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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我佛

 古风沐沐 2020-03-06

“小和尚,你说,皈依皈依,既是‘归’,又为何有一个‘反’?”她言笑艳艳,着树枝写了“皈依”二字,那个“反”,写得犹重。

我瞧着地上的字,摇了摇头,“小僧佛法不精,不能回答,施主见谅。”

她便笑,“你好好想,若想得了,再见了,就告诉我。”

她那一笑啊,极清丽,像开在潋滟浮波上的莲。

我道:“好。”

那之后的十七年,我时常想“皈依”二字中的“反”。有时,甚至想到了答案,但我终究没有再见到她,也未能相询是否是她想听的答案。

十七年后,我再见着了她。

我竟一眼认出了她。我一直以为,我只记得了那以树枝为笔,写下的皈依二字。十七年间,她音容未见大改。

她杀了我师父,生啖其心,最后被关入阿鼻狱中。

我至今记得师父惨状。佛云:万物皆空,万念皆空。但师父死状,落在我眼中,刻在我心中,那不是空。

师父本是阿鼻狱守,为狱中人讲经、收尸、超度。师父死后,我成了阿鼻狱守。我成狱守的第一日,见了曾灭一江湖世家满门,自愿请入阿鼻狱的鬼书生。

他见了我,问:“老和尚呢?”

我道:“死了。”

他问:“竟有人能杀他?”

我答:“有,一个女人。”

他长长一叹,道:“今日,我听经。”

我便与他讲了一部《法华经》。他想必听过许多次,中途打断我三次,说老和尚不曾如此说。我道:“同经不同悟,我与他虽是师徒,但感悟不同,无可厚非。”

第二日,我见了她。

是的,此时,阿鼻狱中仅有鬼书生与她。江湖人以入阿鼻狱为奇耻大辱,纵是大恶也不例外。许多人,宁愿自尽,也不愿在狱中悔过。

她在石牢中端坐,竟有骄矜风华。她问:“圆印曾看守此狱,是吗?”

我答:“是。”

她笑,抬手整饬了长发,依稀可见昔年风貌,“你是圆印的弟子?”

“是。”

“关于圆印,你知道多少?”

“我知他是我师父,这便足矣。红尘往事,遁入空门,便是断了。”我低垂眉目,不敢抬眼看她。

她低低笑了一声,“你可知,入空门,为何叫做‘遁入空门’?”

我不消抬眼,便能想见她眉目间的嘲讽。我回道:“遁,即逃。遁入空门,即逃出红尘。”

“好一个遁即逃。你比你师父坦荡。”她大笑,笑了许久才歇。她抬手拭了眼角泪珠,又问:“红尘中有什么,你们要逃?”

“红尘中过往,难抛难放。若不逃,佛心便没在其中,再无回头之岸。”我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我也终于抬眼,仔细看了看她。她未见大改,只清瘦了些,唇角眼尾已有细密纹路。毕竟已经十七年了。

她也一字一句听了,似乎又仔仔细细想了,最后,她问:“小和尚,你叫什么?”

“小僧,法号通悟。”

第三日,我又去见鬼书生。

鬼书生见我便问:“杀老和尚的女人,也在此处?”

此事不难猜,我便坦荡得点了点头。

他忽地笑了。他笑得突然,我不知所措,只得看着他,也不多言。他笑够了,抬眼看我,“你拜入圆印门下,几年了?”

“我七岁入寺,拜入师门,至今已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不短了。”他一叹,又道:“昨日你替我讲经,我还你一段故事,如何?”

“好。”

但我没有料到,他的故事是这样开场的,“你师父,本是俗家弟子,在山下斋院中带发修行。”

鬼书生娓娓道来,将师父葬于红尘的往事说与我听。

师父带发修行时,救了一个叫若松的女子。若松容貌姣好,善解人意,很快便与师父心意相通。

若松本是西凉人,刺杀守关将领,窥探军要后反逃入中原,销声匿迹。直到西凉再度举兵进犯,西凉将领重新联络她,才被师父察觉。

师父心灰意冷,念在往日情谊,将她放走。之后,师父在寺中落发出家。

但若松没有走,反而一直在此处徘徊。她曾在师父剃度时闯入寺中,但终究未能见到师父。她被拦在殿外,冲着师父喊,年年八月初三,会在般若崖下相候。

鬼书生将这些当成个故事说与我听,最后他笑得不能自已,“老和尚将这些说与我听,想必是以为我一辈子也不能说出去。眼下,我说给你听,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

我忽地想起我与她初见。那天,八月初三,我被师父罚在般若崖下面壁思过。

我忽地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如,师父为何喜欢在般若崖上打坐念经;为何喜欢画松;为何会在那天我自崖下回来时,问我可曾见了什么人。

我鬼迷心窍,答:“不曾。”师父听罢笑了,笑得清雅又释然。

第四日,我又见了她。

不过一日光景,她竟憔悴了许多,想必整日未眠,连寺中为她准备的素斋,都未动分毫。

我将桌案上的斋饭收拾了送出去,再回来时,她仍旧端坐原地,未动分毫。我在石牢前的蒲团上盘膝坐稳,预备讲经。

“我见过你,在般若崖下。”

她说得突然,我不由抬眼看她。她眸中忽地闪出了神采,“皈依二字里的‘反’,你想出了不曾?”

她认出了我,我忽觉如释重负,微笑道:“反……返也,自红尘中超脱,皈依我佛,反还本心。”

“你如何得知皈依你佛,反还的,是本心?”她又问,语调虽平和,却叫我听出了咄咄逼人之意。

我道:“若非本心,寺中清苦,如何坚守?”

她笑了,神思忽地渺远,“原来,这是他的本心?”她声音很低,但我听清了,我想,她口中的“他”,大约是师父。

“十七年前,八月初三。我被师父罚在般若崖下面壁思过。那一天,你我相见。之后,我回寺中,师父问我,可曾见了什么人。我说,不曾。”

她忽地扑到我身前,紧紧抓住石牢栅栏,“你骗他!你骗他!你叫他以为我十七年前便不再去崖下了!你骗他!你骗他……”她嘶吼尖叫,状若疯狂,最后声音渐渐低微,人也顺着栅栏滑到地上,清泪披面,狼狈凄婉。

“小僧违背清规戒律,当受责罚。”

我请罪出寺,挨了八十一罗汉棍,背着褡裢,一脚踏入红尘。

其实我不懂为何入空门,要叫做遁入空门。那是我师父告诉我的,后来,我告诉了她。我想,我也该去红尘走一遭,去看看,为何入空门,要叫做“遁入空门”;为何“皈依”二字,会藏一个“反”。

原创简介

作者 :夜百川,致力于将日子过成段子的段子手。

排版 | 晨悠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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