样便会极为冷淡地回他一句,不就是个春联嘛,你买这么早干嘛。乡下人说话的声音总是又粗糙又响亮,他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心情好的时候就跟人家争论一番,言语犀利得不给人家留一点面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常会直接甩给人家一句你懂个屁!

在我们家贴春联是个在整个大年乃至整个腊月里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村里贴春联的习俗是年三十吃完午饭后,我年纪还小的那几年里,大家都还挺墨守成规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上午就贴好了,即使家里有再大的事,大家也会把贴春联的时间空出来。后来也不知道谁先带的头,说都什么年代了,大家还守那些老规矩,于是渐渐渐的人们不再守那个老规矩了,想什么时候贴就什么贴。我妈是个挺喜欢随波逐流的人,见大家都贴起春联来了,她便也提醒他说,我们家也贴上吧。可是他坚决不同意,仍旧是坚持按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和时间,我小时候常看着他想,真是个不懂得变通的老顽固,亏还念了那么多年的书。

现在距那些往事已经有九年的时间了,可是我却不得不说,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能把贴春联当成一个很隆重的事来做的人。往昔的那些年里,年三十他吃完午饭后就开始把春联都摆在书桌上,一副副地分开,即使早就分好了哪一副是贴在大门的,哪一副是贴在客厅的,正式贴的时候他还是会慎重地看上一遍,在他的认知里,如果春联贴得不好,或是错了,那这家人肯定会被别人笑话的,他不想做那样的人,所以在年三十的这个下午,我和弟弟妹妹往往就什么也不能做,因为他所认为的大事,我们也都必须得以同等的心态去对待。

他对贴春联有一种别样的固执和坚持,每一副都要贴得周周正正的不说,还一定都要它们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故每每那个下午在我们家能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歪了吗歪了吗?正了吗正了吗?好看吗好看吗?

付出的辛苦都是会有回报的,大年初一的这一天,全村人议论的关于春联的话题最多的一定就是我们家的,就连那些小屁孩也都会指着我们家大门上漂亮周正的春联跟大人说,妈妈,咱们明年也要买这么好看的。

一直到我十九岁,我们家的春联都是火红的,喜庆的,人人见了都会夸上一两句。可是,在那一年里,一份体检报告击垮了他,我从来不知道,在他那么壮实又年轻的身体里竟隐藏了那么深毒的癌细胞。那是人间四月天,万物复苏的美好时节里,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常常望着满院子的春光和那些已经有些褪了色的红色春联说,怕是明年就要换成素色的了,我要是不在了,你们贴春联的时候可不能敷衍又随便啊,不然我在那边看到了会很生气的。

那一年我十九岁,他四十二岁,他的生命永远终止在了四月的某一天里,那天清晨他在意识还没有沉睡之前,将泪流满面的弟弟妹妹和我叫到床塌前说,过年的时候不要太想爸爸,不管以后爸爸去了哪里,在大年的那一天,我都将与你们同在。那一年,妹妹十七岁,弟弟十五岁。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刚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时,曾在大年的那一天带着弟弟妹妹在村子里闲逛,走到一户人家时,六岁的弟弟指着那家的春联问我,姐姐,为什么他家的春联是紫色的?我们家的春联是红色的?我告诉还很年幼的弟弟说,那是因为他们家有亲人去世了,为了纪念他,就要贴紫色的春联。六岁的弟弟紧接着问,姐姐,那我们家也会贴紫色的春联吗?那天我想了很久,又和妹妹嘀咕了半天才跟他说,会的,有一天我们家也会贴紫色的春联。弟弟听了想了想又问我,是不是等奶奶死了我们家就会贴紫色的春联?我和妹妹都冲他点头夸他聪明,万万没想到的是,还很年轻又那么热爱生活的爸爸才是让我们家最先贴紫色春联的那一个。

那是二零一零年,我这一生中度过的最痛苦的一个大年,正值青春期的弟弟担起了家里贴春联的大任,当看到还年幼的他在凌乱的风中一副副地贴紫色的春联时,我的眼泪像是决堤般的洪水一样往外流,泪眼朦胧里我仿佛看到他亲切地冲我笑着问,歪了吗歪了吗?正了吗正了吗?好看吗好看吗?

十九年的光阴里,那个一直在那里的那个人,突然的就不见了,九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不过没关系,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他现在所在的地方相遇,到时候我会告诉他,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念他,我们一直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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