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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否

 古风沐沐 2020-03-06

前言

越国长秋十三年,三月初三。

“殿下,陛下今晨派人传话,说去了凤鸣山围猎,是以,这几日内宫诸事还要劳烦殿下了。

小内监侍立在一旁做着报告,皇后柳氏梳洗一番后,缓缓掀开帘幕,“知道了。

长帝自元和二十二年登基以来,大刀阔斧改革政体,快准狠地拔除不少太祖时开国功勋后人,又效仿北方姚国,开设太学,设立选廉制度,这样的一位帝王,终其一生唯一个爱好——围猎凤鸣山。

凤鸣山上没什么林子,更无甚的珍禽猛兽,长秋帝偏每年要去上个三五回,世人好奇极了其乐趣所在。

皇后柳氏抿了口茶,心下道: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柳氏是元和二十年嫁入东宫的,这场姻缘全然是个意外。

元和二十年的端阳节,柳氏借了身有诰命的母亲的光,入宫晋见皇后,恰巧太子的乳母也在宫里陪皇后说话,柳氏一进殿,那乳母就停了眼。皇后忙询问是怎么了,乳母冲着柳氏摆摆手就道:“这位姑娘温温柔柔的模样,倒有些从前太子元妃张氏的影子。

张氏是太子当王爷时的发妻,柳氏那时候年龄尚小,却也听无数官家小姐艳羡岐王张氏的恩爱。只可惜后来横插进个逼婚的瑞平县主,张氏不明不白的就殁了。

柳氏在连夭二子后,伤了身子,心便扑在照顾废太子妃云氏所育的荣安公主身上。长秋帝不好女色,后宫中三三两两的嫔妃还是当太子时先帝安排的,偶有嫔妃生育,存活者不过现今太子兰亭一人。

柳氏还记得大婚第二日请安时,长秋帝母妃王氏留她谈了许久的话,“兰戈这孩子性子是冷了些,你别怪他,他只是被伤了心……”王氏说着褪下手腕上的珊瑚手钏,给柳氏戴上,“你多担待他些,这皇宫……太冷了。

柳氏步出殿门时,听得王氏细语:“唉,自打云滟这孩子去了,本宫便不曾见兰戈开怀地笑过……”

这是柳氏第一次听说废太子妃云氏闺名,也是最后一次听说。

云氏原是瑞平侯嫡女,生母永福长公主,颇得孝毅高皇后疼宠,元和十六年嫁与尚为岐王的长秋帝。自元和二十年后,云氏便成了皇宫的忌讳,宫人说她骄横跋扈,毒死了长秋帝的元后张氏,元和二十年瑞平侯谋反事件也与她脱不了关系。

从大越的贵人变成阶下囚,云氏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倒也颇为值得喟叹。

元和二十二年元和帝崩逝,不过数月,已为太后的王氏追元和帝而去。至此,知晓长秋帝与云氏过往的人,只余长秋帝这个当局者。

长秋二年的一个深夜,柳氏正将荣安公主哄睡,长秋帝的总领太监火急火燎跑进椒房殿,原是长秋帝围猎路过孝毅高皇后陵时,不慎摔下马去伤了腿,在行宫修养数日未见好转,还发起高热,随侍人员吓坏了胆,忙把长秋帝抬进宫请太医医治。

孝毅高皇后陵?柳氏心下疑窦丛生,她曾听伺候过废太子妃云氏的老宫人提起,云氏病故后,不封不谥,草草埋在孝毅高皇后陵旁。柳氏追问云氏死因,老宫人惊惧地起身欲逃,只说云氏死于绝望。

总领太监用尖锐的声音提醒柳氏,“皇后殿下,您去瞧瞧陛下吧,他一直唤着您的名字。”见柳氏不做回应,总领太监以为其还在为前些日子荣安公主的事与陛下置气,压低了声音哀求道:“您毕竟是陛下的妻啊——”

柳氏终究去看了长秋帝,他蜡黄着一张脸,口中低声呢喃,柳氏凑近听到了一声声“滟滟”。她的心弦霎时崩掉,长舒一口气强压心头悲彻,抚上长秋帝的手柔声抚慰:“陛下,妾在呢……”

“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妻。

“五年前,我骗了她,她一生气就躲起来了。

柳氏强将泪意咽下,转身关上殿门,呼呼的北风拍在她的脸上。原来那人已在陛下心中住了五年,自己终究是自不量力了。

长秋帝的伤是和荣安公主之疾同时好的。

荣安公主是长秋帝最宠爱的子女,是那种要星星不给月亮,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的宠爱。可纵使盛宠如荣安公主,也有令长秋帝大发雷霆的时候。

数月前,长秋帝下朝到皇后处歇脚,恰巧赶上荣安公主下学,随口查问荣安公主功课。哪知荣安公主奶声奶气地背诵《终风》至“终风且霾,惠然肯来”处,长秋帝柔和的神情突变阴鸷,将书砸在桌上,厉声质问荣安公主从何处学来的诗。

年仅五岁的荣安公主哪儿见过这阵仗,吓得揪住柳氏的裙摆号啕大哭,柳氏心疼得把荣安公主抱在怀里,平静地开口,“荣安不过是个奶娃娃,她懂什么。”言下之意是有人蓄意教唆。

长秋帝向四周瞟过去,只一眼,便令盍宫上下心头打颤,遍体生寒,“这几年,是有人活得过分安逸了。

当晚,荣安公主惊吓过度哮喘复发,险些见了阎王。

没出几日,充仪薛氏便不知怎么得罪了长秋帝,被降了位分,所育皇长子兰亭也被送到柳氏宫中养着。据传薛氏后来夜夜梦魇,药石无医,就这么活活被吓死了。

得知这消息的柳氏正理着账本,想这月宫里的开销又要缩减了。宫人都在慨叹薛氏死的凄惨,堂堂皇长子生母竟然没名没分葬,同最下等的嫔妃葬在司马门外,同时又暗自警醒自个——伴君如伴虎。

柳氏心头不屑,薛氏在长秋帝眼皮子底下玩火,是自寻死路。凡是遇到与废太子妃云氏有关的事情,长秋帝何曾手软过。比如宫里那海棠花,传闻是云氏最爱,长秋帝不就让人一颗颗砍了?只怕这人到了长秋帝眼中还比不上朵花呢……

日光乍好,宫殿外叽叽喳喳的逗笑声,柳氏放下书抬眸望去,“这是怎么了?

“回皇后,荣安公主下了学,正和伴读吵着要吃豌豆黄。

“哦?命小厨房做好给惠然端去。

惠然,是荣安公主的闺名。曾几何时柳氏同旁人一般,只以为云氏到死都在怨怼长秋帝,才从诗经《国风·邺风·终风》中给女儿起了这么个名字。现在柳氏却是猜到了云氏的本意。那个骄傲的女子爱上了一位阴霾一样的男子——她只能爱他。

柳氏的笃定并非胡乱猜测。数年前上元佳节灯火纷繁的长街上,她曾亲眼见到目光温柔缱绻的岐王为王妃云氏挡掉烂桃花,而后醋意大发地质问:“看什么看,可惜你的露水姻缘?王妃红杏出墙,本王只有拆墙是好了。

云氏也不甘示弱,气鼓鼓地回岐王:“你可以把树砍了。

“那可不行,砍了树本王岂不成孤家寡人了。

二人携手登楼观灯,云氏倚在岐王怀里,岐王为云氏插簪戴花。盛放的烟花照得长街如白昼,柳氏站在街上抬首就看到岐王嘴角那掩不住的笑意和云氏秋水含情的眸子。

如此,若是仍说长秋帝对云氏无情,只怕对旁人更不会有了。

长秋十一年的冬天很冷,柳氏穿上厚厚的狐裘还是冷。

惠然与先零质子西辞的私情被抖落出来,长秋帝一怒之下对西辞行廷仗,整整一百大板,西辞硬是一声不吭抗了下来。

柳氏把惠然关在殿中,对外声称荣安公主有疾。风波渐息后,惠然被赐婚给了柳氏侄儿。谁也没料到,一向乖巧懂事的荣安公主竟然当众拒婚,并说情愿在宫道上看一辈子西辞,也不愿嫁给不爱的人。

雪在无声中越下越大,落了惠然满身,她只着一件单衣跪在承明殿前的宫道上,西辞隐在长亭的树丛后静静守着她。他不能为她说一句话,他害怕帮不到她反而害了她。只要惠然开口放弃西辞,她就还是大越的公主,长秋帝最爱的女儿。可那样,西辞必死无疑。

窗户纸终究被捅破了。惠然冻晕在地时,西辞一个箭步冲上来,当着宫人的面把惠然抱进椒房殿。嫡公主与蛮族质子的情事成了传遍大越的丑闻。长秋帝将前来求情的柳氏挡在殿外,西辞被遣送回先零,惠然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口鲜血涌出,醒来后失了神志。

西辞死亡的消息传到宫中,柳氏毫不意外,长秋帝怎会允许一个污了他女儿名声的人活着呢?惠然让宫女叫了柳氏过来,惠然穿着自己最素净的衣裳,簪着一朵白花,面如死灰。柳氏凑近坐下,惠然像儿时那般将头伏在柳氏膝上,手指在空中画着圈。

“西辞母亲原是当年云家军队中的营妓。

“母后知道。

“十四年前,父皇同云平云靖二位将军共讨先零,二位将军被先零王设计射杀。

“这个母后也知道,陛下因为这个仇才不肯……”

“妹夫杀了大舅子。

“惠然,你在说什么?”柳氏心头一惊,眼睛睁大。

惠然垂下头,疲惫地勾起嘴角,“没什么……”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似乎想到什么,“母后,你爱过吗?

长秋十二年的第一场雪倏然落下,荣安公主的丧事办的极隆重。

长秋帝一夜白头,宣布辍朝七日。起初还有朝臣非议,待长秋帝处置了一批置办公主丧事不周全的官员后,也没人吱声了。

荣安公主的头七一过,柳氏就差宫人将凤印、册宝和一个木箱子交到承明殿,将自己关在椒房殿一心礼佛。

柳氏终于懂了老宫人为何说云氏死于绝望:自己的夫君灭了自己全族,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能笑着说出来“滟滟,你是我的妻”。惧怕女儿说出真相毁他英名,逼死自己女儿,回头还要掉几滴鳄鱼眼泪,表现自己是个慈父。

这个男人最爱的是他自己。

尾声

皎月月如珠,花灯灯如昼。

新帝迎娶兵部尚书赵雄英之女为后。柳氏登上宫城外城门的城楼,望着依稀如昨的良辰美景出神。

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已经离去三年。三年前,长秋帝携众臣围猎凤鸣山,回来后便风邪入体,驾鹤西去。入棺那天一直伺候长秋帝的总领太监给柳氏送回凤印、册宝和木箱子,并带了句长秋帝的遗言:“春天到了,海棠花开了。

自那以后,越宫里的海棠又开了起来。不过越国海棠开得最好的地方却不是皇宫,而是站在皇宫外城楼堪堪能看见的凤鸣山——那儿的海棠树是长秋帝二十年如一日亲手栽种的。

不久前柳氏打开了那木箱子,箱子里除了原本就有的一盏金鱼花灯,还添了一支玉簪。簪身白玉制成,触手温润,簪上鸽血色的红宝石雕成朵海棠花。白与红,象征着簪子前主人的命运,她一去不归的青春与生命,都被掩埋在了岁月尘埃之下,不见天日。

“姑娘,请等一下。

柳氏听到喊声转回身,发现竟是方才猜灯谜输给她的俊俏男子。男子松了口气露出微笑,“我应了我家娘子赢个簪子回去,”男子挠挠头,“可,姑娘赢了在下,我这实是无法交差。

有趣,有趣。柳氏在心里笑道面上不显,“那公子要如何?‘当归’一迷本就是公子棋差一招。

“我拿个东西换吧。”男子解下腰上的玉佩递给柳氏。

柳氏打眼一瞧,却是不敢要——那玉佩上雕着螭龙。再结合男子的年纪,当是岐王不假。

“不了不了,就用公子手上的花灯换吧。

“这个?”男子惊诧。

“公子不愿意?快到人定时分了,小女子可真该回家了。

男子点点头,拿着簪子向灯火正盛处走去。

赵氏入宫时一袭红衣猎猎,眉目间的英气与倨傲令柳氏晃了神,似是故人来。她把那簪子戴在赵氏发间,企盼其代簪子前主人过好这一生。

“娘娘,人定时分该回宫了。

“哦,原来都这个时辰了,确实该‘当归’了。

柳氏立在城头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阑珊处的凤鸣山上隐隐荡漾的红海。

原创简介

作者:零路,古风沐沐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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